甫一入初春,枝頭的花芽競連吐蕊,朵朵蔓延開來,糾纏在枝頭,在這昏沉的天際似綻開妖媚而旖旎的華裳,一如這一路上納蘭半夏偷偷瞧見的宮裡那些貴人們的裙裾,傲慢而華麗,一走一旋,彷彿有一隻小手撥得心湖顫顫。
納蘭半夏抿緊了脣畔,垂首快步而行,前頭的宮女馥煙姑娘不時催着,令她心頭那一絲細微的顫動逐漸兒拉大,漸漸匯聚成令人驚恐的漣漪,少頃已來到長信宮,終於邁入那富麗堂皇的明瑟殿,大殿四角燃起的暖煙嫋嫋盤旋,她感覺薰得人昏昏欲睡,壓在自己心頭卻是沉甸甸的。
納蘭半夏收斂了以往的性子,衝上頭那人叩首福身以禮,音色清淺婉轉落地,“太醫院納蘭半夏叩見亦美人,”她說着,垂於身側的手一陣陣發抖,不知道面前的這人是否性子溫婉,自己是否會和那日在太醫院見到的那個奴婢一樣被鞭打?她想起那天看到的事仍會心驚膽顫,這亦美人本來前陣已晉升爲從五品貴人,卻因一時衝動命下人鞭打那位無心撞到她的奴婢,不幸恰巧被帝撞見,故意將她降低一級,又做回美人的身份,以示警戒,不過,宮中大多人都知道那陣子亦美人因失子心傷致一時糊塗,而非本性不善。
梅香幽幽,一縷隨逝,香霧繚繞的是金碧輝煌,原來亦沉落一大早特意喚了馥煙去尋那位納蘭太醫,腦海裡勾畫出她的面容,竟是嫵媚,還是清純,還是可憐?
亦沉落無端地猜測,斂神,病容虛弱,卻是別有楚楚之姿,四角然煙,一陣腳步驚醒,擡眸看不清伊人面容,寥寥勾勒出一抹緊張,伊人柔荑瑟瑟發抖,換上一抹輕笑,不再多言語,只道:“請起。”
納蘭半夏耳畔那一聲低柔清音劃過,婉轉韻致,落在自己心中卻似有利刃滑過,頓時一陣鼓譟若鳴,不敢有所耽擱,慌忙的手腳幾近一躍而起,聽着雙腳踏地時因急切摩擦出粗糙的聲響,回憶起宮中的禮數,頓感赧然,謝道:“謝過亦美人,”她垂首間,心中盡數好奇也不敢擡眸朝那堂上端坐的人兒瞧上一眼,只拿素手暗暗攪着袖口,待面前人兒吩咐。
亦沉落聽到一陣粗糙的聲響從伊腳下傳出,看着其許些狼狽的樣子,卻是兀自不敢擡起頭看一眼,她倒是笑意濃濃,忽地想起自己的身子狀況,眉梢輕染一抹愁色,說道:“近日來身子不適,喚納蘭太醫來,便是此事,”她草草幾句,恐說多了驚嚇到殿下之人,納蘭與宇文兩家聯姻,眼前的便是納蘭嘛,或許知道媚姝兒現在過得怎樣吧,心下惦記,卻見時機不熟,無從開口。
納蘭半夏柳眉輕舒,長睫低斂的眉目飛快地閃過一絲釋然,原來如此,早就聽說這個亦美人孩子掉了,也着實可憐得緊。
納蘭半夏半擡羽睫掃了面前端坐的人兒一眼,復又迅速垂下,生怕這人瞧見了自己略含打量的目光,輕垂下的黑瞳緊緊鎖住腳下光可鑑人的地板,略略渙散的瞳眸卻依稀閃過方纔的驚鴻一瞥,隱約記得的是俏白芙蓉面,似蹙非蹙的眉尖,還有那一雙水光流轉的黑眸,閃爍的眸光似能將人融化。
納蘭半夏收回神思時,不由暗暗撇脣,幹嘛她這麼好看,依舊垂着的眸子含上了幾分晦暗不明的嫉妒抑或其他,壓抑之氣順勢減輕不少。
“是,”納蘭半夏邁步上前,將肩上挎好的藥箱放至一旁小凳之上,又拿出玉枕放至二人之間,極力穩下的氣息令自己多了幾分穩重,含笑續道,“有勞亦美人。”
亦沉落見伊終是垂眸埋面,不覺多增幾分好奇,一派含笑,泠音緩緩而言:“擡起頭來讓我看看,嗯?”她注視之下是一派美目含情,失不掉孩子之氣,卻增一分靈動,嬌豔如花璀璨,伸出柔荑復而一笑,巧目倩兮,言之:“有勞。”
納蘭半夏依言擡首,因存了幾分欣羨嫉妒而垂下的脣角瞬時揚起,笑彎的眉梢眼角尚有一絲驚懼猶疑,在伊人含情雙目的打量下,原本已沉下三分的心跳頓時又急促起來,嬌顏染上一層紅暈,宛若明霞,略帶侷促地復垂下螓首,深吸口氣,擡指觸其皓腕,三指定位,接而中指按觸脈搏,凝神。
亦沉落瞥其蒙上一層紅暈之羞,不禁掩嘴嬌笑,賺足了小家碧玉之姿,待笑夠了,方纔凝神屏氣,看其認真十足,心下多了幾分明瞭,也未曾多擔心,寂靜一片。
納蘭半夏感覺指下的脈象浮細,擡眸瞟了座上依舊端莊的美人一眼,脂粉堆砌的嬌顏上依舊不難看出面色咣白,低眸暗暗回想伊方纔模樣,疲乏無力,呼吸短促而有慵懶怠言。
因納蘭半夏是第一次單獨給皇宮中人看診,她纖指又在伊人脈象上多停留了少許時間,直到再三確認無誤,收回手,在心裡斟酌了大概用詞,這纔開口說:“回稟美人,美人是氣虛體弱,只要好好調養便無大礙,”她說完,不由自主長長呼出口氣,有些釋懷更有些對自己醫術的放心得意,垂眸凝着自己腳尖,只等面前美人開口放自己回太醫院。
“氣虛體弱……”亦沉落拖長了尾音,恍惚間頷首似明瞭,綻其一抹笑靨,心事繁瑣,忽地問一聲,“納蘭家最近可好?”她面上問的是納蘭,其實暗指姝兒,卻又怕人質疑,想必她定是能聽出了。
“是……”納蘭半夏垂首低低吐出一字,旋即脣角緊抿,蹙緊眉梢低首細細思量面前美人的症狀,腦中不斷盤旋着醫書中有關此類的記載,生怕伊問得更深而將自己問得茫然無措,須臾,腦海中的分條析縷漸漸明朗,稍稍擡起喜色溢滿的明眸,緊緊鎖住伊將開未開的脣角,急切期盼着伊再問下去,如此便可將自己滿腹才華展露無遺。
納蘭半夏抿脣以掩去難以自已的喜悅,剛欲開口,卻陡然發現自己耳中所聆並非心中所想。微怔,“啊?”她雖是對自己醫術未展有些不滿,但仍是畢恭畢敬地回道,“多謝美人關心,納蘭家近來一切都好,”她略微撇了撇脣角,仍是垂首將如月面龐隱入碎髮暗影之中,靜待伊後話。
亦沉落眸中若有若無的光,六宮雲鬢,繞過指尖青絲冉冉,葉聲沙沙,盤旋絲竹,無間碧落,只聞泠音俏色,凝睇又說:“那,姝……”她啓語停頓而止,恐隔牆有耳,雖是家常平凡,卻居九重宮厥。
納蘭半夏聽伊語戛然,略帶茫然擡首望去,卻意外得見伊欲言又止的神色,蹙緊眉梢細細思索開去,卻不知面前美人究竟要吩咐些什麼,抿了抿脣角,卻不敢直言相問,便又垂下螓首,待其話畢。
亦沉落見其眸中茫然,滯三分,卻不語直言相對,只得道些家常,再問:“不妨說說納蘭家最近可好?”
納蘭半夏怔怔然擡首相向,眸中疑慮漸盛,這問題不是問過了麼?不由撇脣,回話依舊恭謹有禮,復答:“回美人話,納蘭家近來一切安好,”言至此,她眉梢輕挑覆下眼瞼疑慮,隱隱覺得有些奇怪卻百思不得其解,終只能歸結爲面前美人由於喪子而記憶不佳之故。
“我的意思是……”亦沉落正欲啓脣,泠泠入耳,細碎腳步之聲,細傾,卻又無聞,復而急問,“真的不懂嗎?”她幾乎是耐着性子的詢問,眸中的光漸熄,隱隱幽嘆。
“啊?”納蘭半夏終是按捺不住,一句輕問瞬時溢出,待雙眸對上伊繾綣而略帶疲意的目光,頓覺於禮不合,急忙又垂螓首,接着回道,“不知美人所指爲何,還請明示。”她下意識覺得自己漏了些什麼,可越是着急着去尋,越是摸不透徹。
亦沉落心中一沉,無意再深索,揚手疲倦,泠音四泛,“無事,今日來便是請納蘭太醫診脈。既是氣虛,天色已晚,納蘭太醫想必也乏了。”她仍舊面上笑靨淺淺,弧度須臾而散,起身由宮人饞扶着,轉入寑室靜養。
轉眼間又過半年。梅映雪今日閒逸,心想,同住一宮,伊人卻也溫婉,時常走動,只是伊人性子淡漠,雖每次相遇卻無甚多話,但照例還是要去亦沉落屋裡問安,便換上一件淡粉色的百合裙衫,更趁肌膚嬌嫩如雪。
至了明瑟殿,通報了宮娥,梅映雪入了內閣,見伊人捧着本詩書蹙眉,略附身見禮,笑言道:“姐姐因何事蹙眉?”
原來亦沉落膳後無事,執書覽,實則掩蓋內心空虛,強裝鎮定,蹙眉間顧盼生姿,無意瞥見宮娥匆匆,深吸,置於桌前,聞來人言語便頷首允下,須臾伊人已至,換端莊一面,笑靨恰,聲泠:“無事,妹妹不必在意。”
梅映雪觀她如此淡淡的笑顏,淡淡的感覺,生得如此本不該入得宮廷吧,隨伊指引落座,輕巧地望着伊人,燦若星辰的眸子熠熠生輝,莞爾道:“真無事麼?姐姐蹙眉的樣子倒很吸引妹妹,不得不打聽呢,”她說完,隨即莞爾一笑。
“妹妹這嘴真是越發的伶俐了,”亦沉落輕藏嬌笑,端視其容貌卻是上等姣好,只爲一屆小小更衣,抑或是委屈?思此,她斂下思緒,看波瀾不驚,同居長信宮,倒是感情幾分深深。
“只是見了姐姐開心罷了,”梅映雪輕闔茶盞,凝視伊人,似是委屈地言道,“妹妹來瞧姐姐,姐姐竟不多言語幾句,真真是無聊呢,”一語輕落,她又輕抿了口茶,用衣袖遮住笑意。
亦沉落輕飲口中清茶,茉莉花香引人讚歎,輕頓,狀若無意,啓脣說道:“竟是秋了,再過些時日,便要入冬。姐姐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的。哪裡比得上你們芳華正茂,少說幾句,也不至於被人家落個‘鸚鵡學舌’的罪名。妹妹你說可是?”
梅映雪微點頭,言道:“恩,入宮了,天氣總要寒些的,然落雪也是很美的,”聽伊人言罷,微蹙眉,“姐姐這話可不能亂說的,如今陛下可是很寵姐姐的,況姐姐纔是風華正茂,我們也就是些小丫頭而已,”言此,她不覺頷首,似頗爲委屈,“可不是麼?剛冊封時與欒常在偶遇就被數落了,如今倒是結下樑子了,真不知映雪哪裡得罪她了呢?”
亦沉落說多了口感乾燥,復飲一口清茶,笑而輕抿,喚上宮婢,附耳語一句,似流水潺潺,“把那緞子呈上來。”
亦沉落莞爾牽脣,似搖首,緩緩言道,“妹妹與欒常在寢於長信宮,按理說關係自是比別宮姐妹們好些的。可這纔多少時日?妹妹就與伊生枝節,這讓別人聽去了,要不是暗自偷着樂,笑話的還不是我們?妹妹既爲妃嬪,則是爲陛下分憂,爲娘娘分憂,恪守宮規,盡婦道。做好爲婦本分,妹妹可是要記住的,深宮自不是晨曦,不可使性子,若是欒常在果真是雞蛋裡挑骨頭。那麼,姐姐不罰,也有人會罰的。妹妹不必爲此動氣,傷了身子可不好。到時候若妹妹氣壞了身子,別人可是樂開了花呢。”
梅映雪聽伊人一番言語,嘴角含笑,頻頻點頭應道:“妹妹記得了,只姐姐今個說這許多,妹妹倒真真高興呢,妹妹倒也從未動過氣,只妹妹新晉就有人結了樑子,這不曉得的倒說妹妹不懂事不是?”
須臾宮婢已呈上錦緞,如碧湛藍,卻不失柔美,自帶江南女子一分優柔。
梅映雪瞧着那錦緞分外鮮豔,倒是上好的料子,指着那錦緞笑說:“姐姐取這段子做甚?”
亦沉落頷首慢慢,觀其姿柔美,夜夜盼的江南,如今卻只能處深宮,不禁惋惜,卻未曾表露,開口說道:“姐姐瞅着這料子不錯,妹妹很配這眼色,你我姐妹一場,緣分嘛。不如今日就把這錦緞贈予妹妹?”
梅映雪見宮娥已將那澄藍錦緞放於面前,細細撫摸緞子,柔軟而舒服,卻很喜歡的,擡眸視伊含笑而言:“只這料子倒也襯姐姐膚色,妹妹怎好奪了姐姐所愛?”
“妹妹拿去就是了,不必管這麼多。姐姐的一番心意,”觀含笑萬千,顧盼生姿的眸,亦沉落心下增幾分好感,笑而不語,只於心中默唸:明瑟、瑩淨。
梅映雪見伊人眼眸誠摯,自不好推脫,含笑拱手言謝道:“映雪在這裡謝過姐姐了,”將那錦緞遞與宮女紅苓的手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伊人,“姐姐日後若有差遣吩咐妹妹便是,妹妹定當爲姐姐所做。改日姐姐若得閒便也倒妹妹那裡坐坐,妹妹親手爲姐姐煮茶。”
“談不上差遣吩咐一說。多是些姐妹情長,妹妹若真有此意,姐姐定當感激不盡,”亦沉落送走其倩影,心下女人思,青絲飄飄,笑宛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