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是靶場中往返陣地與營房的行軍隊伍中,響起次數最多,唱得最響的歌。或許只有這首歌,才能準確抒寫奔赴戰場的激情豪邁,抒寫訓練歸來的收穫與自信,抒寫驕人戰績帶來的滿滿的榮譽感。
靶場續寫輝煌,那是真正的輝煌,也是我人生中首次輝煌,全旅第一個打下拖靶的正是我們連隊,打下拖靶必有立功,我們這樣的部隊,戰士立功一般優先選擇儀器班,要麼是班長,要麼是我這個崗位,可見我這個崗位多麼重要。
在連隊我這個崗位,近乎受到溺愛,爲保護視力,是唯一不用參加晚上站崗的,當然也因此不能到共建單位執勤,連隊還特別配發了魚肝油,按劑量服用,一直管夠,從不短缺。
爲了獎賞,也爲了拉近上下級關係,連隊準備了許多香菸,我們的兵器上有一個用來放工具的箱子,香菸就放在這個箱子內,箱子只有一把鎖,這把鎖被連長當成一種看重,指定了由我保管。
擊落拖靶那一刻的情景,現在還記得,一架戰鬥機後面拉着長一公里的纜繩,纜繩的最後端拴着一個長三米直徑一米的帆布袋子,這個袋子就是拖靶。
戰鬥機遠處飛來,隨着旅部發現戰鬥命令,每個連隊陣地上,指揮排的戰士拼盡全力搖響手中的防空警報,急促而有穿透力的“嗚嗚”聲,響徹了那一片天地。
兵器飛速轉向“敵機”來襲方向,發現目標捕捉目標轉成戰鬥諸元,這一切都是由我們的兵器完成,因爲放大倍率的緣故,“發現目標”的響亮報告聲,一般都是我這個崗位先發出。
班長聽到報告,會立刻舉起手中紅旗向連長致意,並大聲重複,而自從戰鬥命令發佈的那一刻,連長的目光就沒離開過我們,一見到班長的報告,又立刻向營部報告,營部再向旅部報告。
發現目標是最基礎的能力,是訓練水平的綜合反映,是決戰決勝的首要環節,誰不重視,哪個敢掉以輕心,所有的營所有的連陣地相連,緊挨一起,誰都怕慢,而這一切往往取決於我這個崗位,取決於是否目光銳利,取決於是否判斷準確。
遙遠的地平線上,最初出現的是一個黑點,這樣的黑點帶着許多不確定性,有可能是飛鳥,還有可能是緊張之下的眼花,出現判斷失誤,將貽誤戰機,這樣的事情並不少見。
火熱軍營,在這一刻表現得最爲充分,所有人的所有激情都在這一刻被點燃,沒有人能例外,誰都會被感染,就連駕駛員等後勤保障人員,也都跑入陣地,爲戰友的助威,感受擊落拖靶帶來的巨大榮譽,如同親身參戰。
豐功偉績從來都是黔首創造,一句“發現目標”,來自最底層最普通一兵的判斷,只能相信,出於相信,一句“發現目標”,也讓整個連隊吃下定心丸。
擊落拖靶的過程,沒有誰比我這個崗位看得更清楚,新兵第一年上兵器實戰,很少人能得到這樣的信任,又是全旅第一個擊落目標,場景如昨日,始終是那麼清晰。
判斷是準確的,黑點逐漸明亮,一架戰鬥機出現兵器視野,順着機尾搜索到拖靶,這時又大聲喊出“目標捕住”,然後班長再次揮舞手中紅旗大聲報告,連長激昂的聲音穿透了整個連隊,“一連捕住目標”,旅部命令逐級下達,“捕住目標可以射擊”。
班長不斷播報我這個崗位測算的距離,連長一個個口令下達,整個陣地一時只能聽到班長的報讀和連長的口令兩種聲音,誰都無比緊張,在緊張等待那一聲巨大的炮響,等待最後命中情況,等待命中之後的沸騰。
щщщ★TTKдN★℃ O 終於到了射擊距離,連長一聲“短點射,放!”,炮聲轟鳴,兵器的視野中,稍顯滯後,出現一道道漂亮的炮彈曳光軌跡,向着目標交織而去。
短點射每炮兩發,如果沒有命中,隨後要經過另外的觀察手最短時間內提供數據,作出較正,然後是長點射,每炮六發全部發射,還不命中,射擊結束,再沒有機會。
如果是觀察手較正之後,長點射擊落,對儀器班就是恥辱了,功勞由此可能傾向觀察手,也正因爲如此,到第二年再次參加實彈打靶,我曾經放出豪言壯語,非第一個點射擊落,我不會要這個三等功,結果還真如我願。
觀察手沒有校正,連長也沒有下達後面的長點射命令,兵器視野中,我清晰的看到,短點射中的第二發炮彈中,有一顆擊中了拖靶前的纜繩,失去了靶機牽引,拖靶像斷線的風箏,忽然停滯,隨後晃晃悠悠的飄落下來。
激情難掩,卻努力剋制,是我們連隊發射的炮彈擊落的,我判斷得再清楚不過,不忘程序,口中大聲喊出“目標命中”,與此同時各個陣地也紛紛響起同樣的聲音。
沒有命令不能中斷對目標的跟蹤,喊出之後,耳中聽到連長興奮得向上級報告,聽到陣地上已經歡呼雀躍,而我們繼續跟住斷線的拖靶,等待命令。
不久連長“停止射擊”的命令下達,班長跟着複誦之後,我們幾個才擡起頭來,加入歡呼,在兵器上又笑又跳,而此時炮兵陣地早已沸騰,有些戰士激動得抱在起,軍帽漫天飛舞。
連長帶着小心,再次詢問了我們的觀察結果,在得到我們尤其是我的肯定答覆之後,才由衷開懷大笑,讓我拿出鑰匙,開鎖發煙慶功。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準確,營旅都有觀察員,證實了這一切,時間不長,旅長帶隊來到我們連隊陣地,表示了一番慰問,同時帶來了一條香菸,已經相當於認可首次射擊,首次命中屬於我們光榮的一連。
我們的連長是一位相當優秀的基層軍事主官,帶領之下的連隊,獨有特色,第三套軍體拳,一到四練習單雙槓體能要求,軍事比武總有名次,又摘取了首次命中桂冠,更凸顯他的能力,第二年實彈打靶之後,他就得到了提拔重用。
真正的實彈射擊時間只有幾天,前面近一個月的時間,一方面是緊張的靶場適應性訓練,另一方面是更緊張的考覈比武,一連取得的名次也是最多的。
但我卻一次桂冠都未能摘取,到靶場後依然敗給了三連的那名第四名老兵,第二年再來時,還是沒發揮好。
其實我發現了比武採取的方法存在弊端,操作有系統誤差和偶然誤差之分,通過訓練,系統誤差可以消除,偶然誤差不能完全消除,只能最大程度減小,這種減小的程度,纔是操作水平和技能熟練程度的體現。
我這個崗位遺留下來的考覈方法,偏偏忽略了這點,系統誤差未被重視,導致不少戰士養成痼癖動作,考覈能取得好成績,實戰中卻因爲系統誤差造成偏差,這樣的情況下,很少能做到第一個點射命中,運氣好時,經過較正纔有可能命中。
這些本來操作理論上都有記述,卻從來沒被重視,人輕言微,我也無法改變,到後來軍校畢業擔任排長,在其它部隊參與組織機場駐訓時,提了出來,被參謀長採納,卻影響了所在營的成績,因此受到營首長批評。
首次擊落拖靶之後,還有多次實彈射擊,又命中了一次拖靶,不過這次命中的是航模拖靶,也不是第一個點射擊落,而是校正之後,擦了些邊,報過之後,檢查拖靶痕跡才確認。
帶着擊落一個、命中一個的驕人戰績,本年度打靶順利結束,打靶要技術還要些運氣,有些連隊或碰或擦,勉強湊到一個,還有些剃了光頭,一個沒打到。
回到連隊,班長光榮的榮立了三等功,我在積極準備着考軍校的同時,也憋了一股勁,爭取第二年實彈打靶,也有出色表現,圓自己的戰功夢。
帶着滿腔豪情,第二年實彈打靶出發之前,我說出了非第一個點射不要三等功的豪言壯語,這也是不得已之事,我前面還有一位九三年的副班長,他的崗位同樣重要,非如此沒有說服力,論資排輩,輪不到我。
而我對這個三等功是非要不可,不但是因爲屬於一份獨特榮譽,作爲軍旅生涯不平凡的見證,更是因爲當時有政策,三等功獲得者,考軍校時可以加二十分。
情景依然記得,第一個點射兩聲巨響,八發炮彈分成兩批,先後撲向拖靶,第一個四顆中,有三顆繞過了拖靶,另一顆直接從前端的開口進入,撞擊拖靶後,在裡面轟然炸裂。
炸掉了後面一截,從中間開始燃燒,空中風大,燃燒的特別快,一直燒到前面的鋼絲繩,點滴不剩,等到停止射擊的命令傳來,陣地上已經歡呼聲一片。
迎來了首次擊落,也迎來打靶史上難得一見的空中開花,更迎來了回連隊之後,光榮的大紅花和熾熱的三等功證書。
獎狀是指導員在軍人大會上爲我頒發的,舉手敬禮接過軍功章的瞬間,被一位排長用相機記錄下來,掛在了連隊光榮榜上,考上軍校之後,曾經給這位排長寫信,是否可以將這張照片寄給我,不久之後,照片跟隨他的回信到達了我手中,成爲我最珍貴的收藏。
靶場也有生活,同樣難忘,坐落海邊,遠處一排樹木整齊排列,不知道什麼年代栽種,如同一隊衛兵,隔離了海浪侵襲,也阻隔了海風腳步,遠遠的望不見兩頭。
部隊的陣地,種植了成片棉花,或許是當地百姓見土地閒置下的私自佔用,棉花地裡有部隊留下的水泥柱標記,淺淺的冒出了尖尖一角,各個連隊的陣地,按照標記開設,與遠處的一排樹平行,同樣難見首尾。
一條寬闊道路,連接營區與陣地,平整堅實,顯然是部隊需要而特別修建,路旁兩側水溝中生長着叢叢茅草,缺少打理,水溝流水不暢,積水較深,有長年淤積的垃圾浸染,水質已經發黑,散發着些刺鼻氣味。
靶場營院很大,公路將它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有一支部隊常年駐守,即承擔看護任務,也承擔着航模訓練任務,爲實彈打靶提供保障。
我們整個旅聚居西部,座座營房相連,緊湊有序,並不見特別擁擠,遠隔千山萬水的各個部隊老鄉,因此近在咫尺,一個月下來,感情更加深厚。
感受最深的是用水不太方便,不管生活用水還是飲用水,都是海水過濾。
一間偌大的澡堂,幾十個龍頭噴灑,但是人太多,洗澡時非常擁擠,過濾後海水依然富含鹽份,不管怎麼洗,身上總有粘稠感,燒開之後的飲用水,也帶着海水特有的鹹味。
如此環境,不見魚類,只有最不怕污染的一種小龍蝦在裡面生長,而且數量極多,常有老兵閒暇光顧釣取。釣法簡單,一根繩子綁上塊肉,小龍蝦一旦發現,頭部位置的兩對巨螯會死死夾住,將它提起依然不會鬆開。
同期遇到了空降兵部隊也在這裡打靶,住在了東部營房,來得只有兩個新兵營,同樣是部隊,但在他們身上見到了真正的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的作風。
兩個部隊,各自獨立,東邊的營房沒有過濾設備,公路兩旁水溝中,常見他們取下鋼盔舀水,放入把米架在火堆上煮熟,龍蝦被他們抓起,還有青蛙和蛇,就着水溝中的污水簡單清洗,當作了一頓飯充飢。
部隊有放映隊,夜晚不時組織放電影,如同小時候見到露天電影一樣,放映之前慣例是拉歌,一般以營爲單位,比聲音比土氣,常喊得喉嚨發啞。
空降兵到靶場之後,放映電影時,他們也會組織前來觀看,此時電影前的拉歌,就成了兩個不同部隊之間的士氣比拼,往往他們的喊聲更齊,聲音更大,一個旅竟然拉不過他們兩個營。
打靶之時,正是金秋季節,公路兩旁棉花地中,開滿朵朵黃色太陽花,或生長成片,或零星點綴,迎風搖曳映秋日而成美景,不由記起偉人的一首詞,“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戰地黃花”成了廣播中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旅部開通了廣播站,各個連隊都會組織文藝骨幹寫通信報道,擇取其中寫得好的幾篇,每天午飯時播誦。
全旅駐紮一個營區,才見真正的軍營火熱,什麼都比,內務環境比,作風紀律比,打靶成績更比,通信報道也比,被採用次數多,能增添不少榮譽感。
期間也才認識到自己寫作能力的不足,連隊動員之下寫了幾篇,從來沒見廣播中出現。這增添了自己的一絲緊迫感,寫得好的文化程度一定不差,參與考取軍校競爭,壓力陡然增加。
或許只有偉人的詞,才能充分表達戰地年輕生命的心情,感嘆時間流逝,感嘆進取不易,秋風蕭瑟偏見春景,艱難坎坷蘊藏希望,報國有志才卻不足,天地遨遊羽翼未豐,一首詞表達的是那麼準確,詮釋的是那麼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