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招娣領着母親和弟弟倒了三趟車,走了半個多小時的路,終於回了梧桐裡。
宋母佝僂地背了一隻沉甸甸的筐。宋招娣兩手各拎了個大編織袋。宋向陽雙手空空,輕鬆地走在後面。
“我這裡吃食都夠,哪兒用帶這麼多啊!”宋招娣表面上抱怨,心裡實則爲母親的疼愛感到欣慰。
宋母氣喘吁吁地回道:“都是些不值當的紅薯。你啊,想法拿去給我換些米麪。”
“媽!你這不是爲難我嗎?城裡人哪兒這麼傻,會米麪不要,非要吃紅薯。”宋招娣急得紅了臉,怎麼一來就出這種難題。
宋母篤定宋招娣能辦到:“簡單的很,拿去和你婆家的親戚們換,還可以和你那些同事換,他們抹不開面子,不都得和你換些?”
宋招娣無奈地搖頭。哪裡會簡單,現年頭,面子可遠沒有吃飽肚子重要。
暮色降臨,家家戶戶都在準備晚飯。鏟勺翻炒在鍋裡的聲音此起彼伏。菜籽油炒小湯菜的香味飄出窗外,蔓進了屋裡,四溢滿了弄堂。
白秀萍忙碌在竈臺前。
鍋裡的米飯剛剛煮好,冒着熱氣。何梅端飯進屋,經過天井時,恰好與進門的宋招娣打了個照面。
“快進屋。”宋招娣一心招呼母親和弟弟,對愣在原地的何梅視若無睹。
“撒寧啊(誰啊)?”白秀萍走出廚房,眼見着兩個陌生人跟着宋招娣進了堂屋。
何梅搖頭:“勿寧得(不認識)。”
“走,去看看哪能回事體(去看看怎麼回事)。”白秀萍摘了圍裙,邁步進屋,何梅緊跟其後。
“輝輝,這是你外婆,這是你舅舅,快叫人!”
“張振業,傻站着幹什麼,還不去給我媽倒杯茶。”
“向陽,累了?桌上有菜,你先吃着。”
宋招娣好一頓忙活。
宋向陽自顧自地吃了起來。宋母踱步屋內,豔羨地打量城裡人住的屋子。老舊的雕花紅木傢俱,褪了色的真絲被單,垂着左搖右晃鐘擺的掛鐘,都是她見也沒見過的新鮮玩意。
相比起他們的自如,站在一旁的張興國、輝輝和張振業、麗麗倒更像客人,怔怔地看着宋母和宋向陽,不知所措。
“姆媽,鋪牀的褥子呢?”宋招娣搬了梯子架上閣樓,想飯前先把母親的牀褥鋪了。
白秀萍恍然大悟來人是親家,忙幫着安排道:“招娣,等飯後收拾也來得及。到時候,讓振業和你弟弟打地鋪,把牀騰出來給你和親家母睡。”
宋母不悅:“我兒子怎麼能睡地上?”
“那……”白秀萍冷不防宋母的態度,一時語塞。
宋母繼續說道:“我都安排好了。姑爺和招娣打地鋪,向陽一個人睡牀。”
何梅冷笑:“老人家,您安排的可真好!兒子女兒都有地方睡了,那您自己呢?”
“我湊活睡閣樓就好了。”宋母回道。
這下輪到白秀萍不悅了,立時黑了臉:“閣樓有人睡了,我外孫女在上面。”
“她還沒走?”宋招娣驚訝地問。
“小蔓生病了,公安同志給她續了臨時戶口。”白秀萍沒好氣地回道。宋招娣臉上一閃而過的失望,她全看在眼裡。
宋招娣無可奈何,只得改勸白秀萍道:“姆媽,要不然你把你那張牀讓出來。我媽腰不好,得睡舒服些,你跟我和振業打地鋪!”
屋裡的人,除了宋母和宋向陽外,全被宋招娣自覺理所當然的話驚得目瞪口呆。連張振業都聽不下去了,氣得質問宋招娣道:“我媽身體也不好,憑什麼你媽睡牀,我媽睡地上?”
“姑爺,你這什麼話?我女兒生了兒子,可是你們家的大功臣。”宋母看不慣張振業的態度,“怎麼,你是不是仗着祖上是有錢人家,就歧視我們無產階級?”
宋母的一頂大帽子下來,張振業立時收了口。旁的白秀萍等人也不敢再多說話,都生怕被帶上資本主義毒草的帽子,那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這位老人家,你們進城開了幾天的探親證明啊?”閣樓上忽的傳來林蔓的聲音。
林蔓本不想插手白秀萍的家事,奈何宋招娣太得寸進尺,她實在看不下去了。
宋母語塞:“什麼探親證明?”
“媽,沒探親證明,公安會遣你和向陽回去。”宋招娣心虛地輕聲提醒。她本來的計劃是先趕走林蔓,再讓宋向陽來上海,只要沒人舉報,弟弟能在上海待好一段時間。但凡五鋼廠錄取了他,那麼其他問題自然就迎刃而解。可誰承想,計劃從第一步就出現了錯漏,林蔓居然沒走。
身爲《春田》一書的作者,林蔓確定九元山爆炸案一事後,全國各地對進城人員審查收緊,普通的探親證明根本開不下來。因此,針對宋母和宋向陽一定沒有合法手續一點,她繼續發問。
“現在上面查得嚴,公安會經常來查戶口。一旦他們來了,問你們要臨時戶口,你們打算怎麼說?”林蔓輕笑地問。
“小蔓,打小報告可不是一家人該乾的事。”宋招娣陰了臉。
林蔓脣角微揚,笑意更濃:“小舅媽,難道只有家裡人才會舉報?你想想,梧桐裡的街坊可不少,保不齊有哪個起了疑心去和公安同志講。”
“那怎麼辦,我弟弟還要參加招工呢……”宋招娣猛地想起鄰里也會互相揭發,指不定真有個好事的人去舉報,立刻急得面色煞白。
林蔓從閣樓裡探出頭,對下面的宋招娣盈盈一笑:“給你出個主意!露臺上有個花棚,勉強夠藏兩個人。這樣,也就沒人知道你們的存在了。如果你母親和弟弟要辦事,可以天不亮的時候偷偷出去,等到半夜沒人時候,再偷偷回來。”
“住花棚?不行!我兒子可不能受這種罪。”宋母惡狠狠地瞪了林蔓一眼,這小丫頭可太狠了,居然趕他們去睡那種不是人住的地方。
“媽,這確實是個辦法,向陽要是被遣送回去,進廠的事可就泡湯了。”爲了弟弟的前途,宋招娣咬了咬牙,不甘心地規勸母親道。
宋母本想爭辯,但一聽會影響兒子進廠,語氣立時軟了:“真有這麼嚴重?”
在宋母看來,兒子進不了廠,那戶口就不能跟進城。這可是老宋家最重要的頭等大事。
宋招娣點頭:“以前有過這種事,鄰居舉報,從老家來的人馬上就被趕回去了。”
“情況嚴重的話,還有可能抓你們進監獄哦!”林蔓趴在閣樓上,嫌事不夠大地添油加醋道。
宋母被徹底嚇到了,顧不上宋向陽反對,急着讓宋招娣趕快帶路去花棚。
花棚是個狹小的窩棚。解放後,再沒人在裡面種花,因爲那是帶有資產階級情調的東西,被嚴令禁止。於是,棚子便徹底荒廢了,破爛不堪。
宋母和宋向陽躲進去後,除非參加招工考試,兩人不敢踏出棚子半步。宋招娣每天偷偷上樓送飯。爲了避人耳目,送飯的鐘點不是夜深人靜,就是天還沒亮的時候。
“我真是不孝女,居然讓他們住那種地方。”宋招娣心疼母親和弟弟,屢屢抹淚。
因爲見識過宋母的刁蠻,白秀萍、張振業等人全不想管閒事。宋招娣一哭起來,他們便撇過了頭,連句安慰的話都懶得說。
林蔓躺在閣樓上裝了三天病。男公安來查她有沒有如時離開。白秀萍向他說明了情況,又出示了新續的臨時戶口。
“好好讓她養病,儘量別再延期了。”男公安確認了手續無誤後,轉身出門。
“幸苦您啦!”白秀萍送男公安出門,客氣的話語一路傳出了弄堂。
到了第四天,林蔓爬下閣樓,和大家一起吃早飯。飯桌上,她對衆人說道:“有件事一直沒機會說。五鋼廠已經招我了,化驗室一級工,技術工種。”
“呦,小蔓可真了不得,連學徒都不用,直接一級工。”何梅由衷地爲林蔓高興。
張興國自豪地說道:“小蔓是高中生,有這個待遇是應該的”
“有一件事,我想請大家幫忙。”趁着氣氛良好,林蔓輕笑地拋出了一句話。
“說,什麼事?”白秀萍心情複雜,拉住了林蔓的手,又是欣慰外孫女有了出息,又是捨不得她背井離鄉。
林蔓說道:“能不能讓我的戶口來家裡過路下。廠裡有規定,凡是上海戶口的人,都可以每月額外拿到一筆津貼。”
“嗯,沒問題。既然你已經被錄用了,那麼就算戶口遷進來,工廠那邊也會馬上再把它遷出去,落到江城。”張興國故意解釋得很清楚,想以此打消桌上其他人的擔心。
何梅本就對林蔓有好感,一聽她的戶口進來後會被五鋼廠調去江城,心中的憂慮立刻消除了,馬上表示同意。至於張振業,本着順水推舟做個好人的想法,也宣示了沒有意見。而至於宋招娣,生怕林蔓會舉報母親和弟弟藏在花棚的事,亦是不敢得罪林蔓,不得不附和了張振業的客套話。
“既然這樣,你快回去辦戶口遷出!”白秀萍生怕桌上的人反悔,催促林蔓趕緊把手續辦了。
林蔓點頭:“我明天回去,快的話,後天就能回來。”
飯後,林蔓去了一趟城隍廟,花了兩張糖票,買了老城隍的特產梨膏糖。
之後,她又到郵政局,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給紅旗生產大隊的趙隊長掛電話。
“趙隊長,您要的梨膏糖我已經買好了。”林蔓佯作病重,話說得有氣無力。
“哎喲,蔓啊,這事不急,你先把病養好要緊。”趙隊長沒想到林蔓生病了還惦記着買糖,心懷感激。
林蔓咳嗽了兩聲:“那個……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說,只要叔能做到。”趙隊長拍胸脯保證。
林蔓虛弱地說道:“我外婆要遷我的戶口回上海,需要您這裡開張遷出證明。”
“這是好事啊,遷出證明不就是寫兩筆字的事麼?沒問題。”
林蔓頓了頓,爲難道:“我病得厲害,一時半會兒回不去。能不能,您開好了遷出證明,我託個人來拿?”
“行,你讓他來拿好了,我一準寫好了給他。”趙隊長一口答應下來。小姑娘熱心買糖,且還主動墊了錢票,碰上能幫她的事,他趙鐵根也絕不含糊。
“她明天來,是個姑娘,和我一樣十八九歲的年紀,姓秋。”林蔓笑了,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