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髮師傅先給林蔓洗頭。
林蔓站在白底搪瓷盆前,師傅大手一按,她彎下了腰,烏黑如海藻般濃密的頭髮被淋溼。師傅給她抹上香波,揉出了白色的泡沫,再用清水衝淨。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當林蔓再次坐回理髮椅,針對她一頭溼漉漉的長髮,光頭師傅開始了他的魔術。一把剪刀,一把量尺梳,在她的頭上紛飛上下。她的頭髮短了,只齊肩長,髮尾盤上了一圈捲髮夾。熱氣騰騰的燙髮機落下來,罩上了她的頭。
“同志,覺得哪能(怎麼樣),還滿意?”
一個鐘頭後,光頭師傅摘下了燙髮機,爲林蔓吹乾了頭髮。
林蔓驚見鏡中自己大變了模樣。頭髮蓬鬆,髮梢的波浪卷得恰到好處,襯得她鵝蛋樣的小臉可人又洋氣,簡直像黑白片上的好萊塢明星。
“滿意,滿意,謝謝儂啦!”林蔓掏出2元5角錢。這麼好的手藝,真不算貴。
從理髮店出來,林蔓又逛進了隔壁的新世界百貨商場。
商場里人頭攢動。林蔓擠進人羣,好不容易站定到一個專賣高檔服飾的櫃檯邊,指着一件粉紅短袖襯衫問營業員:“這件多少錢?”
營業員微笑服務道:“這件的確良襯衫要一張衣着購買券,價錢12元5角。”
林蔓想起包裡有張衣着購買券,立刻果斷地掏出,買下了襯衫。
從小到大,林蔓買東西還從未這樣隨心所欲過。母親老是管控她該穿什麼,不該穿什麼,以至於她幾乎都快忘了自己的喜好。
轉頭,林蔓又看上了一條白色過膝裙。營業員開價8塊9角錢。她大方地付了錢和布票,一併買下。
從底樓到頂樓,林蔓一路逛下來,好一番大采購。算上內衣的花銷,足足花去了80塊錢,布票用去了大半。
當走出新世界時,林蔓不免感到了些許肉痛。但轉而一想,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連張布片都沒有,買這些東西,也算實屬必須。頃刻間,她又覺得沒什麼了,立刻滿血復活,走進了挨近新世界的國際飯店。
“同志,這是菜單。”林蔓剛一落座,就有服務員走上前。
和新世界百貨商場一樣,因爲時有外國人光顧,這裡服務的人態度都極好。笑容好似訓練過一般,配合着清亮的嗓音,輕輕一聲,立刻讓人有一種春風拂面的親切感。
打開菜單,上面的價格低得林蔓心驚。奶油鯧魚6角,梭子蟹……和後世動輒數百的一菜比起來,簡直是白菜價。
林蔓點了一桌海鮮。除了米飯之外,其他都不需糧票,只要付錢即可。她大快朵頤了一頓。末了,服務員來結賬,算下來一餐共7塊8角錢,貴不足她買的一條裙子。實在是太划算了!林蔓暗想,若是會離開上海,之前一定要再來吃次。
從國際飯店出來,林蔓穿過人民廣場,走向號稱整個上海最繁華的地方—南京東路。
途中經過杏花樓,林蔓排隊買了一個叉燒包。叉燒肉香,外皮鬆軟。她津津有味地邊吃邊走,當走到位於南京東路中段的三陽南貨店前時,剛好吃完。
三陽南貨店裡,每個櫃檯前都站了長長的人龍,一直排到了店外。貨架上琳琅滿目,頂有名的金華火腿,天南地北來的乾貨,每個外地人來上海必要想法帶回去的大白兔奶糖,更不要提種種五顏六色的糕點了。穿灰色短袖襯衫的營業員們,忙着給人拿架子上的貨品,忙着用老式的托盤稱計算分量。紅色的標語赫然貼在牆上—發展經濟,保證供給。
林蔓站進了人堆。她詢問排在身前的阿婆,前面賣的是什麼。阿婆告訴她,這條隊伍排的是糖果。
“同志,能借我些糖票嗎?”一個女人湊近林蔓怯生生地問。
林蔓回身打量女人。
女人年紀很輕,至多不過20歲。穿一身綠色軍裝,縫紅星的帽子下,紮了兩條麻花辮。她的臉圓潤白皙,與現在滿街人營養不良的消瘦蠟黃不同,她的雙頰上有一絲飽滿的健康紅潤。
“你想要多少?”林蔓掏出糖票,粗粗一算,只有5張。
女人臉羞得通紅,難爲情地說道:“今天出來得急,忘帶了。我家在外地,回去一趟得大半天。你能不能借5張給我,回去後,我一定寄還給你。”
林蔓輕笑,一口答應了下來:“好,我叫林蔓。”說着,她把手上的糖票都給了女人
女人長舒了口氣,接過林蔓遞來的糖票,自我介紹道:“謝謝你,我叫魏小雨。”
從買糖的隊伍出來,林蔓又鑽進了另一個隊伍中。
“阿姨啊,這條隊排的是什麼?”林蔓詢問。
一個“革命頭”的中年婦女回頭道:“前頭都是糕點,有糕點票嗎?沒有可不能買。”
林蔓點了下頭,老老實實地跟着隊伍往前緩緩地挪動。
櫃檯前營業員稱重稱得緩慢。隊伍大多數時候停滯不前。大家閒的無聊,便與周遭人攀談起來。林蔓有意無意地聽着。嘰嘰喳喳的閒言碎語中,多是談論自家孩子的工作。
“阿拉尼子(我兒子)現在滬西重工上班,四級工,一個號頭(一個月)工資60塊昂尼。”談起兒子,阿婆的語氣中難掩自豪。
一個排在隊伍後面的中年女人不屑:“這有什麼,阿拉尼子剛被五鋼廠招去做技工,也是四級工,工資一個號頭70塊昂尼。另外還有津貼。”
“呦,工資待遇伽好(這麼好)!還招寧伐(還招人嗎)?都有撒要求(都有什麼要求)?”一個穿藏藍布工衣的男人聽動了心。四級工有70塊錢?還不算津貼。這麼好待遇的工作哪裡找啊!他家兒子中專畢業,條件不差,興許也能被招去。
阿婆蔑視地看了眼中年女人,搶話道:“五鋼廠不是在江城嗎?北的不能再北的地方。聽伐少寧剛(聽不少人講),那裡冬天時光,會把人的耳朵凍掉。”
穿藏藍布工衣男人一聽五鋼不在上海,立刻改了口風:“呦,外地啊,那可不能去!工作調動到外面,連戶口也要去了。”
中年女人不服氣,咬了咬牙,強辯道:“你們懂什麼,那是支持國家重工業建設,不怕苦不怕難,響應國家號召!”
阿婆冷笑。穿藏藍布工衣男人湊近了阿婆,一個勁地打聽滬西重工的待遇,以及有沒有能調進去的門路。
排隊的人們互相使了眼色。大家心裡都明鏡似的,戶口一旦出去,再回來可就難了。工資再高有什麼用,一輩子都是外地人。
中年女人撇了撇嘴,胸口堵得慌,憤懣難平。
她豈會不知道上海戶口的精貴。奈何他們家成分不好。父親是國民黨大將,已經逃亡香港。母親是清朝王爺的後裔,道道地地的封建主義餘孽。兩樣加起來,讓他們家的日子分外難熬。
兒女尋不到好工作。因爲成分問題,工作即便找到了也沒法轉正,薪水連一級工都拿不到,只能領學徒工的18塊錢。一家子七八口人,幾個18塊錢能做什麼。
聽說,江城是片荒瘠地,沒什麼人願意去。爲了獎勵有奉獻犧牲精神的好青年,那裡的工廠招工,向來不問家庭成分,且會根據工種技能,給出極好的待遇。尤其是上海這樣大城市去的人,他們還願意補貼多一份的津貼。
爲了生計,她只好犧牲大兒子去江城了。大兒子已經答應,到了那裡,每月會寄50塊錢回來,另外,那邊的地方糧票,也會想法換成全國糧票一併寄來。
想到家裡每月會多筆收入,中年女人胸中的氣悶不由得舒緩了許多。她不再糾結剛纔口頭上的失利,挺起了胸,繼續跟着隊伍往前走。
中年女人與阿婆等人的對話,林蔓皆暗暗地記在了心裡。她本想落戶在白秀萍家。可現在看來,那並不是一個特別好的辦法。
一來,戶口簿上,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口糧,大舅小舅一家的阻力估計不小;二來,白家成分不好,她進來以後,恐怕很難找到一份好工作。
這樣一想,倒不如用白家做中轉,想法去江城更好。那裡工資待遇不低,且是她所寫故事的主要發生地。對於那裡的情勢事態,她可以遊刃有餘地趨利避害。等到改革開放了以後,說不定還能借上鋼廠改革的東風紅利發上一筆。
林蔓終於排到櫃檯邊了。
條頭糕、黃金團、定勝糕……林蔓看得目不暇接。她無法抉擇,每樣都買了幾個。營業員將其包在牛皮紙中,蓋上三陽南貨店的紅章,綁上了細繩,遞交給了她。
拎着糕點,林蔓好不容易從人羣中擠出,不料迎面撞上了魏小雨。
“糖票還你,大白兔奶糖賣完了,營業員說整個上海都沒有了,最快要兩個月才能到貨。”魏小雨難掩失望的神色。
林蔓收回糖票,輕笑地問:“怎麼?你急着送人?”
魏小雨點頭,急得皺眉:“最好這一個月內能弄到。”
“這樣!你留地址給我,我說不定會想到辦法。如果有的話,我送來給你。”林蔓留意到魏小雨的鞋子。
嶄新的白色運動鞋。這樣好的鞋子可沒法用布票換。穿它的人要麼是高官子弟,要麼是軍人家屬。林蔓想起《春田》一書裡也有個姓魏的大人物。她懷疑,說不定魏小雨會和他有關係。
魏小雨很感謝林蔓的幫忙,當即留下了地址。門口停了一輛軍用吉普車。她和林蔓相伴走出三陽南貨店,坐上車離開。
眼見着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開來了又走,排隊到店外的人紛紛側目,無不心生豔羨。這可是部隊的車子啊!現年頭,還有什麼比坐這種車子更威風!
林蔓告別了魏小雨後,去供銷社買了一個藍紅白條紋編織袋。尋了個沒人處,她換上了剛買的粉紅襯衣和白裙子。編織袋裡,裝滿了她從棺材裡拿出的米麪和剩下的衣服。一手提着糕點,一手拎着編織袋,她坐上了回“梧桐裡”的公共汽車。
暮色將至,天暗下來了。梧桐裡一如既往的喧嚷熱鬧。
淘米的阿婆又坐在門口眯眼篩糠。林蔓從她面前走過,一身的粉衣白裙給灰色的弄堂添上了一抹亮色。阿婆不由得擡頭看。呦!哪裡來的漂亮姑娘。老早哪能沒看到過。
林蔓回到家時,白秀萍一家人剛剛開飯。
看見林蔓進屋,張振業的兒子輝輝對正夾菜的宋招娣說道:“姆媽,儂剛(你講)的吃白飯的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