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自選集全本 6帶鋸痕的樹樁(6)
走了,兩個人都走了。他頹喪地撲在地上,像狼嚎似地哭起來。
四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三漢林場\苦撐苦熬到這份上,竟會散夥。三個最要好的弟兄,三條換心的漢子,竟然分手了。還有啥盼頭呢?走吧,只有走。
\的的,的的\,一陣節奏鮮明的腳步聲響過來。是那個女人,那個拆散了他們弟兄的騷女人!她站在他的面前,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昨天晚上,你們、你們那種農民式的愛太野蠻,也太……所以……\
一種羞辱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他一下子跳起來,惡狠狠地瞪着她,猛地將無意中拿在手裡的一捆人民幣甩了過去:\你,滾!\
廖林林站着,定定地望着他;他也站着,恨恨地盯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城裡妞。
\能陪我看看嗎?\廖林林說。
他不吭。
於是,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遠去了。她手裡還拿着一把杴。他突然感到了一種無的失敗,竟然一步一步地跟了去。
跨過了三道溝坎之後,在最高的山崗上,廖林林站住了。他擡頭望去,現她正站在立着半截樹樁的土丘前,默默地站着。
秋說過,那是一座墳。
這城裡妞也說,那兒有一座墳。
她是衝着那墳來的。爽想。
五
廖林林一杴一杴地往那雜草叢生的土丘上添土。她長得雖俏,幹活卻很吃力,很笨。爽沒有幫她,就那麼站着看她幹。這時,爽才現,在萋萋荒草中,有一條用腳踩出的蜿蜒小道,這道不是他們踩出來的。一端通向山下,一端通向這土丘……
過了很久,他啞聲問:\這是誰?\
\我……爸爸。\廖林林默默地說。
爽依舊站着。看她氣喘吁吁地脫去外衣,用周圍草叢裡的野花編織花環,而後、又把那小小的花環放在土丘上,又接着添土。
爽又望那萋萋荒草中的小路,這是另一個人踩出來的。只有站在這個方向,才能看出那隱沒在荒草中的一溜兒,一端通往山下,一端通向土丘。
\說實話,我不是來入夥的。從省林業學院畢業,我本來是可以留在省城的,我在我們系裡是學習尖子。可我在畢業分配的決鬥中敗下來了。連愛……也失落在省城裡。被配到這偏遠地區,在縣農業局坐辦公室。那辦公室我坐膩了,想變變口味,於是,我就來了,來看看爸爸。\
\老頭子是五七年下來的。他是右派。聽媽媽講,他一直沒回去過,他死在這裡了。他想植樹造林。可他一棵樹都沒栽活,一棵樹都沒栽活,就死在這兒了……粉碎四人幫後,媽媽來過一次,她說,他就埋在這兒。\
\沒人叫他這樣幹,也沒人給他錢,可這傻老頭還是死在這兒了。他想植一山綠林。把命都搭上了,卻什麼也沒有幹成,只留下這一截帶鋸痕的樹樁。多可笑!你們是爲錢來的,可你們幹成了,這是對獻身的諷刺。\
\……請原諒,我不會留在這兒的。我只是想看看爸爸,埋在這兒的傻老頭,一個永遠被人們遺忘了的人。\
她站着,望着那墳。
他也站着,望着那墳。
久久之後,相互間恨恨地瞪着。四周很靜,風送來了樹葉的\沙沙\聲,山坡上的綠漫上來了。
遠遠,忽然飄來了呼哧呼哧的聲音,聲音很大,很粗,踏得草棵子\唿啦,唿啦\響。七八個頭上冒熱汗的鄉下小夥揹着鋪蓋卷從坎下鑽了出來。
\哎,這兒是三漢林場麼?\
又有人來了,雖然爲錢來的。不管是想掙一筆錢就走,還是怎麼……他們終究是來了。
爽又瞅了瞅那墳,然後,轉身大步迎了過去。
廖林林仍然站着,看着那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