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醒來的時候，宇文熠城已經上朝去了。
房間裡似乎還殘留着未散的曖昧氣息。
夏以沫擁着被子在黑暗裡坐了許久，直到天光微曦，方纔喚人準備熱水。
沐浴更衣之後，柔香也已經熬好了避子湯，送到了她的面前。
黑乎乎的藥汁，瀰漫出苦澀的滋味，夏以沫端着手中的潤瓷浮紋藥碗，不知怎的，只覺得胃裡沉甸甸的，有些噁心之感。
夏以沫微皺了皺眉，拿起湯勺，有一下沒一下的攪着碗裡還有些燙的藥汁。
左右無人，柔香壓低了嗓音，道，“小姐，嫺妃娘娘昨夜遣人來問……咱們這邊，是否一切都準備好了……”
夏以沫手中的青瓷小勺，瞬時一頓。澄澈眸子裡，也剎那間閃過無數的情緒。
昨夜的瘋狂，令她幾乎都忘了原本的計劃……現在……
垂眸望着碗中氤氳的湯藥許久，夏以沫的眼底，最終劃過一抹決絕，緩聲道，“告訴嫺妃娘娘，隨時都可以開始……”
柔香亦是神情一凜，輕輕點了點頭。
碗裡的湯藥，已漸漸涼了，彌散在鼻翼間的苦澀氣息，卻彷彿愈加濃烈起來，夏以沫聞着這股氣味，卻只覺胃裡的噁心之感，彷彿越來越重。
最終，她輕輕將這盛着避子湯的潤瓷浮紋碗盞，擱回了桌案上。
沒有喝。
這幾日，是她的安全期，就算沒有這避子湯，她應該也不會有孕的……
夏以沫暗自想着。彷彿尋到這樣一個理由，能夠讓她今日不喝這避子湯的舉動，得到合理的解釋。也讓她沉甸甸的壓在心底的一股鈍重之感，好受了些。
窗外，天朗氣清。明媚的日光活潑潑鋪灑在堆滿積雪的明黃琉璃瓦上，流光泛出波鱗來，本是熱鬧鬧的景象，但在讓人大氣也不敢喘的禁宮裡，卻格外顯出寧靜安謐，甚至反襯出一絲幽暗來。
夏以沫怔怔的望着被日光照的有些晃眼的滿地積雪，半響，方纔垂下眼眸，遮去了瞳底的一切情緒。
今日，還有一場好戲要演……她也該做好準備了……
心思一定。夏以沫緩緩站了起身，清透白皙的面容上，已不見什麼猶豫掙扎，惟餘勢在必行的決絕。
……
顧繡如來拜訪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冬日的陽光略顯暗淡，白晃晃的掛在半空中，滲出一絲可憐的暖意。
來的人，不止顧繡如一人。
除了她之外，還有上官翎雪、阮迎霜和瑜貴人，以及前幾天方因爲皇后娘娘求情，而得以解除幽禁的向婉兒。
看到這麼多人一起踏進綴錦閣，夏以沫面上似沒有多大的波動，只淡聲質問顧繡如的一番話，彷彿微微泄露了她的不滿——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今日我只邀請了嫺妃姐姐你一個人吧……”
顧繡如還沒有來得及解釋，便聽一旁的瑜貴人言笑晏晏的搶先開口道，“沫兒妹妹，你不要怪嫺妃姐姐自作主張帶這麼多人來，其實是我們在園中賞梅的時候，恰好遇到嫺妃姐姐，聽她說沫兒妹妹你這裡有好茶，所以，才厚着臉皮跟着一起來，打算也討一杯香茗嚐嚐的……”
語聲微頓，美目裡流光輕轉，悠悠一笑，“我們現在都來了，沫兒妹妹不會這麼不給面子，再將我們趕出去吧？”
她話音剛落，一旁的向婉兒卻明顯不耐煩起來，惡聲惡氣的道，“不就是喝個茶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如果沫兒妹妹不捨得的話，我們走就是……”
說話間，竟真的纖腰一擰，轉過身去，就要往外走。
因上官翎雪此時就在她身畔，便溫聲勸道，“婉妃姐姐，既然我們都來了，就再坐坐吧……沫兒妹妹向來不是什麼小氣之人，怎麼會真的再將我們趕出去？況且，婉妃姐姐近來都未曾出門，大家姐妹，也許久沒有聚在一起，飲飲茶聊聊天了，難得如今沫兒妹妹這裡有這麼個機會……”
語聲微微一頓，女子一雙明眸，似下意識的掃過對面的阮迎霜，然後，猶豫了須臾般，柔聲開口道，“……就算以前大家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發生，也可正好趁這個機會，解釋清誤會……”
擡起一雙春水般柔和的眸子，上官翎雪靜靜的望向此間的主人，嗓音清婉，“沫兒妹妹，你說是不是？”
夏以沫勾起一側的脣角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諷刺，冷冷笑道，“儷妃娘娘都這樣說了，我還能說什麼？大家入座吧……”
轉過頭去，吩咐一旁的丫鬟，“柔香，備茶吧……”
“是。”
小丫鬟恭聲應道。然後，緩緩退了下去。
一會兒，已將沏好的新茶，一一奉到了各位妃嬪的面前。
揭開茶蓋，一股淡淡的果香，便飄了出來，顧繡如望着清澈茶湯裡躺着的一枚紅豔豔的果子，似乎十分感興趣，“沫兒妹妹，這就是你說的要請我們飲的紅果茶？顏色倒是很漂亮……”
夏以沫並沒有急於回答，而是低頭聞了聞杯盞中的果香，方纔開口道，“這種紅果，乃是西北的特產，若是單吃的話，會覺得十分的酸，但是，經雪水煮過之後，再加上些許的蜂蜜，便會變得酸酸甜甜的，很是開胃，而且，據聞長飲的話，還有美容養顏的效用……”
經她一解說，顧繡如似乎更感興趣了，婉轉一笑，道，“那是要好好嚐嚐了……”
寬大的衣袖微微擡起，手中的青花鬥彩海水雲紋龍茶碗，便遞到了脣畔，女子輕抿了一口，細細品味之後，不由笑道，“酸酸甜甜的，確實別有一番風味……”
見她先喝了，殿中其他的人，也紛紛端起自己面前的碗盞，嚐了起來。
“這茶裡，似乎還有些許梅花淡淡的香氣……”
又細細嘗過之後，顧繡如道。
夏以沫點了點頭，“沒錯……因爲煮茶的雪水，是從初開的紅梅花上收集的，所以，茶中自然而然就帶了些梅香……”
上官翎雪只微微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蓮花浮紋茶碗，不冷不熱的開口道，“難得沫兒妹妹有這份心思……”
夏以沫也彷彿絲毫不以爲仵，淡淡道，“宮中日子漫長，總要找些事情，來打發時間……”
她這邊廂話音方落，阮迎霜就是嗒的一下，將手中的青瓷碗盞，擱回了桌案上，毫不掩飾的冷聲一笑，“沫兒姐姐向來最受陛下寵愛，得陛下的陪伴也最多……若是連沫兒姐姐都覺得宮中日子漫長寂寞的話，叫我們這些人還怎麼活？”
衆人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是在介意，昨夜宇文熠城留宿這綴錦閣之事，一時都存了看熱鬧的心態，靜靜的等待着夏以沫的反擊，然後最好兩個人能因此撕起來，就更完美了……
哪知夏以沫卻彷彿對她的挑釁，絲毫不以爲意，看也未看她一眼，只自顧自的端起茶碗，繼續飲着泡的剛好的紅果茶。
倒是坐在下首的瑜貴人，在這個時候，悠悠開了口，道，“瞧迎霜妹妹這話說的……就算沫兒妹妹她再得陛下寵愛，侍寢再多，她現在不還是沒懷上龍裔嗎？哪及得上迎霜妹妹你這麼福氣呢……”
這明顯故意刺激夏以沫的一番話，只可惜，落在當事人的耳中，卻彷彿風過無痕，石沉大海一般，半絲漣漪都未激起。
眼見着沒有達到效果，瑜貴人不免有些訕訕的，心中暗自恨道：這夏以沫還真是沉得住氣啊。
倒是那阮迎霜，被她這麼一恭維，心平氣和了許多。畢竟，無論那夏以沫多麼受寵，她還是沒有懷上宇文熠城的龍裔……只這一點，她就比不過自己……
想到這兒，阮迎霜不由下意識的輕輕撫摸向自己的小腹……那裡，已漸漸凸起，雖冬日裡穿的衣衫較厚，卻也能夠依稀瞧得出來……
衆人也不由的順着她的動作，視線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皆是目中一刺。
一旁的向婉兒，原本就因爲這段時間的被幽禁，而將一腔的怨恨都遷怒到了那阮迎霜身上，現在又眼睜睜的看着她這副得意又幸福的模樣，心中積壓着的那股邪火，也不由的越燒越旺，一仰頭，就將青瓷碗盞裡的茶水，像飲酒一樣灌進了喉嚨裡。
其實，在這段幽禁的時間裡，她爹孃曾經派人到宮中，千叮嚀萬囑咐過，讓她今後行事，一定要能忍則忍，不要再惹是生非。只是，這一會兒，眼瞧着那阮迎霜如此，她心中的妒恨，終究還是勝過了理智，忍不住嗆聲道，“有沒有福氣，也得等迎霜妹妹真的能生下一位皇子再說……”
畢竟，皇子就意味着可能被封爲太子，若阮迎霜此次僅僅生下的是一位公主的話，她眼下的這份，所謂的拔得頭籌的福分，也就沒什麼多大用處了。
但，生男生女，誰又做的了主呢？
所以，向婉兒這無意中的一句話，倒果真是誤打誤撞的戳中了那阮迎霜的心事。
瑜貴人瞅了瞅她此時的模樣，自然是不會放過在這個時候碾上一腳的機會，笑道，“婉妃姐姐這話說的……就算是迎霜妹妹這一次不幸懷的是一位公主的話，來日方長，迎霜妹妹將來總有一日，應該也能生下一位皇子的……”
語聲一緩，一雙滴溜溜的杏子眼，忽而悠悠的瞟向對面的上官翎雪，“況且，如今咱們宮中，懷有陛下龍裔的，也不止迎霜妹妹一個人……就算迎霜妹妹此次懷的並非皇子，咱們不還是有儷妃妹妹嗎？說不定，儷妃妹妹現在肚子裡懷的，就是一位小皇子呢……”
聽得這瑜貴人突然將話題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上官翎雪雖早有準備，但陡的聽到她的話，一張豔若桃李般的臉容，卻還是不由的面色微微變了變，但這幾不可察的一抹異樣，極快的就被她斂了去，只低垂着眼眸，繼續飲着遞到脣邊的溫熱茶水，過了一會兒，方纔嗓音平淡的開口道，“瑜姐姐說的哪裡話……翎雪與迎霜妹妹如今腹中懷的孩兒，究竟是男是女，誰又能夠得知呢？況且，翎雪相信，將來我與迎霜妹妹，無論生下的是皇子，還是公主，陛下都一定會一樣的疼愛的……”
這一番不鹹不淡的話說出口，也不給其他人再挑撥的機會，上官翎雪已將話題引向了她現在正在飲着的茶水，“沫兒妹妹，這紅果茶，酸甜適口，當真是十分的好喝……”
夏以沫微微擡眸，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的道，“儷妃娘娘喜歡就好……”
顧繡如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輕聲一笑，“這紅果茶，味酸甘甜……翎雪妹妹如今懷有身孕，自然會覺得十分的合口味……”
聽她如此說，上官翎雪只微微一笑，並沒有接口。一張清豔的臉容上，也瞧不出什麼情緒來。
倒是瑜貴人很是捧場的道，“聽說酸兒辣女，儷妃妹妹如今這麼中意這酸酸的紅果茶，想來此胎懷的一定是一位皇子……真是可喜可賀……”
上官翎雪微微垂低的一雙明眸，在她提及“皇子”二字時，不受控制的劃過一絲未明的情緒，如輕羽點水，稍縱即逝，轉瞬便換作一片溫婉靜然。女子輕輕將已飲了大半的白瓷蓮花浮紋茶碗，放回了桌案上，之後，方淡聲開口道，“民間傳言，又豈可盡信？”
語聲微頓，女子嫣紅的脣瓣，像是不由自主的漾出絲絲淺笑，柔聲道，“況且，翎雪只盼望肚子裡的孩兒能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出世……至於是一位皇子，還是公主，又有什麼重要呢？”
望着她眼角眉梢之間，彷彿盡是蘊滿的即將身爲人母的幸福與期待神情，夏以沫脣瓣微微勾起一抹諷笑，隱在遞到脣邊的潤瓷浮紋茶碗之後，不動聲色的遮了去。
顧繡如眼中也是極快的閃過一絲銳芒，在人察覺之前，已消失的無蹤，只面上攢開抹淺淡笑意，漫不經心的道，“儷妃妹妹的心態真是好……”
聽得她開口，上官翎雪也只是溫婉一笑，什麼都沒有說。
倒是一旁的向婉兒，越聽越氣悶，不由冷聲開口道，“你們有完沒完？一直在說什麼皇子，什麼公主的……現在儷妃妹妹和迎霜妹妹這纔有孕多久啊，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等她二人當真生下皇子和公主的話，再談論也不遲……”
被她這麼一番不滿的搶白，倒是將方纔的一些暗流洶涌消弭去了不少，一時之間，偌大的綴錦閣裡，倒是難得的平靜。
各自端着茶碗，飲着盞中溫熱的茶水。
最後，還是瑜貴人最先打破了這份各懷心事的寧靜，卻是望向了上官翎雪的小腹，“儷妃妹妹如今有孕也三個多月了吧？不過，現在倒還瞧不出來……迎霜妹妹比儷妃妹妹你多一個月，已經漸漸顯懷了，想來，不久之後，儷妃妹妹也會開始孕相明顯的……”
被她這樣一提，阮迎霜與上官翎雪都是下意識的伸手輕撫向自己的小腹。只是，前者，眉眼之間難掩的喜氣與憧憬；而後者，上官翎雪，卻彷彿剎那間神情一頓，停於小腹上的纖纖玉手，在面前黃花梨木桌案的掩蓋下，不自覺的攥了緊。
瑜貴人卻突然幽幽嘆了一口氣，“女子最幸福的，就是懷孕生子的那一刻，看着儷妃妹妹與迎霜妹妹如今這番模樣，當真是叫人豔羨……”
說這番話的她，倒不復昔日裡一貫的別有用心或者算計籌謀，倒真的是眉眼之間劃過一絲黯然。
畢竟，衆人之中，只有她位份最低，又從來不得宇文熠城的寵愛，只怕此生也甚少有機會能夠懷上龍裔……所以，此刻眼見着兩位懷孕的妃嬪，她心中倒真的有幾分傷感與淒涼。
被她這樣一勾，向婉兒心中的煩鬱之氣，也越來越厚重。只一口接一口的飲着碗中的紅果茶，像是恨不能它會像酒一樣，讓她一醉解千愁。
卻聽顧繡如在此時微微一笑道，“萬事難以預料……就算瑜妹妹現在不能懷上陛下的龍裔，也不代表永遠都不會……所以，瑜妹妹你眼下也不用太羨慕旁人了……”
得她如此安慰，那瑜貴人似乎臉色稍霽，悠悠笑道，“還是嫺妃姐姐說的好……希望能借嫺妃姐姐的吉言，咱們這些姐妹，都能夠爲陛下多多開枝散葉纔好……”
顧繡如亦是施施然一笑，道，“是呀……”
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一時之間，殿中只聞細微的飲茶聲。
空氣裡似有若無的果香，幽幽飄散，倒是十分的怡人。
又添過一輪茶水之後，向婉兒最先起身離去。走的時候，仍是一副氣鼓鼓的模樣。
剩下的衆人，又天南地北的寒暄了幾句，也各自告辭而去。
到最後，只剩下夏以沫與顧繡如兩個人了。
偌大的綴錦閣裡，一時十分的寧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日影西斜，殿中漸漸昏暗起來，突聽得殿外傳來一陣急切而凌亂的腳步聲……
夏以沫與顧繡如不由的對視一眼，心中皆是咯噔的閃過一個念頭：來了……
片刻之後，出去打探消息的柔香，回了來，一張俏麗臉容上的神情，卻不知怎的有些複雜，低聲回道：“小姐，儷妃娘娘在回宮的途中，與婉妃娘娘一起落水了……”
這並非意料之中的結果，落入夏以沫和顧繡如的耳畔，兩人的心底，皆是咯噔一下，目中驚疑不定。
上官翎雪與阮迎霜，竟會同時落水……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