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祭奠（6）
人們聞聲回顧，只見一支隊伍身披縞素，扶靈車緩緩行進，從荒野盡頭走向人羣裡來。
引幡、撒錢、扶棺的人皆穿戴鎧甲，靈柩前方，獨有一女子牽引緯繩，白衣素面，貌驚天人。
軍士早已將百姓們從中間分作兩半，敞開的大道里，靈車的隊伍穿越人羣，“雎國都指揮使廉洪野”的靈位，印在每個人視線中，這對於雎國人來說太過震撼悲傷的情景，令現場氣氛莊嚴壓抑，近乎鴉雀無聲。
只有那執着緯繩的女子，一步，又一步，依俗牽引着靈車前進，口中唱出了嘹亮的輓歌：
“操吾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女子的聲音清靈至極，歌詞卻兇暴肅殺，彷彿把戰場萬刃交鋒的場景，重現在了這片郊野。
不！
當人們一個個仰起頭，便紛紛發現，戰爭真的降臨了這片郊野！
夕陽沉落的、遍佈着熱烈晚霞的天空中，不知是哪位天神打翻了墨瓶，突然出現了無數漆黑的影子，應和着女子的歌詞，影子變幻出士兵、蠻族、馬匹、戰車種種形狀，鋪蓋雲天，組成一幅遼闊無比的戰場長卷。
神蹟！
傳說法力強大的巫女可以穿越陰與陽的界限，喚回戰亡者的魂魄，出口就是讖言，這一刻，在場數千百姓無不確信了這個傳言。
而那執緯的女子的歌聲接續，愈加悽婉悲壯：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吾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注）
歌閉，漫天畫卷中，唯有那威武將軍的輪廓，最爲鮮明。
王陵之外的所有百姓，都被這歌聲感染，仰見那長久守護他們的神一般的人物，已經殞命沙場，禁不住紛紛墮下淚來。
而列隊的士兵們，早前每人都被髮下一段白帶，此刻齊將白帶繫於額頭，亦齊作歌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吾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爲鬼雄！”
一時聲震四野，悲音迴天，在場之人，無不爲之心悲血熱。
這時，靈車隊伍走上高臺梯形的長階，將棺槨送於高臺之上，擺放得當，置香爐等於前，高臺上下，軍兵齊作軍禮半跪，以武殯之禮，頌其功，述其志，祭奠廉洪野在天英魂。
禮畢，那先前執緯作歌的女子站起身來，轉身面向高臺下千萬人，手中抓起一杆長槍，槍身瑩亮，槍尾跺地，昂首挺胸道：
“吾乃雎國長公主、三衛都指揮使、寒魄槍主，百城霜。自吾從軍以來，領兵、佈陣之道，皆從廉將軍教導。今回不察，被烈風部賊子偷襲圍困，非廉將軍捨命相救，必不得還。天地鑑臨，此師仇不報，吾誓不復爲人！”
“本將心知，今日諸位父老驟然知道廉將軍的事，心中難免悲急。但本將保證，寒葉絕不會被蠻族攻破！
只因爲，一來，蠻族歷來不善攻城，萬目河一戰，與我等同樣損耗慘重，如今戰力，吾等足可戰勝；
二來，吾父王已領兵出城，查探民情，安置各地百姓於安全處。吾亦有令，尚居於寒葉周邊村鎮的父老鄉親，近日皆須攜家產進入寒葉城中，如此堅壁清野，蠻軍攻之不拔，路之無獲，必不堪久戰，而我軍則可戰而勝之！”
言畢，百城霜掃視臺下，百姓們神色大動，彼此議論紛紛。
而百城霜也不稍歇，又從身邊侍衛手中拿過一卷旗來。
“諸君且看！”
百城霜大喝，旗幟隨風展開，上面正是大大的一個“殺”字！
“此旗乃是戰前，一對老父母爲他們在軍中的親生兒子所繡。除‘殺’字外，旗上又書十四字：‘不求汝盡身前孝，唯願吾子報國恩。’其子已死，然而本將不敢捨棄此旗。只因本將深知，國難當頭，唯有軍民勠力同心，方可得天助！”
百城霜左手高高舉起“殺”字旗，右手抓緊寒魄槍，挺拔身姿面向高臺下上萬軍民，大聲吼道：“在此諸君，皆我雎國子民，可願隨本將軍殺賊雪恨，保家護國？”
聲音落處，百城霜看到一團火焰席捲了整個原野，面向她的一萬張臉，都涌現激動之色。
身後的王忠馬上邁上一步，來到百城霜身前，腳踩高臺邊沿，右手握拳高舉，大喊一聲：“守我城池，誓殺蠻賊！”
這句話像火苗落下高臺，將一切火種點燃。
所有士兵齊聲高喊：“守我城池，誓殺蠻賊！”
緊接着，百姓們的上空也揚起了手臂，由少到多，直到覆蓋全場，所有人如沸如羹，仰首高喊：“守我城池，誓殺蠻賊！”
喊得經久不絕、聲嘶力竭，彷彿要把這一個下午的悲痛，這幾天來的不安，這多少年來的鬱恨，都在這一刻怒喊出來！
而人羣外圍，也有一點不一樣的聲音，幾乎被淹沒在聲浪中。
“快畫啊！那邊再加個雄鷹，咬死那個老蠻婆！”葉子啓大喊。
“氣氛都哄到這兒了，還不夠嗎？”柳惜言一邊苦笑一邊不停揮着手中大筆。
“當然！”顧峰斷言，他向來信奉慎終如始，才無敗事。
於是，天上的影子又多了幾個。
準確來說，多的是“墨汁”。
這就是“神蹟”的真相，此刻漫天鋪滿的戰場畫卷，和百城霜其實沒有任何關係，而是通過神器“倉頡筆”所施展的幻術，和那首輓歌一樣，都是出自柳惜言的手筆。
這都是柳惜言被槍尖壓着脖子答應的幫忙條件，而葉子啓和顧峰就被安排負責從旁輔佐和監督。
雖然是被強迫做的，但一輩子沒經過什麼大災大難的柳惜言向來隨遇而安，一畫起來就已經樂在其中了。
葉子啓則把目光投向了高臺上的女將軍，心中感慨出神。
還記得白天他聽到棋老彙報的情況時，以爲軍民皆亂，就該像在寒石鎮一樣，重懲士兵，嚴肅軍紀；再嚴厲壓制各路戰局消息，安定民心。他不明白百城霜居然要公佈廉洪野戰死的消息，是在想什麼。
而現在葉子啓清楚了。
導致如今軍民皆亂局面的核心問題，是人們心裡沒有一個主心骨。他們其實沒有選擇的，即使逃離寒葉，他們又能去哪裡呢？琅琊多半不會讓他們入關，大批的難民只會製造瘟疫。
往易國？炎流部的殘寇還在到處橫行；往成國？烈風部現在正和成國打着呢；又總不能這會兒再去改信日月教。
可是，人們依然想着逃跑，是因爲在國主百城炅離開、廉洪野戰死後，軍民們在寒葉城已經找不到防守的支柱和信念了，那它相較於沒有城牆的野外，也只是一塊更加顯眼的肥肉而已。
既然如此，如果只是哪裡出了問題補哪裡的話，局勢不會有任何好轉。百城霜從一開始就看到了問題關鍵，所以，她選擇的方法是由自己去當寒葉城的主心骨。
這個被簡化了很多程序的“武殯”，它最重要的目的並不是祭奠廉洪野，它的每一個細節，都在試圖把“百城霜”這個名字和“廉洪野”聯繫起來。從結果來看，做的很成功，百城霜展現了足夠的決心和力量，也拉起了足夠的狂熱情緒。
這千萬百姓回到各自的家裡以後，一定會努力宣揚雎國的公主、廉洪野的徒弟要死戰蠻族、爲師父報仇了。加上雎國百姓歷來迷信寒魄槍主能夠給雎國帶來興盛，抵抗的意志一定會在城中點燃。
畢竟，即使是這樣虛幻的希望，對溺水的人來說，也已經唯一的救命稻草。在今天之前，他們也許和以前的葉子啓一樣不熟悉百城霜這個名字，在今天之後，他們會把百城霜當做神一樣崇拜。
雖然如果打輸了，也會像咒罵惡鬼一樣痛罵就是了。
“這就是將軍啊。”葉子啓心中感慨。
即使已過去好一陣，人們依舊情緒不減，像狂歡一樣地反覆高喊：“守我城池，誓殺蠻賊！”
葉子啓嘴角微笑。
對，就這樣，向蠻族狠狠地咬上一口吧。
這就是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讓百城霜活着回來的理由，自己的堅持都沒有白費。
文明的城牆上會流淌戰士們的鮮血，冰封的雪嶺下會永鎮英雄們的魂魄。
怒吼的聲浪經久不息，這不止是對亡者的祭奠，更是蒼穹之下，雎國向蠻族反擊的凱歌！
葉子啓拔起身來，向着天空中的戰場，舉起長劍：
“守我城池，誓殺蠻賊！”
——
注：語出楚國·屈原《九歌·國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