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國平原上,春神滋養萬物煥發了新綠。一支長伍穿行在晨霧濛濛的野地上,背對着家鄉,向南方行進。
隊伍中有大量馬車護送着物資,宛若一支巨大的商隊。若不是人們的手裡還拿着明晃晃的刀槍劍戟,簡直讓人認不出,這就是眼下北國規模最大的軍事力量之一——雎國一衛了。
百城炅乘在王駕中,百誠焱護衛在側。儘管有這兩位大人隨軍,軍容卻依然顯得少了些士氣——長期駐守京師的少爺兵們並不習慣長途跋涉,過去在戰情緊張時,一衛也會承擔起向雪嶺輸送後勤的軍務,最後屢屢因爲延誤時間,引得薛義破口大罵。
但這一次,以往懈怠的軍官們,卻反覆打馬來回,加緊催逼着隊伍加快步伐。再加上那些零星傳播的、馬車裡拉着黃金的謠言,軍心已然浮動。
他們真的是出來掃蕩殘敵麼?
士兵們大都出身於寒葉城中,那裡還有他們的家人、財產和全部未來。
可既然是“謠言”,他們就不該多想,更不能問,只有傾斜的軍旗,和戰馬不耐的怨嘶,似乎在傾訴着他們心中的不安。
忽然,天空中傳出“咻——”一聲長嘶。
巨大的雪雕抓到了獵物,飛落到衛長百誠焱身邊。
這對一衛的士兵們也是司空見慣的景象了。百城後人都有自己的雪雕,百誠焱平時到哪裡去,都要把他的大鳥帶着。這飛獸平時在軍營裡隨意飛撲騰衝,人見人躲,彷彿比千夫長都要威風。
可這回,百誠焱對着自己的愛寵,卻是臉色大變!
緊接着,軍官們被緊急調動起來,向後奔跑傳令,組織防禦陣型。
士兵們一時都摸不清頭腦,可不過多時,就看到在遠處稀薄的晨霧中、黃綠斑駁的草地上,一匹匹黑色烈馬,從那地面微微隆起的小山坡上衝了出來。
百誠焱臉色鐵青,握緊手裡雪雕捕獲的獵物——一頭幹州特有品種的獵鷹!
是馬賊!
足有五千多人的一衛大軍,開始攢聚起來,可他們本來排的是一字長隊,要組織陣型談何容易?而那些穿着獸皮的獵手已經撲過來了!
浩浩然數百騎,彷彿一股黑色的浪潮,在這片草地上洶涌起伏。
當雙方靠近時,馬賊們靈巧地分成幾隊,繞出巨大的弧線,閃避過一衛倉促組成的箭陣,穿插到一衛長伍各處。
戰馬奔撞,配合騎手熟練的刀法,片刻就讓一衛軍中四處爆出慘叫,將一衛完全切割成了幾個部分,各自爲戰,無法聽受指揮。
雖然一衛有幾乎十倍的人數優勢,卻率先顯露了頹勢!
百誠焱臉色鐵青,只能徒勞地怒喝,而一隊二十多人的馬賊,突然向他衝殺過來,儘管有一衛裡最精銳的親衛隊抵擋,還是被衝出來一個人。
百誠焱刺槍上去,對方拿刀背一擋,就把槍挑開,接着一刀划向他的脖子。千鈞一髮之際,雪雕猛撲下來,將蠻人從馬背上撞下去。
蠻人掙扎中,一刀刺穿了雪雕,而親衛們也趁機涌上來,一起將馬賊釘死在地上。
這回,百誠焱懼心大起,怎麼這些人個個功夫如此厲害?
展眼望去,他突然在亂軍中認出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是一個壯碩的蠻人,濃胡、厚眉、杏眼,虎目炯炯,手拿一支顯眼的巨大鉤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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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誠焱記得自己在天水城牆上望見過他,乃是炎流部逃走的將領之一,扎那!
所以——
敵人不是普通的馬賊,而是從天水一戰逃走的潰兵!
發現了這件事,讓百誠焱更加慌亂,他明白,自己的一衛根本對付不了這些真正的精兵。
他們長期駐紮在寒葉周邊,根本沒有一次見識過真正的戰場,因此面對草原上天生的獵手們,就只能像綿羊一樣被屠戮。
再加上一衛本來就軍心不穩,很快就有逃兵出現,不管不顧地往北邊跑,大概是隻想着回家了。
百誠焱徹底沒了主意,這時,旁邊傳來一句:“怎麼回事?”
百誠焱心裡一沉,聲音的主人正是他父王,百城炅,手下如此不經打,實在讓他這個做衛長的臉上無光。
但百城炅走出王駕,向戰場上掃望幾眼,就不再與他多話,果斷下令道:
“走!”
百誠焱當然唯命是從。於是,在一衛尚還各自爲戰、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最善戰的親衛隊,已經護衛着王駕,向來路逃去。
——
寒葉城,唐府
昔日富貴的府邸,如今已被盔甲整齊的士兵們看管住,吸引來路人驚奇的目光,朝府門指指點點,突然間,裡面傳出一串怪叫——
“啊,啊啊啊啊,不要過來,不要來——啊啊啊!”
——便嚇得行人縮回了手指,匆匆離開。
如果他們能走進門去看看,大概就更要被嚇暈了。
成堆的屍體,被士兵在庭院裡一一排列開。
主持這項工作的軍官,正是葉子啓。
他一個一個仔細檢查屍體,直到走至一具屍體前,腳步和臉色一起凝固下來。
霍更。
“百夫長,御藥房的丹藥送到!”
一名士兵飛快跑來,將一個藥盒端到葉子啓面前。
“嗯,薛影醫師怎麼說?”
“薛侍醫交代,由驚嚇引起的癔症,都可憑此藥短暫壓制,但要根治不易,她問百夫長,這個病人有多重要,是否一定要治好不可?”
葉子啓聞言擡起眼來,望向庭院裡那個還在“啊呀”亂叫着、唐府中唯一倖存下來,卻嚇瘋了的男人——
唐昭。
葉子啓一把抓過藥盒,快步走近唐昭,拿出丹藥便給他硬塞下去。
唐昭慌亂掙扎,葉子啓吼道:“唐昭!是我!別說你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唐昭被吼得懵住了,丹藥漸漸起效,忽然,一行淚從他眼裡流下來。
“啊,別過來……不是,是你,這是……”
唐昭一邊嘟囔,一邊搖頭晃臉,就看到了滿地的屍體,驚得跌到地上。
“不用看了,就剩你了。”葉子啓壓下身去,追着問道:“那天夜裡,你府裡來了多少人?”
唐昭緊張搖頭,可葉子啓又大吼一聲:
“唐昭!”
“一,一個。”
“是他吧?”葉子啓伸手一指——他剛纔檢查到霍更身上傷口並不多,應是殺戮太久,不顧傷勢,導致最後失血太多才死的。
唐昭點了頭,又趴過去看其他家人的屍體,最後趴在地上痛哭。
葉子啓乃把幾個管事的都找過來,說:“不用查了,兇手死了。把人都埋了吧。”
葉子啓又望向霍更屍體,心想他能抓準結界失效的時機,就說明……
他握緊了拳頭。
“這個人不是唐家的,別埋在一塊兒了。”
“百夫長,關鍵是唐家這些家當——”
“家產充公。”葉子啓指着頹廢在地的唐昭,他知道,就算給這麼個無依無靠的瘋人留下什麼財產,也只會是要他命的禍根:
“就當藥費。告訴薛醫師,一定要把這個男人治好。”
葉子啓交代完事務,就轉身離去,可沒走兩步,就聽背後喊來一聲:
“葉子啓!”
發喊的人居然是唐昭,他依舊跪在地上,痛苦的臉上淚光婆娑。
他看着葉子啓回過頭,越發想看清這個比自己小了近十歲的少年的臉。
他不禁想,要是當初,自己沒有找人去欺負他,也許卜逸才就不會死,也許唐家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殺了我!”唐昭破音大叫,身體不停地抖,不知是激動顫抖還是發病抽搐。
葉子啓眉頭皺起,卻是轉身邁出了府門。
“等等!”唐昭再次大喊:“葉子啓,你還記得王宮裡那場軍演吧?”
這回葉子啓急轉過身來,只聽唐昭神色瘋狂地大叫:
“那次是我和我爹買通了一衛,要你們兄弟兩個的命!一衛的衛長百誠焱收了我爹一千兩銀票!所以那天校場上下的都是死手!我們家天天盼着你們倆個死!”
唐昭見葉子啓臉上終於露出驚訝神色,不再悶沉沉的,竟然又哭又笑起來,大喊道:“來,殺了我!殺了我!”
葉子啓張開了口,卻沒有出聲,牙關狠狠一咬,就衝出府門,再不回頭。
唐昭見狀,竟然還挪動膝蓋,彷彿想追,可他瘋病又犯上來,口裡發出“啊,啊”的亂叫聲,在這不再有主人的院落裡,淒涼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