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飲了離川之水,是註定要分離的。山玖月對離岸這句話深信不疑,那還要源於毛驢阿毛的死。說到毛驢的死,山玖月恨恨看了身後長身如玉的離岸和自知理虧的無崖子一眼,向下抿着嘴又轉回了頭。
當初她牽着阿毛去離川喝水,結果,從藥王廟回來後不幾日,阿毛身體就各種不適。出於對小動物的愛護,山玖月寧可自己馱着被離岸禁咒的無崖子逃跑也不忍讓阿毛馱着,而是把阿毛放生了。豈料,後來給離岸捉回來的時候,阿毛竟然還在原地沒走。果真是條有血性的毛驢,對他們爺孫倆忠心耿耿啊!因此,她對阿毛更好了,都沒再讓它馱行李了。可最後,阿毛還是久病未愈,痛苦的死在了一棵大樹下。當然,這還是後話,她並沒有親眼所見,阿毛死的樣子。
她只知道她那天很困很困,枕着一塊大石頭,不一會兒就睡着了,是讓一陣烤肉的香味給引誘了醒來的,要是知道那是阿毛的肉,她是寧願餓死也不會吃的。虧得無崖子還一直把阿毛當坐驥那麼長的時間,竟然最後它死了,他還夥同離岸把它給烤着吃了!
事後她與他理論,他爭不過她,只好指證吃它的肉的人,她也是有份的。此話一出,她再也沒有同他爭論的必要了。倒是離岸的話讓她難受。離岸神色如常的對她說“與其放任它的屍體腐爛引來蛇蟲鼠蟻的齧咬啃噬,受那般痛苦,還不如他們吃了它,讓它的靈魂乾乾淨淨的痛快離去。”離岸,他是一隻妖,當然是不能體會他們人間的這種情感的,長時間陪伴在身旁的,哪怕只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時間久了也會有感情,是沒有辦法在分離的時候不傷心的。依着離岸這樣薄情的性子,萬一哪一天,她或是爺爺死了,沒準兒他也能同樣把他們給吃了。一想到他要被他抽筋剝皮,飲血食肉,她就不寒而慄,怯怯望了一眼離岸。他昂着頭,雙手抱臂看着天上即將圓滿的月,滿頭銀髮在月下似乎還泛着光。他的眼裡,向來是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的。
船下離川的水發出如同女子嗚咽的聲音,燈罩外三兩隻小飛蟲不顧一切的撲過來,搖擺不定的一小簇火苗將被燈罩隔在外面的小飛蟲投在棚壁上的影子變得大了好幾倍,搖晃起來,就像是什麼猙獰的怪物張開了大口的樣子。玖月稍稍皺眉,輕輕趕了趕飛蟲,卻看到壁上自己的手的影子指甲突然變得十分細長,凸起的經絡都看得見,簡直,就像是一個八旬老人的乾枯的手。這分明就不是她的手!她剛想叫,就發現嘴裡發不出任何聲音來,火苗不安的搖晃地厲害,耳邊似乎有老婦沙啞晦暗的聲音響起。
“小孩子——睡不着——老外婆——唱歌謠——”
忽然像是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腳不聽使喚,一步一步往船邊走。原本灰黑的水面讓燈照着,燈火明滅間看到一張畸形的老人的臉。那不能說是一張人臉,褶皺根本不似普通老人家的皺紋,而更像是一張人皮敷在了表面還沒扯平整。如今,這張人皮面具正攤開在水裡,隨着水波微微漾動着。深陷的眼眶裡那兩顆沒有瞳孔只剩眼白的眼珠緊緊盯着她,水草一樣枯燥幽暗的頭髮粘附在那張臉皮上。玖月只覺得頭皮發麻,卻控制不住的踏出了一隻腳,眼看着就要踩進水裡,忽然眼睛讓人從身後伸出的一隻手掌給矇住了,渾身被圈進一個寬敞卻沒有半點溫度的懷裡。嗓子好像又可以發音了,卻像是被剛剛所見的那種恐怖的臉嚇懵了,只是張着嘴,卻發出任何聲音來。
“一隻小小的水妖,也敢覬覦我的東西。”聲音冷冷在她頭頂上空響起,隨後只聽見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水裡撈上來的聲音,緊接着一聲淒厲的嘶叫,不久,整個水面又只能聽見幽咽的緩緩流淌的聲音。蒙着自己的那隻手也放了下來,回頭,只看見離岸冷冷的看着水面。害怕再次看見那可怕的東西,她緊緊拽着他的袖口,只是匆匆瞄了一眼水面,除了幽暗的水,再也無其他。
“你還是不要離我那麼遠的好,不然,要是你讓它扯進了水裡,我可救不了你。”離岸拖了她往無崖子那邊走,她雖心裡不服,還在生他們的氣,可一想起剛剛那張臉,立馬乖乖的跟着離岸走到無崖子身邊,看着他一言不發的靠在棚壁,手交叉藏進了袖口裡,開始閉目養神。
“那我要是真讓那個東西扯進水裡了怎麼辦?”玖月雖是問離岸,卻沒好氣的瞪了無崖子一眼,竟然剛剛看着她險些走進河裡,也不喊她一句,真不怕她就那樣跌進水裡!
“那就把他也推下去給你做個伴兒。”離岸說的不緊不慢,語調平穩,似乎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無崖子臉色卻大變,顫抖着朝玖月這邊靠了靠,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無奈的看了眼離岸,隨後大咳了幾聲才說了話。
“不是爺爺我不想叫你啊,誰叫他——離,離岸施了法封住了我的嘴。”無崖子幽怨的瞟了離岸一眼。玖月也覺得奇怪,偏頭看了眼離岸。他卻不打算解釋,徑直走到一邊,坐下,看都不想看他們爺孫一眼。
“爺爺,你剛剛都做了什麼啊?”玖月小聲在無崖子耳邊嘀咕。
“沒做什麼啊,我不過就打了一小會兒盹,然後就發現自己說不了話了。”無崖子爲自己感到不平,靠着棚壁又睡了下去。他顯然是沒有意識到問題就出在這裡。關於無崖子的睡覺的習慣,山玖月是深惡痛絕的。他睡覺不僅打鼾,而且夢裡有什麼,現實中就愛喊什麼,演什麼。以前大半夜的,她就不得不以手支頜守在他身旁,看着他抱着枕頭親啊親的,不知道有什麼好親的。看來,離岸大概是忍受不了他的這個怪毛病才封了他的口的。
她將燈放在了矮桌上,嫌棄的看了無崖子一眼,果斷靠着離岸坐了下去,緊緊挨着離岸,抱着腳,頭支在膝上,看着燈裡的火苗一閃一閃的,漸漸也有了睡意,連打了幾個哈欠,頭一重就沉沉睡去。
起初還保持着良好睡姿的山玖月,不一會兒歪歪斜斜的朝離岸這邊倒過來,他本就比她高了許多,如今,她就直直倒在他右腿上,大概是覺得有些冷,往裡蜷縮了些,小小的一團,並不佔多少地方。離岸垂眸看着她,倒也不是很介意,大大方方的任她枕着,右臂敞開,搭在她背上,寬大的袍子就將她整個攏在其中,只留下半張臉以供呼吸。
清晨是讓幾聲鳥叫給驚醒的,山玖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見是三隻小雀停在船頭,正梳理自己的羽毛,用翅膀撓着自己的小腦袋,模樣十分可愛。復又看看覆在自己身上的手,擡頭看了看正閉目屏氣凝神的離岸一眼,輕輕挪開了他的手臂,鑽出了袍子,躡手躡腳的儘量不吵醒他和熟睡的無崖子,悄悄向船頭那幾只小雀移去。
“你們不要怕,我有東西給你們吃。”山玖月忽然想起了什麼,從袋子裡掏出十幾粒小豆子,朝船頭撒了去。小雀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東西嚇得紛紛飛走了,只留下幾顆豆子在船頭滾了滾靜靜躺在那裡,其他的都滾進水裡“撲通,撲通”餵魚了。她遺憾的嘆了口氣,走到船頭,河面清晨,霧非常大,迷濛之中無法看清前路。他們這條船不知道順着離川漂流到了哪裡,灰濛濛的霧氣中隱隱可見星星點點的綠色,不一會兒,一大片綠色彷彿一條碧玉緞帶鑲嵌在河邊,綠色緞帶之上,綴滿了白芷花。一兩隻白鷺從綠叢中昂首飛昇到空中,不一會兒就消隱在霧中。
“啊。”山玖月純粹只是覺得這景色美不勝收,想要抒發一下心裡由衷的欣喜,卻不料自己這一聲感嘆,把正在美夢中徜徉的無崖子嚇得不輕,瞬間將他從夢中拉拽了出來,以爲她又遇上了什麼妖怪,翻身爬起,一邊連喊了幾句“玖月”,一邊朝她這邊跑來,導致整個船身都猛烈的晃動。
“爺爺,你快來看,好美啊!”玖月扶住桅杆,見他醒了,就指着那一大片白芷給他看,無崖子走到她身邊,放眼望去,果見一片清明,正巧又有幾隻白鷺飛起。
“咦,仙鶴!”
“••••••爺爺,那是白鷺••••••”
“咳咳咳咳••••••啊,離岸,你醒啦。”無崖子臉微微一羞紅,轉過頭去朝她身後喊道。
“爺爺,轉移話題也沒有用,也不能掩蓋你把白鷺看成仙鶴的事實。”山玖月知道無崖子每次遇到這樣的尷尬事就喜歡轉移話題,可還是忍不住轉了頭,果真見離岸就站在她身後,瞅着他們面前的白芷白鷺看。
“原來,我們已經到了白芷汀了。”
“白芷汀?那這裡豈不是白鷺宮的轄地了?”
“嗯。”離岸點點頭,算是肯定了玖月的話。順着離川順流而下,他稍稍使了點術法,便讓原本該有五日腳程的白鷺宮之行縮短到了一晚上。自南向北,此行,該是取出白鷺宮那顆天珠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