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浣溪別苑。
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
一懷抱籮筐的女子埋首走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驀然。
“誰!!”她神色一驚,隨着耳後疾風一轉,似有一縷黑影。但定睛細瞧……
原是一堆黑乎乎的枯枝。
霎時鬆了口氣。
無憂復又回頭,步子剛要邁去,冷不丁被不知何時出現的女子嚇了一跳,踉蹌道,“秀秀……姐?”分外奇怪的措辭和語氣。
來人莞爾一笑,說,“我瞧你剛纔好像在看什麼東西,就沒打攪你。”
無憂尷尬地笑了笑,回道,“就是一堆樹枝,沒什麼東西……”
“這是……你的衣服?”秦秀秀瞟了一眼她懷裡的籮筐,有些驚訝道。
無憂連忙搖頭,“不是,我,我哪能有這麼多好看的衣服。這都是苗大哥的。”
身量纖纖的女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地眸光一閃,一把拉住無憂的雙手,道,“來我房裡一趟,今天我新做了酥酪和點心,給你留了一份呢。”說罷拽着她的手往不遠處的如豆燈光走去。
無憂一臉訕訕的,邊走邊推阻道,“不,不用了吧。秀秀姐,你自己留着吃吧,我……”
話未說完,秦秀秀立馬回頭嗔了她一眼,打斷道,“你是心月師妹,那便也是我的妹妹,跟我還客氣什麼?”
話音一落,無憂暗自嘆了口氣,有些失神地跟着步步生蓮的身前女子,喉嚨乾澀道,“師妹聽說樓師兄快要成親了,還未……”頓了頓,接着道,“還未恭喜嫂子。”
殊不知秦秀秀聽罷身軀一震,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道,“是啊……心月都快成親了……”
無盡悵然。
驀地推門而入,一片敞亮。
熟悉的房間,陌生的人兒。
“躍冰姐的東西,你……都扔了?”無憂試探性地問道。
“我單把牀整理了一下,其它的,我都沒動。畢竟還有一個月就和心月成親了,搬來搬去,怪麻煩的。”秦秀秀回道。
無憂但見她走進內室,片刻間拎出了一個提籃,又道,“都是些常吃的蝴蝶酥、妃子笑,師妹可別嫌棄。”說罷將手中提籃遞向了依舊心不在焉的人兒。
“怎麼,怎麼會呢……”無憂訕笑道,眸光轉而一閃,說,“秀秀姐你……早點休息吧,我就回去了。”淺淺一揖,忙不迭邁步要走。
“師妹……”
這哽咽一喚,惹得無憂一怔。
“師妹是不是也似他人一般瞧不起我……”
無憂趕忙回頭連連擺手,辯解道,“沒有沒有,我,我只是想早點把苗大哥衣服洗了……”
秦秀秀滿面梨花帶雨,捂面抽泣說,“我知道姑父就是因爲介意我娘是風月女子,才,才……”一番嗚嗚咽咽。
無憂這廂體會到了手足無措是什麼感覺,當下將懷裡手裡的東西紛紛擱置腳邊,幾步向前安慰道,“秀秀姐……你別哭了。風月女子怎麼了,風月女子就得讓人瞧不起嗎……”言罷倏爾聯想到自己的身世,一時間竟有一種惺惺相
惜之感。
幽幽的一聲嘆息。
秦秀秀拭了拭淚,眼神驀然飄遠,喃喃道,“沒想到我居然能在即雪鎮那麼遠的地方遇到心月……”
一聽到“即雪鎮”三個字,無憂心裡莫名其妙地“咯噔”一聲。
“我娘一死,那些姨娘就……說是讓我投去即雪鎮外祖母家裡,可是即雪鎮那麼遠,我又從未見過什麼外祖母,能投靠哪兒去呀……”
又是一陣慟哭。
“哎呀,妹妹怎的哭了?”
新愁舊緒,百轉千回的時刻,一個突然響起的清脆女音愣是打破了這份哀傷。
戛然而止的哭聲。
無憂循聲而望,見是笑意盈盈的晉柳兒,不由得再看看方還梨花帶雨的秦秀秀,心下一驚。
“妹妹的眼淚倒是收得快呀。”晉柳兒一溜煙攬住無憂的肩膀,說道,“小憂,我說怎麼找不到你人呢,原來是被我的好妹妹……”雙眼卻是目不轉睛地落在弱不勝衣的女子身上。
“姐姐說笑了,我不過見小憂師妹親切罷了。”秦秀秀微微一笑道。
晉柳兒佯恍然“哦……”了一聲故意將音調拉得十分長,亦報以微笑道,“那妹妹好生休息吧,我們就不打擾啦!”說罷暗自冷哼一聲,拽着無憂就往門外走。心說整天裝什麼可憐兮兮的……
“哎哎,柳兒,等一下!”無憂忙掙開晉柳兒的手,“苗大哥的衣服我還沒拿呢!”
風風火火地一頭扎進冷悽悽的房間,那弱不勝衣的女子似是僵硬了一般立在原地。
無憂抱着籮筐朝那面色青白的女子訕笑着點頭示意,轉身撒腿就跑。
單留一個孤零零的提籃,在燈火下倒着渾圓的影兒。
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無憂怔怔地跟在晉柳兒身後,心思早飛到了九霄雲外,忽聞一聲冷哼。
“躍冰姐屍骨未寒,秦秀秀就搬了進來,你還跟她套近乎!”晉柳兒驀地停住腳,氣鼓鼓地轉身說道。
無憂隨即白了她一眼,說,“什麼叫套近乎,明明是我被半路拉走的……”
晉柳兒登時臉上掛不住了,“真,真的啊,我還以爲你叛變了呢……”
無憂啞然失笑,“什麼又叫叛變?”
“哼,小憂,你知道樓心月今天當着兩家人的面兒怎麼說的嗎?咳咳,”晉柳兒清了清嗓子,模仿道,“還請爹準我同時娶了柳兒和秀秀……如果柳兒不願,那心願便不娶……這不是擺明了給我們晉家臉色看嘛!”
“你同意了啊?”
“我……”晉柳兒頓時滿臉遲疑,咕噥道,“爲了晉家,我當然得同意了……”說罷不覺地玩起了手指。
“你的卓哥……也同意了?”無憂故意將“卓哥”二字咬得甜膩,惹得晉柳兒一通嬌嗔。
“還不就是他……”
“什麼意思?”
晉柳兒心口一緊,眼底滑過一絲黯然,低聲道,“卓哥怕會再出現第二個秦介……”
無憂一愣,禁不住滿面狐疑。
“卓哥說樓心月品行極好,不似秦介那廝心術不正。而且樓心月天生癡情
,爲人心軟,最易優柔寡斷,但絕不會見異思遷。”晉柳兒頓了頓,嘆道,“所以……”
“所以你嫁給樓師兄,就僅僅是個場面?”
一語中的。
無憂細想了想,又好笑又苦笑道,“我真搞不懂,想嫁人的嫁不了,不想嫁人的偏偏要爲一個場面嫁。”繼而搖頭繼續道,“那這個寒水門,說是爲了捍衛不夜城,說是要自強不息,到頭來……”沒有說下去。
一片心寒。
其實無憂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她體內沒有廖一清的骨血……這個寒水門,還會收她嗎。
“小憂?”
晉柳兒一喚,無憂登時反應過來,問道,“怎麼?”
“你別老杵在門口啊……”
無憂一怔,雙手一滑,懷中籮筐轟然落地。
灑了一地的髒衣。
“苗大哥殺了躍冰姐……”晉柳兒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表情,又道,“他肯定是腦子犯糊塗了,你就先別理他了……”轉念一想,兩眼放光道,“一月後我就成親了,你這段時日就幫我拾掇拾掇吧!跟我一起挑挑嫁衣啊,挑挑胭脂啊……”
“苗大哥沒有殺任何人。”無憂突然冷冷道。
幽幽的一聲嘆息。
“小憂,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啊!可是,可是苗泠泠他……”晉柳兒咬牙恨道,“他都成了那個樣子了!”頓覺言語無力。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能將一個人變成晉柳兒口中說的那個樣子。
無憂怔了怔,忙彎腰撿拾地上的髒衣,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然而皺起的眉頭轉瞬即逝。
“我先回房了,早點休息。”她淡淡叮囑跟前一臉沮喪的女子道。
晉柳兒點了點頭,回道,“洗不完就明天再洗吧,你也早點休息。”
瀟灑的揮手。
漸漸消失的背影。
殊不知別苑外的男子眼裡,卻是一派翻江倒海般的漆黑。
樓心月面色異常冰冷,劍直直地指向淹沒在黑夜裡的一襲玄殷色斗篷,道,“你果然不是寒水門的人。”
一聲冷哼。
那於風中赫然而立的空蕩蕩斗篷,彷彿藏着一個隱形人。
一粒汗珠倏然自樓心月的額角滾落,他強自定了定心神,喝道,“你爲何要跟蹤我!你這邪魔,殺了霍前輩和玉嬤嬤!!你……”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伴隨着一道凜冽劍光。
一襲荼白的男子雙眉倒豎,彷彿使勁渾身力氣般,朝那斗篷狠狠地劈去!
出奇地,斗篷裡的人沒有一絲要躲的意思。
破空一劍,震耳劍鳴。
就這般不偏不倚地刺破那件斗篷。
樓心月突然一怔,驚得連連倒退。
在他倒退的時候,那件飄忽如九幽鬼魅的玄殷色斗篷亦應聲而落。
確實無人。
地上只有一件癱軟下去的碩大衣袍。
“怎麼,怎麼會……我剛纔明明……”樓心月滿面驚愕地抓起地上衣袍,心說我剛纔明明已經追到此人了!怎的如此詭異……
疑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