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方罷手的二人一時間重又左一拳右一拳上一拳下一拳地貼身赤搏起來。那紅衣男子一臉輕鬆模樣,並不刻意閃躲,邊拆招邊說道,“你內力都耗盡了……你輸了。”殊不知此話一出,他竟沒有聽到一絲反駁。他瞥見的,是跟前人眼底驀然滑過的一絲狡黠。他忽然想起魂冢裡背對着他孑然而立的青衣男子,“小九……若他日無量找你要回《天殘卷》,你替我帶一句話……”
那紅衣男子眸光一顫,剛要說話,頓覺一股強勁內力如山海洪流般朝他全身襲來,心下一驚,眼簾之內,但見浩瀚蒼穹,莽莽森林,幾行飛鳥掠地撲向湖灘,卻不見一個人影。他以爲人是會山窮水盡的,其實不是。
“十方謫仙,尊我獄神。
願奉血軀,請引天雷。
刑諸妖魔,滅其邪根。
囚陣於世,萬古不戮!”
三十二字真言,遙遙自天際傳來,穿雲裂石!只見湛藍蒼穹,驀然閃過一絲紫電,而後整片天空像被豁然撕開了一道狹長口子!隨之而來的,是直要震碎腦腔的滾滾雷聲,轟然,愴然!彷彿九天驚雷驟降於世!
而這異象之下,那鶴衣襤褸之人正自掐指念決,一頭狂發凌亂作舞,笑容陰戾至極。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碧湖微瀾。沒有任何天空或山的倒影,亦沒有水藻荇菜的搖曳多姿,那湖水只是澄淨,彷彿一口碩大的鏡面。
“妖狐!我破了你的幻林,將你永生永世困在這不老山!”
此話一出,那紅衣男子不禁身軀大震!沒人比他更知道那種日夜煎熬在雷火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了。何況,他並沒有做什麼錯事。
幽幽地一聲嘆息。
“秦瑟啊秦瑟,還完這份人情,我再也不欠你什麼了。”那紅衣男子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雖面色遲疑,但仍是咬牙一橫,飛身躍往那九天驚雷驟降之處。
是天怒。
還是人怒?
是天輸了。
還是他無量輸了?
天之缺口,瀰漫着如蛛網般時現時滅的雷火,耀眼之至,幾欲灼傷人眼。凡人的眼睛,是不能盯着九天驚雷的。雷下九天,系誅殺禍亂蒼生的妖魔。既是誅殺妖魔,不是妖魔的人又怎能看見呢?
然而無量卻看清了天雷的顏色。
他輸了。
他以爲妖便是妖,魔便是魔。殊不知人才是妖魔。不,不能這樣說,是人心,是人心……
“是人心!!……”
一聲大喝,倏爾震盪天地間!
那鶴衣襤褸之人仰頭望天,只見一道疾電忽而自天穹掉落。
天刑陣決,已然唸完了。
好像晚了,應該是晚了……那紅衣男子怔怔地看着一道紫電猶如巨手般地從天之缺口探向他無量的頭頂,身子不覺停住。
但聞一聲吶喊,撕心裂肺!
“啊!!!………”
瀰漫開來的,是淡淡的硝煙味。
“偷練邪功,違背天道……連天都要懲罰你!”那紅衣男子冷哼了一聲,繼續道,“你嫉妒秦瑟,利用無極,欺騙整個碧山無名派,就爲了一本破書!”說罷狠狠地啐了一口。
出奇地,那人像被一根繩子吊在半空一般,一動不動。
良久。
直到湖面上出現了另一個人。
是名女子。
“小謝。”那紅衣男子望向湖上那人,打哈哈道,“我就說嘛,有我在,誰也動不了你的不老山。”
話音一落,寂如死水的半空霎
時“咔吱”響了一下,聲音很是輕微。然即使如此輕微的聲音,仍然逃不過狐狸靈敏的耳朵。
那紅衣男子眉頭一皺,循聲而看,不由得大驚失色!視線內,那宛如吊死之人,那本應受到天懲之人,竟通體透亮,目光如炬,彷彿受到了蒼天的洗禮!在他的印象裡,無名派真正借到天力行陣的,近百年只有無爲一人。沒曾想昔日跟在無爲真人屁股後面害羞的小男孩,亦成了今日施陣之人。苦笑……然他僅僅笑了一下,那昔日害羞的小男孩,今時無名派掌門,便揚手將雙掌間一團閃爍着道教咒文的光陣劈向眼底的湖面!
湖面上,還有除他二人之外的另一人。
不,準確來說,除了無量,其餘兩人都不是人。
他是妖,她也是妖。
人世間,何來妖的容身之地!
“小謝……”那紅衣男子眸光劇顫,大喊道,“小謝!!!……”
幾乎是眨眼間,那團從無量掌間脫離的光陣霎時擴張到可與天比肩!陣下三人,渺小如沙粒螻蟻。而湖面上那女子,淡淡地瞅了愈壓愈低的天刑之陣一眼,將眼神緩緩地移向到半空中正向她俯衝而來的紅衣男子,笑意莫名。
“小謝!!!……”
他以爲她不會躲開。
他以爲他兩人都註定要永生永世被困在這不老山,在這天刑陣之下!
然而事實上……
“小謝……”那紅衣男子衝至湖岸時,不禁怔了怔。
天刑之陣已至!那女子猶如待捕之魚。可當光陣離她只有一毫的時刻,那女子卻像一縷暗夜鬼影般消失在湖面之上,任憑光陣漸漸沒入湖水,不管不顧。
“啪”地一聲。
像是石落深水。
而後又“哇”地一聲。
像是誰嘔出了一口血。
那紅衣男子天上地下,左右前後都掃了個遍,仍不見方纔那女子身影。他看見的,依舊是遠山如黛,鶯燕低飛。
良久。
良久……
久到那紅衣男子都忘了除小謝之外,這裡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只聽一記清響!像是巨鏡粉碎,起先是一點子細如蚊蠅的響,而後越發密集,直至“轟”地一聲,似乎鏡子全部崩炸開來,“嘩啦啦”碎得體無完膚。
湖水是沒有任何變化的,湖水依然溫柔。
變的是湖面上的安詳世界。
原來所謂的遠山如黛,所謂的莽莽森林,所謂的鶯聲燕語,所有的貌似平靜,不過是一面破鏡裡虛妄的假象。
一聲苦笑!
“呵……秦瑟,連老天……都幫我!什麼拜師是救人,什麼看《天殘卷》是救人,什麼偷渡魔教是救人……師父幫你,師叔幫你,師弟師妹幫你,整個無名派的人都幫你!……老天爺卻不幫你!!……哈哈哈……哈哈……”
放眼望去,枯枝滿山,屍骨遍野。
哪裡還有半分桃源模樣!
瘡痍,入眼的只是歲月遺留的瘡痍!
那紅衣男子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人家盼你迷途知返,你卻一味地執迷不悔……”話未說罷,又聞“哇”地一聲,半空中赫然血霧噴濺。
這世間,執迷不悔的……何止他無量一人!
“連你,眠兒,連你都幫他……”
雙手染的,不知是誰人的血……這般殷紅,這般醒目,浸在那塊素帕裡,襯得蘭花越發妖冶。
鏡子碎了,他的夢卻未滅。在夢裡,他用那隻無數次撫過她眉睫的手狠狠地戳穿了她的胸
口。她的胸腔那樣滾燙,她的心那樣激烈地跳動,他親手,他親手握住了她的心!他要她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他要她的心永遠留在他身邊!
“呵,呵呵……”
“呵呵……”
“……哈哈……哈哈哈!!”
…………
荒山裡,迴盪着此起彼伏的笑聲。
有人是循着笑聲而來。
而有的人,卻是帶着笑聲離去。
那紅衣男子神情落寞地盯着黝黑的湖水,忽而眼神一顫。擡眼看去之時,只見隔壁湖岸,刀劍森森,數十名女弟子正翻來躍去,圍鬥着什麼龐然大物。
一片嬌喝聲。
就在這一片嬌喝聲中,那紅衣男子彷彿發現了什麼,喜道,“小謝!”說罷飛身要走,忽覺背後一股涼氣冷颼颼地直鑽脖頸。
不知該不該回頭。
但背後人,應該注意他很久了。
“妖狐,果然是你……”
此話一出,那紅衣男子身軀一顫,霎時轉身罵咧咧道,“誰啊你!是我啊,九尾啊,怎麼,憑你也要抓我?!”
確實。
當年無爲真人行天刑陣困住他時,尚沒有玄真子柏鶴這一號人物。
“你食人五臟,剝人皮囊……妖狐,你是不是吃了我師姐的心?!”那柏鶴剛一說畢,那紅衣男子便不可抑制地笑出了聲。
“你把我師姐的心還我!不然我便殺了你!”
一聲冷哼。
那紅衣男子不屑地注視着眼前滿身血污的年輕男子,笑了笑,揚手指向不遠處摔在地上猶如斷線木偶般的人,道,“你師姐的心,找他要。”殊不知那柏鶴順手而望,卻是眼神一驚!
那人的臉分明是……
“無極師兄!!!……”
這一喚,喚來了三千無名弟子。浩浩蕩蕩,激起一陣塵土。
“掌門!!”
“掌門你怎樣了?!……”
“弟子拜見掌門!”
“弟子拜見掌門!!……”
…………
“妖狐,是你……”
“不是我,也不怪我。哼……他無量成現今這般模樣,全是咎由自取!”
“你,你說什麼……”
“我說,他無量,咎、由、自、取!”
話音一落,那柏鶴不禁身軀大震,劍指着那紅衣男子怒道,“妖狐,休要羞辱我派無量真人!”
那紅衣男子眸光一轉,嘖了嘖舌頭,若有所思道,“無量這小子可真行。居然瞞過了無名派所有人……不簡單哪……”
不一會兒,湖邊便聚齊了四派之人。
一是找到了無極真人。
二是他九尾妖狐。
這三……卻是爲了無腸公子!
不過說是無腸公子,被捅了十餘劍,怕是連肺臟肝膽,都要隨着腸子一齊流盡了。
當下一人一蠍,被幾千人團團圍住。不論天上地下,幾無脫身之縫!
“哼……你利用《天殘卷》混淆視聽,挑撥我中原四大正派的關係,還不快快物歸原主!”
“交出《天殘卷》!!”
“妖物,休要傷人!!……”
…………
只見千人中央,一靈蠍身長三十餘尺,張牙舞爪,牢牢守在一人身旁。縱使千人,亦不敢靠近分毫!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血腥氣,那靈蠍就如此這般地遊走在一汪血泊裡,周身冒着寒光,彷彿暴怒!
只是這般暴怒,卻又爲了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