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時候, 人在局中往往會一葉障目,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就是這般道理。
董媛寡居這麼多年,和趙懷信剪不斷理還亂, 這次下江南是頭一回半年多沒有見面,待跳出那個圈子,她恍然發現從前想盡辦法想要爭的那點兒東西, 或許並不適合自己。簡而言之, 即便趙懷信真能破除一切障礙與她喜結連理,兩人出身地位相差那麼大,日後需煩惱的事兒興許會更多。
揣着這樣的煩惱, 叫她遇見了個目不識丁的花匠。
兩浙路的山茶花聞名於世, 其中又屬狀元紅最受達官貴人的偏愛, 越來越多的園圃爲求得品相好的山茶, 不惜斥重金下血本,每逢花期前幾月, 就有不少山中百姓抱着碰運氣的想法, 進山採山貨時,看看能不能尋到野生的山茶花。
劉杭本就是個花匠, 無父無母, 自小是由廟裡頭的老和尚撿到,吃百家飯長大的,如今三十好幾還未成家,不過憑着自個兒養花的手藝,解決溫飽不成問題。
他生的人高馬大, 常年在山中奔波,渾身肌肉硬實的像一塊塊堅硬的石頭,放在江南那塊靈秀之地,真真兒的鶴立雞羣。
許是藝高人膽大,別人進山俱規規矩矩的在離山道不遠的地方蒐羅,而他偏要去人煙稀少的地方,山谷懸崖幾乎沒他不去的,結果馬失前蹄,從一處不太高的崖邊摔了下來,手裡還抱着剛挖出來的一株野山茶。
這一摔斷了腿,劉杭再壯實也是血肉之軀,當即便昏迷了過去。
董媛帶着丫鬟們踏春遊賞,瞧見他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胸膛微不覺察的起伏着,自然無法袖手旁觀。
其實對於她來說,不過舉手之勞,一聲令下,僕從就上前救人了。但劉杭偏生是一根筋的糙漢子,拄着柺棍隔三差五的到董媛借住的宅子門前表謝意,開始還猶豫着把渾身家底兒都翻出來,放在小布袋裡,想償還爲他尋醫診治的費用。後來無意中聽見,那些不起眼的湯藥居然貴的能頂他幾年的收入,頓時嚇得快站不住了,再看看手心兒裡頭的銀子,真是連零頭都不夠的。
他消失了一陣子,董媛樂得清靜,在城中也呆膩了,便打算啓程去下個地方。就在她出城那天,劉杭又帶着兩盆山茶突然出現,背上揹着個半人高的大竹簍子,悶着頭要跟着董媛一起上路。
劉杭懂得養花,也知道救命恩人喜愛花花草草,兩盆山茶是他移栽回來許久的,單等着今年開花能賣個好價錢,城中富商多,若賣得好,確實能值不少銀子。
董媛掃了一眼,便清楚那山茶不可多得,但也不能無端帶着個不知底細之人上路,於是便婉拒了他,不曾想劉杭竟梗着脖子跟了幾十里路。
他的傷腿還沒好全,車隊在前面走,他在後面挪動,有時候董媛中午在沿路的客棧用罷午膳休息了會,劉杭才氣喘吁吁的趕到地方,大熱天的從竹簍裡摸出來個餅子,就着碗冷水果腹。
汴梁城的男人千千萬,董媛手下的隨從就不少,有精明能幹的,有少言寡語的,可但凡是人,都有有那麼點兒藏起來的小心思,但像劉杭這樣耿直倔強的還是前所未聞。
鬼使神差的,董媛終於點頭同意請他來當府上的花匠。
劉杭大鬆了口氣,毫不遮掩的笑起來,竟有幾分樸實的味道。
自從有了花匠的身份,他倒很少在董媛面前轉悠了,在隊伍裡頭默默無聞,除了照看兩株山茶,連帶着出力氣的活兒全部大包大攬下來。
董媛有時看見他,莫名會聯想到趙懷信,兩人明明是雲泥之別,但她總覺得,眼前這不修邊幅的劉杭,似乎比趙懷信更能令人放心,永遠不用費勁考慮這人嘴裡頭說的話有什麼深意。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所有事情經他腦子過去,就是那麼簡單。
然後再回到京城,看着坊肆林立的街道,董媛竟萌生出退隱山林的想法,對於趙懷信,也沒了從前那種期待。
也許,是時候換換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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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徵這日,王家上下天不亮便開始張羅起來。
顧青荷提前五日便住進了顧家,年前來的時候尚在客院湊合着,但眼下平江府一大家子人,客院怎的都住不下了,再者說,男方有些聘禮會直接擡到姑娘家的閨房門前,李氏轉了圈,決定把三姑娘未出閣住的滄瀾閣騰出來,暫時讓顧青荷住着。
顧明宏大婚那會兒,幾個姑娘回府呆了幾日,院子剛收拾過,也不用再大動干戈,牀幔紗帳均換做喜慶的水紅色,買來兩車子粉菊盆栽擺在窗戶下頭。
按着風俗,白事用菊花的多,紅事倒忌諱這個,覺得白白黃黃的不吉利,可六公主大婚,宮裡的菊花擺的漂亮,粉的紫的花團錦簇,煞是喜人,好些閨秀看過後都念念不忘,如今因着喜事去挑花,賣家首推的就是這應季的菊花。
顧青荷心裡頭要強,京城閨秀時興什麼,她也不能例外。
關係到臉面,再加上聘禮是對着顧府下的,王家可謂是傾盡全力了,金銀首飾、鹿皮織錦,單馬車都僱了十多輛,前頭有家僕擡着大雁和其他物件,吹吹打打的來到顧府門前。
王家制定的路線故意多繞了些,好讓城中人瞧瞧,王家和顧家如今也算沾親帶故了。
顧青竹臉頰的劃傷沒好透,細小些的痂已經掉了,只剩中間三道深的痕跡,雖然看着依舊顯眼,但比起最初卻好得多。
掉痂會引起皮膚癢症,她磕磕碰碰的不少,知道這段日子最是難熬,沈曇帶來的藥粉可起到了奇效,晚間抹上便緩解許多,白日若換了紫玉生肌膏,常常想用手去碰它,顧青竹琢磨一番,便早晚都換做塗藥粉,只出門見人時,換上生肌膏,畢竟藥粉抹在臉上容易蹭掉,沒膏狀的方便。
滄瀾閣中許多孩子在那兒看熱鬧,馮氏爲了爭面子,讓倆個兒子把平江府的親眷請來的可不少,五服內的幾個姑娘也湊着來到汴梁,說是爲着給顧青荷漲漲人氣,畢竟嫁人要有手帕交添妝什麼的,實際上,打着攀龍附鳳的主意,想同顧青荷一樣嫁到京裡的也有兩個。
這樣一比對,顧青荷在她們之中,無論氣度還是容貌,都算拔尖兒的。
顧青竹踩着點兒去送了點珠釵首飾做禮,在她閨房裡坐了一盞茶的時候,平江府來的姑娘們見她笑而不語,臉上還有那麼長的口子,難免心生好奇,也沒個忌諱規矩,七嘴八舌的想上前探聽。
可問來問去就一句‘不小心傷的’,讓她們倍感無趣。
她懶得在意,王家聘禮開始擡進門,便起身出了滄瀾閣,而來觀禮的趙懷信正巧將她堵在了寶瓶門邊兒上。
王大人請到府上的人不少,顧家這邊,倒沒那麼折騰,僅僅邀來了幾家世交,畢竟顧青荷不是老爺子嫡親的孫女,總有個親疏遠近。
但趙懷信作爲顧青竹的未婚夫,爲表誠意,這場合還是要來的。
“看來不打招呼碰見你的可能性比較大。”趙懷信穩穩站着,沒有絲毫讓路的意思,微微笑着低頭看着她,“之前來送藥,跑了三四次,只在老祖宗那裡見過青竹一面,着實讓人難過。”
自六公主大婚後,顧青竹便以臉傷爲由,他前來探望也回絕了,有次去長鬆院那兒請安,倒剛巧碰見,事後老太君還幫着她向趙懷信解釋,這姑娘家傷了臉,心裡頭都不好受,想必是不願意讓他瞧見如今的樣貌。
趙懷信心下卻瞭然,她是有意迴避自己。
兩人站的地方雖不算內院,但平時來客也很少進的,顧青竹抿着嘴張望了一圈,見沒四周暫沒什麼人,便小聲開口道:“趙公子其實不用費心前來的,也不是大事,你能答應我的提議,青竹感激萬分,再過多勞煩您就是不應該了。”
既然假意定親,有些可有可無的規矩,不遵也罷。
趙懷信不會那麼想,他想用潛移默化的辦法讓顧青竹習慣自己的存在,故而擺了擺手:“不費事,而且既然來了,難不成讓我轉身再走?我可是連口茶還未喝上。”
李氏她們在正堂招待客人,茶水瓜果盡是齊全,趙懷信睜着眼兒說瞎話,若是他想,在花廳坐着什麼茶喝不到。
“我吩咐丫鬟領您去前頭,泡些好茶。”顧青竹心思通透,但也不捅破那層窗戶紙,裝着不明白的說。
趙懷信忽的一笑:“這纔多久,聖人剛有意思給五皇子另行指婚,青竹就想過河拆橋?”
顧青竹頓住,頗爲尷尬的低了頭,只好無奈的嘆道:“那趙公子想怎麼辦?要我親自領您過去麼。”
他大概不知得寸進尺四個字怎麼寫的,眉毛一挑,笑的風流:“前院都是你那堂姐家的親戚,我過去也格格不入,不如青竹再尋別處地方,好讓我有幸能嚐嚐你親手泡的茶。”
顧青竹仍在考慮,滄瀾閣裡面傳來一陣笑語聲,怕是顧青荷她們要圍在院門前,等那送聘禮的隊伍呢。
趙懷信走哪兒俱備受矚目,爲不再惹多餘的麻煩,她只好應下要求,帶着趙懷信來到海納堂裡,頌安頌平擺上茶臺,小爐上頭的水咕嘟嘟的燒着,平素講課學習的地方,能聞見一股子墨香,連茶臺都是現從暖香齋裡頭搬來的,不像沈曇那百川居那麼方便。
可能是閒置的時候久了,茶鑷子縫隙太大,取茶不順手,顧青竹便想去百川居,從那兒拿來一柄先用着,可門還未出,沈曇如憑空而降似的,正大步朝海納堂走來。
顧青竹驚訝的瞪圓了眼兒。
正在參觀藏書的趙懷信也停下來,遠遠向沈曇拱手笑道:“沈兄,許久不見。”
沈曇面色淡然的掃了他一眼,微微頷首:“是挺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應小仙女們的意見,董媛會有個歸宿,想了好久,給她安排個怎樣的男人合適。
然後覺得既然她曾經爲趙懷信這樣的男人動心過,那今後過日子的,應該是個截然相反的人。
董媛不愁吃喝,有銀子有宅子,雙商也高,不如就簡簡單單的給她個貼心的漢子,不用費心機,不用勞累算計,不用想着自己是喪偶之人,於是乎,劉杭這個花匠應運而生了。
嗯,雖然現在還在初期,沒實質性的發展,但她確實從趙懷信的坑裡漸漸爬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