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樑王武三思突染風寒,稱病在家,皇帝遣人探視,回奏樑王病勢沉重,無法起身,皇帝特賜宮中良藥,又令御醫前往爲其診疾。
正值旬日,狄仁傑在府中得此消息,幽幽一笑,放下手中書卷,李元芳見狀,不解道:“大人,如今已是月末,後日便到清明,樑王怎地突然病了?”
狄仁傑微笑道:“想是樑王操勞政事,而抱采薪之憂①,只怕不能參加清明祭禮了。”
李元芳道:“如此說來,樑王託病不往,皇帝也不能怪罪於他。”
狄仁傑接過如燕手中茶水,微飲一口,看着杯中茶色,默然片刻,忽地道:“着眼於外物,這杯中不過是尋常茶湯,供人解渴;若着眼於茶之精粹,以泱泱氣度,則可見杯中之錦繡河山,萬國織圖。”將餘下茶水一飲而盡,似贊似嘆:“皇帝心明如鏡,不需多言。”
李元芳和如燕相視一眼,各自會意。
到了寒食這日,京城各處均不生火造飯,街巷之中行人稀少,只聽檐頭雨聲嗒嗒作響。如燕帶了隨身婢女往洛陽城北毓財坊的大雲寺進香,不料大雨驟降,阻礙歸路,只得遣人帶話回府,在寺內留宿一宵。
法鼓金鐸,鐘聲佛號,春雷隱隱,暮雨聲聲。廂房寂靜,窗前一簇綠竹枝葉長展,在風中浮沉不定,沙沙葉響,猶如私語竊竊。
如燕原就思緒滿腹,不甚安穩,下半夜風雨雷聲陣陣傳來,更是睡意全無,於是悄悄坐起身來,猛然間想起晚間解衣之時,隨身佩戴的銀製鎏金鏤空香囊不見了蹤影。
那香囊於她而言雖不貴重,但這等隨身之物一經遺失,易生誤會,於是小心穿衣,不令柳顏察覺,關好房門。風動青竹,滿寺晦暗,如燕一想昨夜只在佛陀殿逗留甚久,香囊許是遺落其間,一路走去,檐頭鈴聲叮叮如雨。
輕輕開合佛陀殿門,如燕閃身而入,在殿內逡巡尋找,只見西首佛像之下的蒲團旁,一物隱隱放光,走近一看,果是那隻香囊,心中一喜,慌忙撿起。
忽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如燕一驚回神,匆忙起身欲走,卻聽得來人已到了門口,避之不得,見牆上塑有佛龕②,離地甚高,約有半丈大小,用經幡遮掩,只得躲入其中。
大雲寺於洛陽諸寺中頗有盛名,連牆上佛龕所置佛像也有真人大小,龕室中空餘亦足再容一人。如燕隱身其中,並不狹窄,剛剛藏好,只聽殿門打開,三人走進大殿,語聲隱約可聞。
閃電映空,照出三個身披斗篷的人影,放下帽子,赫然便是張昌宗兄弟和沈(悲劇)昌明,如燕倚坐在佛像之後,聽得其中一人武功不弱,另外兩人卻全不會武功,心中便有些不解,值此深夜,又是雷雨不停,甚麼人會到大雲寺最偏僻的大殿來?
正思索間,門扉輕響,又是一人走進,竟是樑王武三思,四人站在供臺西側,離佛龕約有兩丈遠,如燕屏住呼吸,便聽武三思不悅道:“既然埋好了炸藥,何必再用我手下死士?徒增傷亡。”
如燕心中一顫,甚麼炸藥、死士?這聲音有些耳熟。張昌宗抖一抖衣袖,袖口已被雨水打溼,隨口道:“太廟殿基堅實,只用炸藥,恐怕不能將他們一網打盡,若再加上殺手死士趁亂相助,可保萬無一失。”
武三思聞言,一時難決,右手背在身後,中指食指不停與拇指相搓。這句話如同頭頂驚雷一般傳入如燕耳中,明日他們要用炸藥炸燬太廟?那太子等人豈不要被活埋其中?!狄仁傑必定也在太子身旁一同進入,如此哪還有活路?
如燕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掌心登時滿是冷汗。殿中一時沉默,誰也不曾說話,武三思遲疑不下,心中斟酌得失;二張相視一眼,心知武三思定然答允,當下不再多言,靜待迴音;沈(悲劇)昌明默立一旁,左手暗握劍柄。
佛龕前經幡微微飄動,佛像後如燕驚魂未定,心中忐忑究竟何人在此密謀?
忽地一聲炸雷轟響,風勢驟大,將西牆窗戶呼啦吹開,檐角銅鈴被風猛晃一陣,叮叮響成一片,此起彼伏,雜亂無章,勁風攜雨,吹入窗內。
張易之對武三思道:“已是四更天,還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你若不捨得,那也無妨。可惜……只肖太子、相王其中一人僥倖不死,你我這一番苦心就都白費了!”
如燕聽到這句話時,立時便猜到其中一人身份,莫非……是武三思?!這聲音,與樑王是有幾分相似。其實二張約武三思會面,爲防京中各路耳目,不惜午夜冒險來大雲寺中密議,誰知如燕恰在此處,這番籌謀盡數被她聽在耳內,只是如燕從未見過二張,因此對他二人聲音並不熟悉。
武三思沉默許久,終是下定決心道:“好罷,我只能出三十精銳,若要再多,便不必說了!”
張易之眼中精光悄閃,輕笑一聲:“好!我也派三十人,如何?”
武三思嘆息道:“我這些死士,都是以一當十的精銳,豈是尋常殺手可比?”
張易之嗤笑一聲,陰惻惻道:“三十名死士換來名正言順的太子之位,何樂不爲?況且……殺多少人都無所謂,我要的,只是狄仁傑項上人頭!”
武三思沉吟片刻,終於點點頭:“那我這就回去準備!”
三人相對而笑,信心滿滿,佛龕內如燕已聽得手足冰涼,武三思爲了對付狄仁傑和李唐皇族,竟不惜炸燬太廟,原來他一早稱病不出,就是爲了籌劃此事!誰能想到此人爲了爭當太子,竟連自己的宗廟祖先都棄之不顧,難怪狄仁傑也不曾疑心他爲何突然染病。
如燕心中既驚於這三人計策狠毒,要行此下作之事謀害狄仁傑與太子,但想到武三思爲奪皇位不擇手段,復又駭然人心叵測,實不可猜。
眼見天色將明,武三思先行回京,只剩二張與沈(悲劇)昌明留在殿中,如燕心急如焚,只盼這幾人快些離開,好有機會通知狄仁傑,誰知張易之卻悠閒地抖一抖衣襟,往蒲團上盤膝一坐。
張昌宗見狀也坐在旁邊,伸出纖白右手,隨意把玩腕上纏着的一串瑪瑙佛珠,沈(悲劇)昌明不敢和二人同坐,只是立在一旁垂頭不語。
張易之擡手拂一拂額角,側身問道:“依你看……武三思暗中豢養死士,意欲何爲?”
指間佛珠相撞,圓潤悅耳,張昌宗淡淡道:“只怕……”說着和張易之對視一眼,“不謀而合。”
張易之沉默片刻,點點頭:“他有此心也不奇怪。只是……屆時怕會對你我不利。”
兩人一齊沉默,檐角銅鈴不時叮叮作響,如燕不敢亂動,只是屏息靜聽三人動靜,過了一會兒,張易之站起身來,扯一扯褶皺衣襟:“走罷!”率先出去,張昌宗和沈(悲劇)昌明隨後跟上,掩上殿門。
過了許久,如燕聽得四下再無人聲,趕忙出了佛陀殿,看看天色,太子與文武百官想來已在路上,若要趕去報信,怕已來不及。
如燕正思量着如何將此事告知狄仁傑,忽聽空中一陣翎羽輕響,一隻雪白信鴿落在腳邊,咕咕叫個不停。如燕心中大喜,慌忙撿起鴿子,取下它腳上信紙,見是李元芳的字跡,卻也無暇細看,匆匆趕回廂房。柳顏正要出去找她,乍見她面色驚惶地進門,趕忙扶住她道:“姐姐怎麼了?”
如燕坐在桌前,提筆疾書,然後小心塞進竹筒,將信鴿放飛,對柳顏急聲道:“靈兒,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快些回去,遲了恐有大變!”正要起身,忽覺下腹隱隱有墜痛之感,不禁一驚,坐回椅上。
①采薪之憂:生病的婉稱。出自《孟子·公孫丑下》:“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採薪,打柴。采薪之憂,言病不能採薪。
②佛龕:供奉佛像、神位的小閣子或石窟。龕原指掘鑿懸崖爲空,以安置佛像之所,如我國古代石窟雕刻。此處指牆壁上供奉佛像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