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唐初國力強盛,四海昇平,上元節觀燈習俗亦是規模宏大,史載放燈三日,玩賞通宵,“作燈輪高二十丈,衣以錦綺,飾以金銀,燃五萬盞燈,簇之爲花樹”,時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的蘇味道①這首《正月十五夜》,更是盡現佳節盛況,爲世人稱道。
此時將入二更,街巷依舊燈明如晝,嬉笑不絕。皇帝在上陽宮賜宴,君臣同樂,宴會散後,宮門大開,文武大臣攜帶家眷,登車乘馬而去。
狄仁傑步出端門,府中車馬在星津橋旁等候,聽聞遠處喧鬧之聲,遙見洛陽滿城燈火,駐足道:“誒,這上元佳節,通宵放燈,我這個老頭子年老力衰,再無精神嘻遊,你二人何不賞玩一番?”
李元芳朝燈市瞧了一眼,道:“大人說的是,良機難得。”囑咐隨行護衛:“你們好生護送大人回府。”
狄春慌忙遞過兩件披風,李元芳拿過一條大紅斗篷給如燕披了,狄仁傑捋須而笑道:“天寒地凍,如燕身子虛弱,你們休要耽擱太久。”
兩人齊聲答應。
待狄仁傑上車,如燕向南一望,挑眉道:“李將軍,往哪兒去?”
李元芳悠悠看了她一眼,輕輕抓起她手腕,轉身沿天街南行。一路上花燈新奇,煙火幢幢,少婦少女揭了帷帽,三兩成羣猜謎掛燈。一路上時有煙火升空,鳴響陣陣,映的人眼花繚亂,幸而天街足有近四十丈②寬,是以行人雖多,燈樹林立,仍不擁擠。
行至尚善坊南,路上一架彩燈做得極爲奇巧,衆鳥盤桓,栩栩如生。
如燕駐足道:“這是九鳳朝陽罷?”
李元芳嗯了一聲,淡淡道:“聽說是樑王尋了高手燈匠,做來獻與皇帝的。”
如燕想起武三思宅邸就在這尚善坊內,微微一笑,正要再往南行,不料東邊橫街跑來一羣孩童,追逐嘻打,其中一個垂髫小兒一頭撞進如燕懷裡,如燕怕他摔傷,慌忙抱住。
那孩子約有五六歲,擡頭看她一眼,聽見身後乳母連連大呼追趕,慌忙從她身側一鑽,又溜進人羣。如燕和李元芳相視一眼,無奈而笑,一路走走停停,回到恭安坊內的狄府大宅已是人定時分。
這原是皇帝欽賜狄仁傑的宅邸,佔據坊內東北一隅,共有四進院落,東側另有一座三進府宅,是皇帝賜予李元芳的官邸。李元芳將中間院牆打通爲門,夫婦二人只住在宅邸第三進院子,其餘封閉不用,平日自狄府大門出入,雖是兩府,儼然一家。
此時天色已晚,兩人便不去打攪狄仁傑,徑由回東院。
迴廊曲折,李元芳走到半途,忽地止步,一把擁住如燕道:“方纔你抱住那孩子……”
如燕詫異道:“怎麼?”
李元芳盯着她,意味深長道:“模樣甚美。”
如燕呆了一瞬,聽出他言下之意,不由雙頰飛紅,別開頭不去看他。
李元芳低笑一聲,將她抱得更緊,誰料身後腳步急急,就聽狄春叫道:“李將軍!老爺命我……”見狀不由一怔。
如燕慌忙掙脫,要將李元芳推開,卻被他緊緊拉住不放。
狄春回過神來,乾咳一聲,慌忙低頭道:“小的該死!小的告退!”轉身要跑,不料狠狠撞在廊柱上,“啊喲”一聲,捂頭踉蹌而逃。
如燕不禁失笑,誰知忽然身形一輕,竟被李元芳打橫抱起,低聲驚呼道:“幹甚麼?!”
李元芳抱着她邊走邊道:“可記得那年在大楊山,你曾說過甚麼?”
如燕茫然道:“我說……甚麼?”
李元芳踢開房門:“你說,我不肯抱你,是嫌你太笨。”
如燕瞪大雙眼,愈發茫然。李元芳繼續道:“其實你這渾身上下還沒有百斤的分量,哪裡笨了?”
如燕不怒反笑:“少來這套!我也沒哭着喊着來求你。”說着掙脫下地,向榻上一撲,才覺得渾身上下疲累不已。
牀褥已用香料暖過,溫暖馥郁,如燕想起方纔在觀德坊附近聞着一股異香,轉頭看時,卻是一架馬車從身旁駛過。
那馬車垂掛香囊,裝飾華麗,車中乘客隱約對她和李元芳隔簾目視,卻是何人?
車中自然是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
於時張昌宗放下車簾,沉聲道:“近來狄仁傑和張柬之這幫老傢伙明裡暗裡和你我作對,怎生是好?”
張易之道:“無妨,只肖皇帝避開這班老臣,不予相見,你我就何須擔憂?只是眼下雖有沈(悲劇)昌明統領羽林衛,他那武藝遠不及李元芳。來日若要成事,若無人能壓制李元芳,那纔是功虧一簣。”
張昌宗道:“咱們在各州雖然招攬了大批高手,卻對李元芳奈何不得。”
張易之陰惻惻道:“我看當今世上,能與李元芳一較高下的,恐怕只有梟延。此人行事乖張,桀驁不馴,江湖中人聞之膽寒,若能收爲己用,李元芳又何足懼?”
張昌宗道:“先前也派沈(悲劇)昌明去招他歸順,無甚結果。狄仁傑在邙山殲滅蛇靈之後,他銷聲匿跡,不肯現身江湖。五哥有何辦法?”
張易之冷笑道:“都說英雄氣短,不知這些所謂的絕頂高手,又該怎樣?”
元夕方過,未出正月,皇帝稱病不朝,令二張入宮伴駕。一時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或言皇帝病重,或猜二張篡權,狄仁傑眼見形勢如此,也告病在家,閉門謝客。
這日午後,鳳閣舍人宋璟入宮奏事,內侍卻報皇帝要事在身,無暇召見,請宋璟過後再來。宋璟長嘆一聲,怏怏而回,途經御花園,殘雪消融,松柏蒼翠,忽聽一陣琴音恍惚入耳,所奏高山流水,動聽之餘,隱含迷亂之意。
宋璟眉頭微皺,側身一望,正是由皇帝寢宮傳出,於是隨口問身邊內侍道:“何人奏樂?”
內侍答道:“回大人的話,這是恆國公獻樂。”
宋璟聞言,心中登時氣結,怒道:“奸邪之輩,惑亂朝堂,猶奏高山流水之音,伯牙子期泉下有知,亦當蒙羞!”言畢拂袖而去。
那內侍不想宋璟忽出此言,愕然而立,待到回神,身後有人趕到,耳語幾句,內侍慌忙回到寢宮門前,垂首等待。
不一會兒張易之出來,伸個懶腰,舒活幾下,問道:“方纔是誰?”
內侍道:“是鳳閣舍人宋璟。”
張易之點點頭,朝廊下走了幾步,招內侍到近前,悄聲問道:“他可有什麼言語?”
內侍將頭埋低,躊躇道:“方纔國公奏樂,宋大人聽聞,說……說……”
張易之仰頭笑問:“說甚麼?”
二張平素收買內侍,恩威並施,但殘酷狠毒之處,尤其令人心驚,是以御前侍奉宮人無不懼其淫威。內侍小聲道:“宋大人說,‘奸邪之輩,惑亂朝堂,猶奏高山流水之音,伯牙子期泉下有知,亦當蒙羞!’說完就怒氣衝衝的走了……”
張易之聽罷,雙眼一眯,冷笑道:“好!好!說得好!”
年前張昌宗違反宮規,私下裡請相士占卜運程,宋璟得知,一本奏上,二人險被定罪,幸好皇帝有意袒護,下旨赦免,這才僥倖逃脫。皇帝雖然寬辦此事,爲向百官有所交代,又命兩兄弟到宋璟府上謝罪,宋璟卻拒而不見,張昌宗固然深恨,張易之也覺大失顏面,一直耿耿於懷。
二張皆是睚眥必報的小人,如今張易之又聽宋璟出言責罵,當真是新仇舊恨一起涌上,暗暗咬牙:“好你個宋璟,如此辱我,來日定叫你死無全屍!”打定主意,收斂面上怒氣,轉身入殿。
①武后長安中,蘇味道被貶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此時狄仁傑已死,小說娛樂,不循史實。
②唐時一丈爲3.1米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