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描斜長青黛,青鴉鴉的梢角染了一抹銀藍胭粉,一改素臉的清麗純淨氣質,平添了嫵媚沉威之感,陰影的交錯下,顴骨線條流利明顯,鼻準豐隆,不似平時的柔潤秀挺,五官因爲這小小的改動,顯得分外深邃醒目,粉腮櫻脣皆沒有抹上胭脂,淡化了面龐,只格外地突出了窈長微挑的深邃鳳眼,寶光流轉,若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原本清新無害的無邪氣質,頓時渾然天成地溶入了沉穩和尊貴,若是再站在渾厚粗放的錫勒王庭的門前,必然不再脆弱單薄若一碰便碎。
綠雲秀髮柔順地束住,繞着一枚白金寶藍飛鳳釵,燦爛的白金光芒,幽幽的藍寶石光澤交相輝映,頸中卻掛着一串流光溢彩的藍寶石相連,襯得裸露的脖頸和麪龐瑩白如雪,身上是一套藍紫色光澤柔熟的錦緞華服,簡潔大方地修塑出削肩蜂腰,尤其風姿綽約,寬大的袖擺沿襲了我一貫的習慣,從上臂一半處放開如喇叭形狀,揮袖時袖擺飄起如一朵輕捷的雲彩,又如一朵怒盛的鮮花,風流高雅兼而並蓄,墨藍的銀紋錦腰帶下懸着從不離身的翡翠小酒壺。
今天這樣冷貴的裝容,淺淡素色的衣服是壓不住的,需得華美衣物和貴重首飾鎮住氣場,好在紅綢她們攜帶的包袱裡各種場合的衣服首飾應有盡有,沒有人比她們更瞭解我的生活習慣,平時我若一個人獨來獨往也就罷了,真正和大羣人混在一起時,指不定誰比誰更講究,璃浪那種級別的潔癖,在我面前只是小意思而已。
因爲今晚,我是坐擁潑天財富的鳳無憂。
私心裡,我是希望璃浪能夠選擇讓我以酒仙子無憂的身份出席晚宴,那代表着輕鬆無慮,代表着自由自在,然而,當璃浪直視我的瞳眸,輕聲卻堅決地吐出“鳳無憂”三個字時,我心頭的感覺,卻說不上到底是失望,還是欣賞——
我也許是個沒什麼責任感的人,也不願意負責任,可是面對責任感強烈的男人,我卻不能阻止心頭油然而生的欣賞,這也是一種矛盾吧?
一步一步走近王宮,踩着自由,走過彷徨,越覺得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撕裂,一寸一寸,掙開我緊密的束縛,漫無止境的孤獨和寒冷,自由的靈魂,是悲壯的清醒,是狂躁的吶喊終究沉寂,大都是從艱難的境地飛向自由,而我,卻恰恰相反,從永不停止的飛翔中停下腳步,顧目四盼,等待着飛翔的雙翅萎縮,我不知道,總有一天,我會不會後悔。
思想,在一剎那震盪不安,令我擡起了半垂的鳳眼。
璃浪,就站在我的前方,微微地笑,玉樹臨風般,潤光淘雪,伸着右手,等我將我的手我的命運交給他。
依舊是烏髮如墨,卻束得嚴謹簡貴,隱在黑色的狐皮帽內,皮帽的中央,鑲嵌着一塊小孩拳頭大的白玉圖騰,右耳上綴着一枚白銀圖騰耳飾,異域的風情和豪邁盡收其中。
依舊是一身的黑,卻不再是靈秀垂墜的綾羅綢緞,而是真正的黑色豹皮長袍,寬衽窄袖,灰鼠皮的寬整腕帶腰帶,襯得人愈發修長挺拔,英氣逼人。
眉還是那樣雋長的眉,眼還是那樣靈幽的眼,只是在那細微的肉眼不能察覺處,添了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便彰顯了真正的王者氣勢。
他不再是南國林畔綢服端姿的優雅公子,不再是天霰峰上驚豔絕世的第一美人,他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貴胄將軍,他是尊貴無比的錫勒王爺。
不知不覺中,竟然讓我有了安心的感覺。
沒有猶豫,我上前,將左手交到他的手裡,被緊緊握進一隻溫暖的大手裡,一縷縷針似的寒風,便再也刺不到我的皮膚我的心頭。
“緊張麼?”
他上下梭巡着我,不掩那一股驚豔讚賞的神情,我眉宇間的淡然彷彿取悅了他似的,他呵呵一笑。
“回眸處,六宮乏色,冷豔無情;淡眉尖,傾國傾城,大家風流——這尊貴驕傲的絕色模樣,纔是憂兒的真實面目吧!”
我白了他一眼。
“爲了給你長臉,我這不是捨命陪君子麼?怎麼,你不高興?”
“高興,高興,高興得心軟眼花,從此眼中只有這一抹嬌色啦——只這捨命從何而來?我彷彿也不是什麼君子……”
我差點沒暈過去,這什麼跟什麼?
“呸,風言風語,哪有半點王爺樣子!”
“是麼?阿璃可是我們草原上最不好親近的第一勇士,多少草原美女的心都被他的冷淡給凍碎了,我看也就是對着憂兒你,他才能這麼沒臉沒皮吧?”
宮門內,響起一道沉穩好聽的聲音。
身後跟着呼啦啦一羣人的納龍庭,笑容可掬,一身白袍,臉色蒼白依舊,只頰邊浮着淡淡的兩抹紅暈,竟意外地在儒雅上添了抹明麗。
這麼一大羣人堵在宮門處算怎麼回事?
“龍大哥,讓你親自出迎,憂兒惶恐!”
“哪裡,憂兒是阿璃的貴客,又是本宮的救命恩人,本宮自然應該出迎,今次是本宮特意爲憂兒設下的私宴,簡陋之處,還望憂兒包涵。”
寒暄時已經進了宮裡,我環顧四周,寬大的場地四周鋪着大塊皮毯,圍坐着品階較低的錫勒官員以及一些非官場卻身份顯貴之人,場地中央燃着一大堆篝火,上首的木臺周圍點燃無數火把,真正是以天爲頂,以地爲席,輝映着滿天繁星,木臺上放着十來張矮桌,矮桌上褐色的大盤中盛着大塊香氣四溢的肉類,沒有一絲一毫的浮華,質樸簡潔。
璃浪悄悄湊到我的耳邊說話,帶着男子麝香的熱氣噴灑在我的脖頸中,我下意識地微微一縮,然後就聽到璃浪從喉嚨裡發出的低沉笑聲。
“本來應該弄得精緻華麗些,但是大哥和我商議了一下,覺得那樣的宴會在天日你不知經過了多少,在你眼中大概已毫無趣味可言,便想讓你感受一下我們草原上的文化,如何?”
“與天日各諸侯國風俗皆不相同,燕國剛強豪邁,亦不及貴國多矣!”
我信口開河,只盼他不要再離我這麼近,我已經看到不少衣飾華麗、身材高大健美的草原少女對我投來了怒視嫉妒的眼光。
沒想到我剛一坐下,就發現他的座位竟緊緊地挨着我,跪坐下來的時候,幾乎腿碰腿手碰手,令人尷尬又惱怒,紅綢率領的小紅分隊在我身後吃吃直笑,上首納龍庭向我擠眼,身邊璃浪一臉無辜地看着我,前有狼後有虎,我咬咬牙,忍了,超級鬱悶地跪坐下去,那兩兄弟頓時露出一模一樣的滿意神情。
當全部人都坐定以後,納龍庭終於收斂起滿臉的優雅笑容(表面優雅,骨子裡,哼……),無言地擡起了手,只一個簡單的動作,頓時嘈雜的聲音彷彿一瞬間被掐斷似的,天地沉入一片恢弘的靜默中,所有官員民衆,無不熱切而崇敬地向納龍庭投去了臣服忠誠的眼光,連璃浪都一眨不眨地望過去,一股王者的雄風頓時鋪天蓋地而來。
這樣的王,這樣的民,讓我感受到了一種真正的強大——團結如鐵塊般的巨大力量!
一時間,我也覺得有些兒熱血沸騰起來,爲錫勒感到振奮,卻也爲天日感到悲哀,是什麼讓他們如此託大,就讓北方的仇家成長得這般牢不可破?有這樣的王,這樣的民,即使天日能夠除去諸侯國,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錫勒只要等天日和諸侯國兩敗俱傷的時候趁虛而入,再有萬里大好河山,恐怕澈漣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落入錫勒人之手。
“錫勒國勇敢的兒女們,本宮座上的貴客乃天日鳳谷第一千金鳳家小姐,她不僅救過本宮的性命,又不惜性命救了阿璃一命,我們草原上的漢子要懂得知恩圖報,今日特再次設宴答謝,將來鳳小姐若有爲難之事需人幫忙,我納龍庭赴湯蹈火,絕不推辭!”
“決不推辭——”
“決不推辭——”
轟然的響應如滾雷輾過,每個望向我的人都不再面帶輕視疑惑,而盛着滿滿的感激,所有人皆激動地站起,有些高大粗壯的士兵,甚至淌下了喜極的男兒淚,感激我救了他們的太子,他們的神。
這是一種多麼強大執着的信念?完全不爲自己,沒有私心,純粹地去擁戴一個人,關懷一個人。
令人不能不感到激動!
隨着納龍庭宣佈開宴的手勢,整個場地都開始沸騰起來,男人和女人都模糊了性別,圍着篝火,跳起了奔放熱烈的舞蹈,本是一個一個節目的準備,卻敵不過草原人民天生的熱情,圍觀的人們也忍不住加入其間,納龍庭也並不阻止,樂呵呵地感受着下面人羣中迸發的熱情。
飛揚的紅色皮袍,甩起的烏黑大辮子,純銀的首飾,叮叮噹噹清脆的鈴聲,靴子踏地的節奏,熱情宛轉的歌喉,火辣辣的歌詞,一切從未接觸過的異域風情在我眼前晃動着形成一種迷醉人心的奔放風景——
我無意識地拿起酒杯,盡飲烈酒,頓時一股強勁的火氣沿着口腔燒向五臟六腑,漫向四肢百骸,臉頰瞬間染上胭脂,嗆得我連連咳嗽,該死,難道是我好久沒有喝酒的緣故,連這麼一杯酒都受不了了?
背後突然多了一隻手掌,輕輕地有節奏地拍着,幫我舒緩,另外一隻手卻伸到我的嘴邊——那手中執着一柄銀色小刀,刀尖上戳着割下的一小塊醬汁淋漓的牛肉,香味十分濃郁。
“來,張嘴,吃下去,可以緩解一下烈酒的性子。”
嗚嗚——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我很想這麼反駁他——可是,我的嘴被肉堵住了,只能發出一聲抗議的嗚嗚聲……
火把下的璃浪,俊挺英氣,尊貴爾雅,完全隱去了往日雌雄莫辨的絕豔風姿,那勾起脣角的淡淡一笑,懾人心魄,透出無法抵擋的成熟魅力,比入口的烈酒更容易醉人,從禍水直接晉升成了絕頂妖孽!
此時的他,只望着我不斷地微笑,到現在爲止,根本就沒有向下面投去一次眼光,難爲那些少女邊跳舞邊向這邊大拋眉眼,經過變革的草原女孩果然比天日女子大膽豪放得多,光天化日之下(滿場的火把篝火,也差不多亮若白晝了),就敢向男人主動示好,在天日,恐怕會被關起來浸豬籠了!
嗚嗚嗚,妖孽,絕對的妖孽,他難道沒看見下面敵視我的少女越來越多了?!
他瞥見我‘幽怨’的目光,笑得尤其豔光四射,明媚燦爛,全不似往日的收斂優雅,我看到下面已經有一打少女眼睛都看直了,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其中,更有一道灼灼幾乎透出殺氣的眼光,將我和他鎖牢,而此時的我,火氣隨着酒氣直往上頂,根本就顧不上尋找那不善的眼光。
“你這麼好酒,沒嘗過我們草原上最烈的馬奶子酒,那絕對是遺憾——所以,本來大哥是給你準備了一種甜釀,我手中也有一批自個兒釀的好酒,但我覺得,這樣的場合,畢竟適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就自作主張給你換了——那種軟綿綿的酒,留着在我們花前月下的時候小酌更好。”
換酒?花前月下?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只答應跟他回錫勒參觀參觀,可沒有更過份的承諾,若我這麼輕易就把自己賣了?那還不叫竹邪笑死蘭雍氣死?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一向聰穎狡詐只有耍別人份的我,終於覺得踢到了鐵板——這丫,就是個典型腹黑男,裝模作樣暗中使壞,我怎麼就答應他來了草原?我後悔,極端後悔……
“後悔,哼,那可來不及了……”
某人一直在觀察我的臉色,看到我氣呼呼地瞪圓了窈長的鳳眼,不愧心有靈犀,霎時就知曉了我的心聲,哼哼一笑,湊到我耳邊,用落入別人眼裡絕對曖昧的姿勢,丟下這麼一句話。
“看阿璃和憂兒滿親熱的嘛,不知道在說什麼悄悄話,能否說給我們分享一下?”
不遠處,納龍庭笑呵呵地看向我們,我正隱忍着滿腦子張牙舞爪想把璃浪當場給撕了的念頭,聽到納龍庭的話,只好勉強一笑。
“王爺正在爲憂兒介紹貴國的風俗禮儀,憂兒孤陋寡聞,好些都聞所未聞,正在慚愧呢!”
璃浪挑眉望着我,納龍庭微笑不語,他身邊的一蒼髮老頭看了他一眼,揚聲開口。
“聽說鳳小姐乃是天日第一大族鳳家的掌上明珠,自然博古通今,儀態萬方,我錫勒的區區禮儀,粗俗簡單,哪裡比得上天日端凝繁瑣,祥瑞富貴?又如何能入了鳳小姐的眼?”
語調抑揚頓挫,似褒實貶,小眼睛精光閃爍,我定眼一看,竟是那丞相由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