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常在右手搭在磐兒的手臂上, 身後跟着一溜兒下人，入了御花園。
金秋十月，御花園裡的花已經換了一茬, 盛開着各種顏色的菊花。太陽很亮堂, 卻並不熱, 微風徐徐送來桂花的芬芳。
玉常在慢慢地走着, 有一搭沒一搭地欣賞着金黃色的菊花。
“妹妹, 好巧。”
玉常在聽到頭頂有聲音喚她，擡頭一看，襄嬪站在千秋亭裡, 正盈盈朝她笑。
“妹妹，走累了不妨上來坐坐。這亭子居高臨下, 從這兒看御花園, 風景更好呢。”
司棋上前進言：“小主, 嘉嬪是皇后的人，您要當心呀。”
玉常在溫柔含笑：“無妨, 大庭廣衆之下，我又懷着孩子，她不敢輕舉妄動。”
宮女嬤嬤們扶着玉常在登上了千秋亭。
“姐姐真是好興致。皇后娘娘此時正往乾清宮上奏，你卻坐在這裡賞花。”
宮女在長凳上放一個軟墊，磐兒小心翼翼地扶着玉常在坐下。
襄嬪走過來坐在她的對面：“你我都是聰明人, 自然知道太后與皇上不會應。皇后娘娘不過白白辛勞一場罷了。”
玉常在含笑不語。
這件事, 關係到大清朝的傳承綿延, 不單單是後宮的事情, 也是前朝的事情。皇上面臨太后與前朝大臣兩面的阻力, 自然不會應允。
襄嬪的目光落在玉常在的肚子上：“算算日子，應該快三個月了吧。”
玉常在點頭：“再過十日, 正正好滿三個月。”
襄嬪的笑容裡帶了些涼意：“本宮真是羨慕你，這麼快便有了孩子。本宮乃是一宮主位，若生下皇子便能直接養在膝下，不必像錢常在那般苦苦哀求，求皇后娘娘幫忙搏一個不可能的允諾。這樣好的條件，卻遲遲沒懷上。妹妹你說，是不是可惜？”
玉常在溫和從容的神色盡數消失。她沉默片刻，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磐兒在這裡伺候我就成了。”
司棋有些着急：“小主，您懷着孩子，磐兒姐姐一個人怕是照應不過來。”
“下去。”
玉常在的命令不容置疑。無奈之下，司棋帶着一衆下人下了千秋亭。襄嬪也將自己的下人遣走了，只留了一個心腹照應。
“襄嬪娘娘，您想說什麼？”
“其實本宮今天與你並非偶遇，而是特意等在這裡的。本宮聽聞，太醫說每日緩緩行走有利於胎兒健康，妹妹便每日來御花園散步，爲了防止與人衝突，特地選了清晨，行走兩刻鐘便乘坐轎輦回去，從不懈怠。由此可見，妹妹很愛腹中孩子呢。”
玉常在摸了摸尚未鼓起的肚子：“姐姐真是說笑，天底下哪有額娘不愛自己的孩子。”
“哦，是嗎？或許吧，”襄嬪意有所指道，“也許天底下的額娘都愛自己的孩子。可是並非每個額娘都能護住自己的孩子。爲了活命，爲了富貴，爲了權勢，甚至是爲了發泄自身的不如意，眼睜睜看着孩子落入苦海中掙扎，正如妹妹你曾經的遭遇。”
玉常在明顯被人戳中了傷口：“皇后派姐姐來，就是來奚落嬪妾的嗎？”
“自然不是。”襄嬪微微露出些憐憫，“皇后派本宮來，是來點醒你的。”
“妹妹自詡聰明絕頂，每每躲在婉妃身後出謀劃策，看着婉妃趾高氣昂卻不得不聽從你的指揮，你心中定然覺得很暢快吧？可你怕是忘了，什麼叫一力降十會！你越是聰明，太后就越忌憚你，越要在你身邊安插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探子，更不肯讓你晉位。如果你這一胎生下皇子，憑藉你的位份，你能養育自己的孩子嗎？不，不會。好一點，你的孩子會被送去擷芳殿由教養嬤嬤統一撫養。壞一點，太后沒了耐心，直接將你的孩子過繼給婉妃。”
“妹妹，你在翊坤宮和婉妃朝夕相處了那麼久，她能不能好好對待你的孩子，相比你心中有數吧。”
襄嬪湊到玉常在近前，仔仔細細地欣賞玉常在因爲恐懼而失去從容的面龐。
“今日無論皇后娘娘上奏成與不成，本宮都不會受到影響。它卻能決定妹妹是否能養育自己的孩子，本宮也很疑惑，妹妹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出來逛御花園呢？”
襄嬪的話語越發犀利，句句殺人誅心：“還是說，妹妹早已想清其中關係，打算用腹中親子換取前程與富貴？”
“胡說！”玉常在狠狠一拍桌子，茶盞裡的水濺出少許。她已經無法維持冷靜，惡狠狠盯着襄嬪：“你怎麼敢如此污衊我？”
襄嬪心中一驚，暗想皇后娘娘說得對。玉臻比周圍人聰明太多，表面上很是謙卑，骨子裡卻誰也瞧不起。她一個小小的常在，竟然敢用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看來是逼急了，露出了真面目，她要緩一緩。
襄嬪坐直身子，徐徐道：“是否污衊，妹妹心中有數。”
玉常在的眼珠不安地動來動去，額角滴下冷汗。是啊，爲什麼我沒有想到？難道我真的和額娘一般懦弱無能，爲了活命只能忍受外人□□我們母女嗎？不是的，絕對不是的。我不是她，我絕不會想她一樣無能！
她棕色的瞳仁如同竹林中潛伏的竹葉青，泛着冷光：“皇后派你來拉攏我，除了恐嚇，也得給出籌碼才行。”
襄嬪搖頭：“皇后娘娘的吩咐中並沒有拉攏之意。她只是讓本宮爲妹妹分析一番。”
玉常在：“可是我這一胎未必是皇子，也有可能是公主。”
襄嬪老神在在：“只要妹妹還受寵，生下皇子是遲早的事情。圓明園內皇后侍疾病倒，你我皆知是太后的手段。太后就是認定了你腹中這一胎是皇子纔會出手。如果你生下公主，你怎麼跟太后交代？你如何承擔太后的怒火？妹妹，你想好了沒有？”
玉常在抿了下微微乾澀的嘴脣：“那皇后是一點好處都不肯給？”
襄嬪笑得十拿九穩：“妹妹入宮將近一年了，皇后行事如何，你看得見。錢常在與馮答應鬧翻，娘娘不以恩寵決斷，也不和稀泥了事，而是從容分析有理有據，憑藉宮規和人情論斷。錢常在懷孕，皇后娘娘雖不喜錢常在，卻依然加強後宮戒備，約束宮人。二皇子出生當日，你去瞧過吧，多壯實！難道這其中沒有娘娘的原因？玉常在你每每在婉妃背後出謀劃策跟皇后娘娘作對，她可曾爲難過你？錢常在大鬧後宮，攪得娘娘吐血，她卻還是願意爲錢常在上書陳情。玉常在，她做皇后不好嗎？”
“還是你想讓婉妃做皇后。她不受寵，膝下得有皇子，後宮中唯有你與她同宗同族同血脈。恐怕將來，你生一個就得給她送一個，生生用自己的血肉爲她築一條通天大道。終於有一天她生下自己的皇子，你的皇子便是威脅，還有活命的可能嗎？”
襄嬪描繪的未來太過可怕，玉常在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怎麼沒想過呢？不，也許不是沒有想過，是明明知道卻不敢往後想。
玉常在的眼眶紅了：“可是我的額娘還在她們手上……”
襄嬪伸手握住玉常在冰涼的手：“皇后娘娘曾教導本宮一句話，本宮今天送給你。宗族的利益是一體的，卻並非密不可分。想來玉臻妹妹你這樣聰慧，應當知道怎麼從一個小小的‘卒’變成棋盤上最重要的‘帥’吧。”
司棋聽見磐兒的召喚，帶着一衆下人登登登跑上千秋亭。她見玉常在面色蒼白，額頭有細汗，心中大急。太后娘娘吩咐過，玉常在這一胎萬分重要，若有半點差池，她就要送命。
“小主，您怎麼了？”
玉常在緩緩起身，笑道：“在亭子裡吹風久了，身上有些冷。”
“那奴婢扶着您回宮歇息，您小心點兒慢慢走。回了宮要請太醫看過纔好，彆着了涼……”司棋絮絮叨叨完了，突然問道，“小主，剛剛襄嬪娘娘與您說什麼呀？”
“沒什麼，不過嫉妒我有孕，冷言冷語諷刺了幾句，不必放在心上。”
襄嬪目送玉常在的身影在御花園中消失。瓊佩和五兄已於上個月完婚，皇后娘娘一家便正式入了嫡脈。隨着她替皇后辦的差事越多，皇后也越發信任她，願意教導指點她。
昨晚，花芽送信讓她悄悄去一趟坤寧宮，就是讓她在今日動一動玉常在這顆棋子。今天皇后去乾清宮上奏，太后得了消息定要去責問皇后，無暇顧及後宮。襄嬪便能趁機在後宮出手，動搖她們的聯盟。
今日密談的事情被太后知道了也不要緊。玉常在不會說出密探的內容。太后也只會懷疑，卻不會重視。因爲太后秉性傲慢，視衆人爲棋子，視玉常在爲螻蟻。殊不知即便是螻蟻，亦有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