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黑暗。潮溼。死寂。
南司玥從噩夢裡掙扎着甦醒,地面的積水快要將細膩的肌膚泡成蒼白的了。從高牆盡頭泄下的兩三點天光,隱約地灑在幽暗的空間裡,從南司玥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淺水裡模糊的倒影。那水中的男子,早已失了昔日光潔的容顏,一頭青絲散亂地粘在肩上,遮住傷痕累累的**。那身上一條一條的,是被懸崖上的樹枝和岩石劃破的痕跡,鮮血早已凝固,幻化成黑塊猙獰地嘲笑着自己。其餘的,是被左青木啃咬過的瘀青,連大腿內側都是一片刺目驚心。
南司玥失了會兒神,又無奈嘆口氣,抓過已經破爛不堪的衣服裹在身上。衣服同樣是溼的,冰冷的水浸入肌膚,叫受傷的心肺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
斷裂的手腕已被左青木設法接好了,身邊的地板上,放着一碗藥。此刻那藥已涼透,散出淡淡的苦味。南司玥瞥了一眼,並不喝。那藥裡的味道,有九成是中藥材,另外一成,和上次南司璃騙他喝下去的味道差不多。
不由一絲冷笑。傳聞中冥界的勾魂使者,對他的感情是愛還是恨,他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想。這樣沉重的情感,他承受不起。他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南司璃填得滿滿的了。
高牆外,一隻布穀鳥掠過天際,啼血若哭。
頓時眼前的景象鮮活起來,無數個南司璃向他伸出手。無理取鬧的璃,任性打諢的璃,嬉笑撒嬌的璃,大喊大叫的璃,心急如焚的璃……一個一個,在他身側排開,對他微笑,叫着他的名字。於是,受傷的身體失去了感知。在璃身邊,疼痛,也不過只是一種感覺罷了,沒什麼大不了。
“璃……”
病牀上的南司璃猛地睜開眼睛,隨手抓了件衣服,跳下牀來就往外跑。方纔,似乎聽見了玥的聲音。他回來了嗎?在哪裡?
玥……
南司璃急切地張開嘴,偏又不出一個音來,頃刻眼裡佈滿氤氳,悲痛不止,卻仍是不顧一切往外跑。張太醫忙忙地拉了他衣角擋在面前,急道:“殿下,四皇子殿下,您重病未愈,千萬別再亂跑了呀……”
南司璃哪管他,一腳將之踢開又要跑。帳外顏夕聽得動靜,衝進來與張太醫合力制住南司璃。南司璃一人給了一個耳光,轉身又要跑。二人忙抱住他跪下。只聽張太醫悲泣道:“四皇子,臣求您了。您好好歇會兒吧。您現在這個樣子,若是長皇子回來看到了,該有多心疼啊……”
南司璃愣住不語。三日來,他不眠不休把瀿河谷尋了個遍。瀿河谷的每一個角落,都回蕩着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急切地呼喚着那沒有回答的名字,直到聲音變得沙啞,消失不見,仍然用眼睛眨也不眨地搜尋着。猶記得,昨晚還用這沙啞的嗓音,對寒盡講述着他和玥兒時的故事,而今晨,卻是連一絲音節都不出來了,喉嚨像着火一般疼得厲害。而且眼睛,昔日明亮的眼睛此刻也似蒙了一層灰,怎麼也把這世界看不真切。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正高燒不退,面色蒼白憔悴得與紙人無異。
南司璃虛弱的身子晃了晃,將倒未倒之際撲到案几上,一把抓過紙筆,匆匆寫道:“顏夕,再派人去找。今日往瀿河下游去尋。”
瀿河下游?顏夕一愣。那是嵐州的地界了。如今四皇子方寸大亂,如若西嵐以此爲由,趁亂攻來,那可如何是好?想了想,又不好說,即使說了南司璃也未必聽得進去,暗自嘆口氣,忙應聲去辦了。
南司璃抱了琉璃琴坐下,失了會兒神,繼而手指輕撫,揚出一道樂音。他的琴音沒有南司玥的好,但卻是滿含憂傷。那碎碎的音律,有若翠鳥啼哭,直教河水逆轉,山澗共鳴。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悽悽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
淚,不知何是滴落。琴絃一動,即將這滾燙之物截成更多,更小,更透明的珠子。
思念,猶若排山倒海般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