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宓茗苑的時候已是極晚,月亮在那暗墨的天際隱隱顯顯,時而被流轉的浮雲給遮迷了住,時而又探出半邊臉來,這投在地表的影像也就開始跟着隱隱顯顯,幻明幻滅的很不安定了。
我心事重重的一路往回走,不住思量着江嫺對我說的話,眼前浮現着沈挽筠的那張臉,還有江嫺那生了紅疹的臉。
想起沈小姐,我怎麼都不相信她會有害我之心;但才一覺的不可能,江嫺的面目便又在腦海裡蹦出來……人總會被表象所迷惑,但有些時候這真真假假的,表象雖然不能全信,卻也不能完全不信!難道不是麼?
“唉!”我頓就覺的分外痛苦!這思緒百感交集、昏昏然然不能驅散。我陷入了迷茫與無窮無盡的煩惱中,只恨自己此刻不能再智慧一些,不能有那可以洞悉世事人心、浮虛幻象的大智慧!
“娘娘。”冉幸在身側喚我,“到底是因爲什麼事情?”她語氣關切,又有些小心翼翼,“怎麼自甄舞涓那裡一出來,您就整個人都失了心般魂不守舍的?”
我無心理會她,只管徑自煩惱着,足下這步子行的未停。頷首間這雙眸浸了月色,心念一動,連視野都是惝恍的了!
又這麼走了一陣,良久無言。冉幸見我半天都沒有接她的話兒,她該是輾轉了許久,心裡覺的有些不適,便重又啓口道:“其實即便是娘娘不說,奴婢方纔在宓茗苑裡……也已問過了江舞涓的宮人。”她微停頓,“也大抵,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原本沒過多留心思,但這話兒一傳進我的耳朵裡,這念頭還是甫就一沉。
足步甫然停了一下,我繼續行步。
“唉!”冉幸也是一嘆,徐徐的,她對我近於苦口婆心的唸叨,“娘娘,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古來就有的訓話,想來素不是錯的。”她緩口氣,“這古人先賢的智慧,後人怎能不聽勸告而急着給予否定?”
我餘光瞥她一眼,見她搖搖頭繼續對我道:“時今當真是替娘娘您不值當!您如此信任那位日後的貴主,可人家心裡卻不這麼想!又是怎麼對待您的?呵。”勾脣再嘆,一哂聲,“這世上,果然只有真切可以看到的東西,纔是能夠信任的!慈悲與憐憫心,在這後宮裡頭更從來都是極奢侈的東西。”
“不……”這麼聽着,我就有點兒失神。我搖搖頭,半回覆半在自語,“我還是不敢相信,挽筠不是那樣的人。”聲音輕輕的,心裡頭對自己這話好似有底,又好似這底氣終究只是一縷雲煙、一吹便渙散。
“挽筠?”冉幸聞言一勾脣,似乎這兩個字是她聽過的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都這個時候了,娘娘還喚的這樣親暱!還是非得要自欺欺人如此糊塗!”她有些恨鐵不成鋼,“娘娘啊。”於此突然停步,又擡步重走到我面前正正對着我,“您可不能犯傻。您且想想沈小姐日後進了宮,是不是娘娘您在這後宮裡頭最直接的對手?”眼瞼一瀲,“同這位主
兒相比起來,什麼僖昭儀閔美人的都微不足道了!”於此話鋒一轉,口吻帶着牽引和探尋,“那麼您再想想,換一個側面思量,站在您的角度誠是如此,那麼站在沈小姐的角度還不是一樣?”
我心思順着她的話兒淺淺轉動。
她又繼續:“沈小姐進宮之後,這日後的勁敵……娘娘這個深蒙皇恩盛寵的榮妃首當其衝!”
這話言的不鋒利,但我神識一躍!
冉幸的猜度沒有錯,從始至終我都深諳一個道理,這世上至爲深刻不移的關係,必定是同盟關係!因爲這些人有着共同的目標,共同的愛恨,共同的理想與利益驅馳……而歸根結底,還是一個“私心慾望”做着保障。出離了這些,任何關係都必定在直白的現實面前脆弱的堪比水晶,一碰就碎、不堪一擊!
而沈挽筠當下與我再怎樣瞧來親睦,也僅僅只是一種幻覺,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幻覺。放眼日後,這目光放的長久,她一朝入宮就必然與我上官琳琅利益衝突!那麼,她又如何能夠輕易放過我?我能在她不曾入宮前便屢動心思、未雨綢繆,她又如何不能?
心念漸漸自混沌裡沉澱,這念頭就清晰起來,我漸覺冉幸的話很有道理。
這時一縷清風撲面撩撥,帶來一陣淡淡柳香漫溯氤氳。我這心念卻甫一凜……可即便沈挽筠要害我,她又爲何要用如此幼稚的手段?
譬如這香囊裡邊兒摻入可使人中毒、臉上起疹的花葯這類小伎倆,委實像是懵懂幼稚之人分外愚蠢的小把戲!即便此刻這滿臉生了疹子的人是我,難道我便能一輩子都被毀容?難道皇上能因我一時的毀容而將我嫌棄、對我愛移?
這麼想着,反倒越來越撇清了沈挽筠,愈發覺的不會是她下毒害我……
“娘娘,您是不是累了?”這時冉幸再開口,甫一下打斷我兜轉飄搖的思緒。
“嗯。”我一回神,也覺的這身子是很乏累。
“走吧。”她擡手重又攙住了我,引着我繼續往驚鴻苑行步,“過會子皇上若是擺駕過去,不見了娘娘,會很心急。”
我錚然回神!她不提我倒是忘了,還有皇上這一茬呢。算着時辰如果皇上忙完了事務,這個時候該正往過走。
不由就加快了足下這步子,轉了目波有意無意的瞧着兩側浸染在夜光裡的花樹,忽覺此刻這夜景也別有一番風味,其中感覺與在白晝時所見到的分外不同,生就着可以使人陶然、引人愜意的莫名感覺。
這一路上,冉幸繼續道:“這兩日真可謂是險象環生,稍有半步差池此刻娘娘便不在這裡了!”後邊兒的話音波一利!帶一種警醒的感覺,如頭頂一道驚雷霹靂。
這話引我再度迴心,可不是麼?縱然我已逢凶化吉,但想來依然胸前,且這茫然未知的一條前路,往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襲來什麼風雨,一定會叫人始料未及。那些時候,能不能如這次一樣逢凶化吉、還順勢做局
攏了獵物贏的這般漂亮,可就委實不知道了!
一點點的運氣,加上一點點的心機,融合起來成與不成,看的還得是個人的造化!
“娘娘這次利用沈小姐算計了閔美人,她的心裡當真不會記着這一宗麼?”冉幸猝又道。
我眼瞼輕顫,並不言語,其實心絃收緊。
冉幸重又着重了口吻咬着聲音:“這一條荊棘叢生、罪惡滿盈的宮路,娘娘已經沒法回頭了!”仄仄的一嗓子,於低沉裡顯出銳利。
這銳利並着字眼頃刻就化爲一把銳利刀鋒,一下子就刺穿了皮肉割開了虛妄,叫我頓有一種宿命罩頭、無處可逃的無奈與惶恐!
這無奈與惶恐並着其它諸多情緒,就這樣在頭頂交織並蒂成一張緊密的大網,把整個人都籠罩在羅網中,然後漸漸收束,一下下、一層層,逐漸把人圍攏成繭,叫置身其下的性命無力可逃、也避之無從。
機械的將這步伐緩行,就着淡溶溶的一陣美人燈,轉眸瞧着一路籠在潑墨暗色裡的諸多景緻,心緒百結,有如潮生!
罪孽深宮,罪孽深宮,生生把一個原本善良單純、可親可近的人,逼成心機滿腹、殺人不眨眼的嗜血惡魔!
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其實卻是,當你在不知不覺間這一雙手沾滿了淋漓鮮血,這通身罪業纏身,終至萬劫不復後,你卻發現自己早已麻木……你漠然的頷首,木頓頓的攤開雙手湊於眼前,看着你手上的冤孽,你反倒會覺的那樣莫衷一是,由內至外全部都是麻木的。
……
回了驚鴻苑後,皇上還沒有過來。我約摸着時間不早了,便收整了心念等待皇上。
沒有過多久,卻等來了乾元殿裡邊兒那位公公。
他一出現我便知道必定是皇上有事情被絆住,勾了糯脣對他玩味道:“勞你走這一遭的,可是陛下又有了纏身的事務,故今夜過來不得?”
這公公聞言後一頷首俯身:“娘娘委實聰明!”復頓言,皺了眉目,“西北那邊兒又生了些事情,咱們皇上今兒當真是很忙碌。”
“哦。”推想起曾經皇上以公事繁忙爲名而不來驚鴻,其實卻是暗渡陳倉的招幸江嫺的事情,我心念一動,玩味起來,“這一回啊,本宮相信是真的。”眸中一謔,“即便會是假的,噥,宓茗苑裡的那位貴主兒今兒這身子骨抱恙,也是沒得香玉可以偷竊的!”酸酸的醋味盪漾起來,即便皇上此刻不在,我也會莫名其妙就吃了醋。只能說,女人的心思轉變之快呵!
這公公聞到了字句間充斥的醋味,心照不宣的對我又斂襟:“娘娘真個是玩笑話兒!”他側目,聲音貼己,“咱們家皇上,可是無時或忘的只惦記着榮娘娘您呢!”
一個“只”字他刻意着重。我心覺有趣,也不願繼續爲難一個宦官,便沒再多說什麼,示意他自己知道了。
他便頷首道了聲安,把身子規規整整的退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