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 大人不上班,小孩不上學。杜荔陽就帶着熊建坐了半天的汽車,來到了荊州市博物館。
這裡近兩個月來都在展出一座新發掘的古墓, 專門闢了一個展廳出來陳列古墓中的文物。進到博物館內, 杜荔陽直接拉着兒子繞過主展廳, 直奔那新掘古墓展廳而去。
路上, 熊建很是鬱悶, 他剛剛明明看到一隻頂好看的鳥型架子的鼓,想去看看的,結果硬是被他這個媽扯到了另一個展廳。到達那展廳門口, 門前立了塊牌子,上面寫着“蘇水村楚墓展”。剛剛他這個媽還興沖沖的一路狂奔而來, 而這會兒到達目的地了, 卻剎了腳步。熊建很是不滿, 皺着小眉毛道:“媽,你幹嘛呢?還進去不?”
他看見她媽很明顯至少走了二十秒的神後, 纔回答的他:“哦,走吧,我們進去。”
展廳內光線晦暗,只有四壁的玻璃牆內纔有一排排的白色小燈亮着,完全只是爲了照亮裡面的各種文物。
與其他那些年代的古墓一樣, 出土了大量的青銅器以及車馬用具, 還有兵器和金銀玉器。杜荔陽拉着熊建一樣一樣的看, 漸漸地, 眼睛裡便蒙上了一層水霧。
電視上說, 這座古墓的主人是誰還尚無定論,只是能看出, 這一定是一個楚國貴族之墓,而且極有可能是王族。只是因爲有太多未解之謎,還不能確定墓主人的真實身份,業界也是衆說紛紜。
但不管是哪種說法,卻都沒有一種說法,是說這墓主人是楚平王的。因爲大家都堅信,當年平王之墓早已被毀,其屍身更是被伍子胥挖出來鞭撻過。所以並沒有誰想到平王那裡去。
杜荔陽看得入神,以至於熊建悄悄掙脫了手都沒有察覺。
終於,她看見了她此行要找的東西。陶人立像。
經過千年歲月,陶人的表面早已不復當初的光澤,卻多了歷史沉澱的古色,散發着神秘的氣息。當看到陶人時,她再抑制不住眼中淚水,一滴清淚,“啪嗒”一聲便落到了櫥窗的玻璃上。她認得那個陶人,即使早已看不清陶人的臉,她依然認得,因爲,這個陶人,正是出自她的手。
而就在陶人立像的旁邊,還擺放着一隻絡金絲的玉墜。
杜荔陽更是震驚不已。
此時,身後一位解說員領着一羣參觀者走來,解說員走到了杜荔陽旁邊,解說道:“現在大家看到的這個陳列櫃中,是擺放了兩件文物,這兩件文物可以說,是這蘇水村楚墓文物中最爲特別的兩件,爲什麼這麼說呢,是因爲,這兩件文物,都是出自墓主人的棺中,這隻陶人立像,就放在墓主人的身邊,而這隻絡金絲玉墜,更是從墓主人的脖子上取下來。大家都知道,楚人好戰,所以一般貴族下葬,身邊總會貼身放一把寶劍或者其他兵器,而這位墓主人卻一反常態,棺中並沒有見到一樣兵器。只有這兩樣東西伴隨墓主人長眠千年。”
解說員說完這一處,繞過杜荔陽,又走向別處去了,那一羣人緊隨其後。很快,杜荔陽身後原本圍了許多人,一下子就只剩下她一個了。
她盯着那絡金絲玉墜,泣不成聲。她特意用頭髮擋着臉,生怕別人看出來。思緒一下子就飛到那一天,那一夜:江面上戰火連天,他們久別重逢,卻連話都沒有來得及說,就雙雙落入江中,江水冰涼清寒,他們在水中相擁,生死一線,她取下她的玉髓,艱難地帶在了他的脖間,從此,生死相別,千年永隔,再無相見。
難道,這就是他們的結局?橫亙着歲月與時空,只得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她在那陳列櫃前佇立良久,身後一波又一波的人走過,她卻只自顧自的哭着,有的人沒有發現她,有的人卻看見了,都向她投來異樣的眼光。
忽然,一個人走到她旁邊,遞過來一張衛生紙。
她愣了愣,卻聽一個聲音道:“您好女士,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杜荔陽回頭一看,那人穿着博物館工作服,當是這裡的工作人員。想來是從監控器裡發現她在這裡站的時間太長,還哭着,所以纔過來看看的。
杜荔陽趕緊接過紙來擦了擦淚:“不需要不需要。”忽然就意識到一個問題,熊建呢?
環顧偌大的展廳,竟然半個小孩兒的影子都沒有。她心頭一急,忙跑了出去。
—*—
博物館外不遠處的大馬路對面,一個小孩、一個女人,正說着話。
那小孩不是熊建又是誰。而那個女人,卻奇怪得緊,打扮怪異,頭髮散亂,神情也透着古怪。
只見那女人一臉神秘對熊建道:“小朋友,我有上等神玉,你可要?”
熊建哪裡信,伸出手板:“那你給我看看。”
女人就從衣服兜裡掏出一塊東西來,放到了熊建手裡。
熊建送到眼前一看,頓時愣住。這……不是和媽媽脖子上的那塊玉一模一樣嗎?
“這個好,你送給我吧。”熊建擡頭對女人道。
女人笑道:“那可不行,以往我都是要賣一百塊一塊的。”
熊建驚道:“一百塊啊?”他哪裡有。他摸遍自己身上每一個口袋,最終,只摸出了一隻棒棒糖。
他猶豫一下,遞到女人面前,“用我最愛吃的棒棒糖和你換成嗎?它可是棒棒糖裡頂貴的了,要五塊錢一個呢!雖然……雖然它不值一百塊,可是它可甜可甜了,吃了心情會變得特別好,人也會長得越來越好看,你看我,”他就地擺了個自認爲很帥的造型,“我媽媽其實可難看了,可是我爲什麼這麼好看呢,都是因爲我一直吃這個糖,才長得這樣好看的。雖然大娘你已經很好看了,但不妨更好看一點呀。”
女人聽了他這席話,接過棒棒糖:“你說的當真?”
熊建趕緊點着小腦袋道:“當真當真,我發誓我說的是真的,不然我立馬被車撞死。”
女人道:“小孩兒,別隨便發誓,快呸呸呸!”
熊建趕忙吐了三口唾沫。
女人笑眯眯盯着那棒棒糖,然後拆開糖衣,塞進嘴裡。登時眼睛都圓了:“嗯,好吃!”
熊建也笑道:“你吃了我的糖,那這塊玉石頭就是我的了?”
女人還沉浸在棒棒糖的美味之中,點着頭:“嗯嗯,你的你的。”
熊建高興極了,忙把玉髓掛在了脖子上。這下好了,他有和媽媽一模一樣的玉石頭咯!
突然,自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喊着:“塵瘋子!原來你在這裡!”
熊建循聲望去,就見三個白大褂朝他們這個方向飛奔而來。
女人忙摸了摸熊建的腦袋:“孩子,多謝你的棒棒糖,我要走了。”說完,一陣風似的跑了。
熊建還沒反應過來,那三個白大褂也風似的跑過了他的身邊,一邊跑還一邊指着那賣玉女人道:“塵瘋子,你站住!快跟我們回去。”
熊建看向那女人,那女人已經跑出去老遠,還不忘回頭對着那三個白大褂做了個鬼臉,口裡還說着:“追不到追不到!”然後繼續往前跑。
熊建再看向那三個白大褂的背影,只見那白大褂衣服背後,一個醒目的紅十字上方環着一弧字:長康精神病醫院。
看清那字後,熊建小小年紀,此刻卻十分老成地倒抽了一口涼氣。怪不得一顆棒棒糖就能換來這玉石頭!
接着,又忽然聽到馬路對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熊建!”
熊建一看,原來是媽媽,於是便笑嘻嘻跑到馬路上去,打算跑過去與媽媽匯合。只見杜荔陽一邊走過來,一邊還罵着:“你個熊孩子,怎麼那麼熊?到處瞎跑,害我好找——小心……”杜荔陽猛衝上去,一把抱住了熊建。
—*—
一輛白色麪包車一個急剎車,車戛然停下。
車上的司機心道這下完了,一撞還撞了兩個人,渾身發着抖,打開車門下車來查看。
哪曉得,車前,並沒有躺着半個人,連一絲血漬都沒有。難道……被絞到了輪胎下面?司機彎下身去看,卻見車下也是空無一人。
這才長舒口氣,原來是虛驚一場。可是,他剛剛明明有看見一個女的和一個小孩兒的啊!
太奇怪了!
“喂,你怎麼把車停在這裡?”
司機聞聲擡頭,三個白大褂扶着一個不省人事的異裝女人走過來。原來是自己的三個同事,忙撓撓頭:“哦,沒什麼沒什麼。”
“來,把車門打開,好不容易抓住了這瘋子,可不能再讓她跑出去了。”
三人一起使勁,將昏迷的女人塞進了車裡。
司機問:“她咋暈了?”
三人中的一人答:“你是不知道,她跑得之快,要不是剛剛她和一個小孩子在這裡說話,我們哪裡追得上她啊,一追上,就給了她一針,免得她不老實。”
司機一聽,緊張道:“小孩子?你……你是說……剛剛……這裡有個……有個小孩子?”
那人點點頭:“對啊!”
司機腿一軟,差點就坐到了地上去。
“你咋了?中了十香軟筋散啊?”
“沒什麼沒什麼,我開車去了,你們關好門。”
司機趕緊上車發動引擎,白色麪包車響着警報,飛馳而去。
只見那車身上赫然一排大字:長康精神病醫院。
—*—
被撞到地上的那一刻,杜荔陽將熊建死死抱進了懷裡。兩個人都因爲莫大的恐懼閉上了眼。
地上的揚塵飛起,充斥着兩人的口鼻。沒有聽到剎車聲,卻換來一聲高鳴的馬嘯。
杜荔陽原本以爲他們母子倆今日就要命送黃泉,可閉了好一會兒眼後,除了屁股摔到地上的疼痛之外,就再無其他感覺。莫不是已經撞得失去知覺,或者,他們已經在黃泉路上了?
“出了何事?”
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道。
“回大人,有一個衣着奇怪的女子和小童,橫穿馬路,差一點撞上咱們的馬車。”
“快去看看,可有撞傷人?”
“唯。”
馬車?杜荔陽一愣。記得撞他們的,應該是輛麪包車纔對,馬車?是車的牌子麼?索性,她睜開了眼。
入眼的,是一個男子,長髮束着,竟然穿着古裝。如果她沒記錯,這樣的打扮,當是楚國王宮護衛的裝束。只聽那古裝男子笑問:“姑娘,可有哪裡受傷?”
她回了回神,忙看向懷裡的熊建,卻見他一雙小肉手捂着眼睛,小嘴巴緊緊的抿着。
“建建,有沒有哪裡疼?”
熊建搖搖頭。
杜荔陽這才長舒口氣,又道:“那你怎麼捂着眼睛?”
“建建怕。”
杜荔陽伸手挪開他的小手,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
熊建這才試探着睜開了眼,可一睜眼,就見着一個打扮古怪的叔叔,再瞧一旁,竟然還有好大一匹馬,驚了驚,向杜荔陽道:“媽媽,撞我們的車怎麼變成馬了?”
杜荔陽也覺得很奇怪,環顧了一下四周,先秦時的房舍,打扮古樸的人們,難道……但鑑於自己兩度穿越的奇遇,遂小心問向那古裝男子:“敢問閣下,如今是何年月?”
那古裝男子很明顯的一愣,繼而回道:“丙子年秋。”
聽不懂。杜荔陽又問:“那此地是哪裡?”
古裝男子莫名其妙,只道:“郢都。”
“什麼?郢都?”杜荔陽的聲音忽然拔高好幾度,“那這麼說,這裡是楚國?”
古裝男子眨巴了兩下眼:“對啊。”
這下,輪到杜荔陽傻着了。傻着傻着還哭了起來,哭着哭着又笑了起來,然後又哭了起來。
一衆路人圍觀着,本來就覺得他們兩個的打扮夠怪異了,現在看來,莫不是個瘋子吧。
“媽媽,你怎麼哭了?好些人看着呢!”熊建伸出小手給杜荔陽擦淚,一臉嫌棄地看着她這個媽。
古裝男子撓撓頭:“姑娘,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杜荔陽使勁搖頭。
馬車後,傳來一陣寒鐵拖在地上發出的聲響,然後,就聽見一個聲音問:“怎麼了?是撞着人了麼?”
古裝男子聞言,忙轉身恭敬稟報道:“回大人,這姑娘一直哭,可又說自己沒受傷。”
“哦?如此怪?讓一讓,容我看看。”
古裝男子讓到一邊。
杜荔陽就見着自古裝男子身後陡然出現了一個人。山羊鬍子,柴瘦身材,一身朝服,卻腳戴鐐銬。
看了半晌,愣了半晌,終於,杜荔陽疑惑地喚出了多年不曾叫過的名字:“蔡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