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北伐壯歌

有一天,表姐德玲沒去上學,看見芷秀洗衣服,過來給她幫忙。

“別,你不要!”芷秀有些慌亂。

德玲比天武大一歲,雖是小姐,心卻善得很,看芷秀慌亂,她笑笑說:“表妹,咱們是自家人啊,客氣什麼呢?”說着挽起袖子,幫芷秀把打過肥皂的衣服拿到井臺邊,用清水洗淨。這一切被姨媽看見了。

晚飯後,姨媽把德玲叫去,問她白天的事情,德玲說:“芷秀不是我妹妹嗎?幫幫忙有什麼不可以?”

姨媽說:“你的注意力要放在學問上。你爹送你們讀書,就是爲了將來光耀家庭。你要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耗精力!”

德玲看媽這樣說,就不好反駁了,心裡是不認同的。從這次談話之後,她雖然不好直接幫芷秀做什麼了,但是告誡兩個弟弟,一定不能過多的給芷秀添麻煩。

德玲是個有個性的女孩子。她讀的女子中學,教師都是讀過洋書的年輕男子,新思想很多,有意無意的,就把這些思想傳遞給了學生。自由、平等、人權等觀念深入這些女孩子的心。當然,作爲女孩子,對年輕男教師的崇仰也是不可忽視的。

有一個姓肖的青年教師,就是德玲心裡的偶像。

肖老師中等身材,白淨面孔,聰慧的大眼睛,講課是低沉的男中音,頓挫抑揚,有節有致,女生們最喜歡聽他的國文課。

有一天,肖老師講到了中國的現狀,講到國家不統一,國土喪失,外敵虎視眈眈,內部軍閥混戰,人民苦不堪言。他強調青年人的思想自由是第一要緊的。

“新世紀的新青年,一定要有新思想!什麼叫新思想呢,就是要爲大衆服務,讀了書,賺了錢,不能只記得你那個小天地,你要記得社會上還有很多的同胞要你去扶持,有很多的公益事情等着你去做,服務大衆,是我們的最高目標!”

在這些學生中,德玲最有悟性,作文成績最好,肖老師對她也是青眼有加。每次給她改作文,總要加上一些批語,紅筆圈的圈,加上肖老師遒勁有力的大字,總讓德玲更加奮發。

有一天,德玲寫了篇作文:“錢塘江的潮水”。文中,她從小時候記憶裡的錢塘江開頭,描繪出潮水的壯闊,進而將潮水比喻爲民衆的偉力,預言這偉力必將衝破封建堤壩的阻攔,奔騰萬里!肖老師看了這篇作文,十分高興,當即將這文章推薦給《大江報》副刊,副刊編輯是他的老同學,稿子很快就登出了。

“肖老師,肖老師!”德玲拿着報紙,高興地到肖老師宿舍,告訴他這個值得高興的消息。肖老師也高興,把文章看了幾遍,說:“你是個小作家了啊!”德玲不好意思地說:“我算什麼呀,還不是老師你的幫助!等得了稿費,我要請你的客!”

她向肖老師借書,肖老師將一本魯迅的《吶喊》借給了她。“魯迅的思想,一般人是不可企及的,別看他冷嘲熱諷,骨子裡是對我民衆的摯愛!”

下一次借書,肖老師把一本《新青年》借給了她。“陳獨秀先生的文章,好看!深入淺出,談的都是當前社會的問題,你要是有不懂的,就來問我!”德玲回去後,真有幾個地方不是很懂,下午放學後,就來問肖老師,肖老師一一做了回答。

這麼一來二去的,兩人除了師生關係外,又多了一層朋友關係。

肖老師說是老師,也就二十多歲,少年倜儻,滿腹錦繡,德玲讀過很多古書,內心裡,把肖老師比做三國時雄才大略又風流倜儻的青年統帥周瑜——小周郎。想到周郎,自然不會不想到那位美貌的江東小喬。

肖老師有“小喬”嗎?她暗暗猜着。一連好多天,她都被這心思纏繞,人竟不知不覺瘦了。

也是因爲這猜測,她遇到肖老師,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

“萬德玲,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啊?”肖老師關心地問。德玲紅了臉說:“可能吧,昨天衣服穿單了!”說罷便匆匆離開。

心裡畢竟有那個人,早晨或是黃昏,德玲總禁不住自己,要到老師宿舍附近徘徊,遠遠的,看着那屋子,想着那人在做什麼,自己在心裡做回答。

有一天黃昏,德玲看見肖老師匆匆出門,向街上走去。這個時候,他到哪裡去呢?德玲心裡一動,悄悄跟在身後,看見他走了幾條街,走進一個巷子裡,在一個黑漆大門那裡停了下來,舉手敲門。

德玲藉着一個商店的招牌擋着自己,靜靜地看那黑門。一會,一個青年女子探出頭來,見了肖老師,嫣然一笑,兩人一起進去,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瀰漫德玲全身,叫她幾乎站立不住,身子顫抖着,只覺得天旋地轉,直想癱軟。過了好一會,她冷靜下來,考慮片刻,毅然決然地走向那扇大門。

還是那青年女子來開門,她見了德玲,詫異地問:“你找哪個?”

德玲此刻已經恢復常態,笑吟吟地說:“請問肖老師在嗎?”

那女子說:“我們這裡沒有什麼肖老師!”說着就要關門。德玲攔住說:“我有事情找他,請你告訴他一聲好嗎?拜託了!”

那女子仔細打量了一番德玲,才問:“你是他什麼人?”

德玲本想說“學生”的,話到嘴邊,卻說:“反正是和他有關係的人!”說出來,自己也覺得不雅,但德玲的性情是高傲的,說了也就說了。

那女子再打量了德玲一眼,笑了起來。轉身進去了。不一會,肖老師走到門口。

“德玲啊,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馬上回身對那女子介紹:“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萬德玲同學,那篇《錢塘江的潮水》就是她寫的!”那女子馬上上來拉住德玲的手,親熱地說:“進來吧,和大家認識認識!”德玲心裡又一動,怎麼,這裡還有其他人啊?

走進一間屋子,十幾個人坐在裡面!其中有兩個人德玲認識,是學校的老師。大部分不認識。

有一個鬍鬚飄飄的長者,紅光滿面,神態和藹,看見德玲,朗聲說道:“歡迎啊,年輕的女才子!”

肖老師介紹,這人是《大江報》的主編,邵先生。

在座的,都是江城知識界的人。這地方是他們秘密集會的地點,今天他們討論的主題是:如何做好武漢地區羣衆發動工作,迎接南方革命勢力。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廣州,”長者說:“真的是羣情激昂,總理首倡的三民主義深入人心,工會,農會,婦女各項工作都轟轟烈烈,士兵們士氣高昂。我去了黃埔軍校,教育長鄧演達先生親自接見了我,囑咐我們做好湖北的工作,他隨時派人與我們聯繫。我還隨他檢閱了學兵隊,那些兵個個精神飽滿,隨時準備向軍閥開戰!”

德玲聽到這些新鮮事,驚呆了。真是“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啊!武昌這裡聽不到一點消息,外面卻已經是滿天風雨,天翻地覆。

大家認真討論了一番,決定當前主要是隱蔽工作,積蓄力量,爲南方革命勢力的到來做準備。肖老師說了很多話,他提出了具體的工作方案,主要是工會的組建、骨幹分子的發展等問題。

很晚才散會,肖老師和德玲踏着夜色歸去。走在肖老師身邊,感受到他那男子漢的沉雄,德玲不由得靠在他身上,肖老師沒有躲避,他伸出臂膀,將德玲攬住。德玲感到自己的心在激烈地跳動。

第二天,肖老師給德玲拿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共產黨宣言》,另一本是蘇聯小說,描寫紅軍的生活。德玲躲在家裡,一口氣把這些書看完,書中的道理深深打動了她的心。

過了幾天,肖老師問德玲,對中國將來建成什麼樣的社會有什麼看法?德玲毫不猶豫地說:“走俄國人的路!”肖老師讚許地點點頭。

一天夜裡,肖老師和德玲又來到了那個院子,今天這裡靜悄悄,偌大的房間裡,只有那位長者,那個青年女子等着他們。

一面畫有鐮刀斧頭的紅旗掛在牆上,德玲舉起拳頭,跟着肖老師一字一字地宣誓:“犧牲個人,永不叛黨!”宣誓之後,邵先生和德玲談了話,告訴她今天的任務,是協助國民黨,完成統一中國的戰爭,但是他再三囑咐,黨的基礎在工農中間,而絕對不是在其他地方,這一點,是和國民黨有着本質區別的。德玲一一聽着,努力記在心裡。

通往武昌的大道上塵土飛揚,吳佩孚的軍隊潮水一樣從前線潰退下來。

軍官們騎着馬,馬兒早已疲憊不堪,大汗淋漓,騎者卻還要加上一鞭!

大部隊浩浩蕩蕩退進了武昌城。堅固高大的城牆,又寬又深的護城河,蛇山上架起的重機槍,一挺挨一挺排列在城垛後的輕機槍,讓這些敗兵感到安全。

兩萬軍隊,由總司令劉玉春統一指揮,在高高的武昌城上,布起鐵桶一樣的城防。

追兵馬不停蹄,北伐軍4、7兩軍,浩浩蕩蕩,合圍武昌。

向民間徵發木梯數百架,士兵們擡着梯子,吶喊着衝向城腳,援梯而上。

武昌城垣太高,堅實無比,護城壕水深沒頂,木梯又太短,城上燈火通明,使進攻者毫無隱蔽,一接近城垣,機關槍、手**雨點一樣打下來。進攻者死傷累累,不得不退下來。

第二次大規模攻城開始。炮兵以猛烈炮火轟擊城上守軍,震天動地的炮火聲中,奮勇隊擡着竹梯蜂擁而上,很快就抵達城牆根。但幾乎與此同時,城內楚望臺、蛇山、漢陽龜山上所設置的吳軍山、野炮和江中艦炮萬炮齊發,炮彈雨點般落在攻城隊伍之中,竹梯笨重,牆高水深,竹梯尚未架牢,官兵已全部犧牲!

最高軍事會議連夜舉行。限令48小時內拿下武昌!

幾十把軍號一起吹響,成萬的革命軍士兵齊呼“革命萬歲。”最前面的是獨立團奮勇隊,緊跟着的是前鋒部隊,每支部隊間隔五十米至百米距離齊頭並進。前鋒都攜帶短槍、手**以便爬城。

部隊剛逼近城垣,城上槍炮齊發,比前兩次更加猛烈。竹梯一架上,城上的火網就發出瀑布樣的子彈,打得梯子折斷,人更是無一倖存的。 獨立團部分士兵潛行到城腳,將幾架梯子架在城牆上,官兵們相繼攀登,突然一下,城上燈光大亮,幾十挺機關槍一起開火,子彈密集的打在梯子上,所有登梯官兵全部都被打死,無一倖免。

整排整排的革命軍犧牲了,整連整連的革命軍犧牲了!城下已經沒有空地,無處不是烈士的屍體。高大的武昌城,仍是那樣堅固地挺立在面前。

看着自己的士兵那樣英勇的犧牲,指揮員黯然神傷。犧牲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總司令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誓言,下令全面停止進攻。

軍事會議再次舉行,決定圍城,等待城內的彈盡糧絕。

圍城已經半個月,城內,口糧成了大問題。

即使有錢的人家,也很少有存下大量糧食的,窮人就更不用說,涵三宮的街坊們,都在飢餓的恐懼中。

傅家全家都坐在家中,望着那口將要見底的米缸。米缸裡還有淺淺的一層米,傅家姆媽每次做飯,都要用一隻平口碗,在缸裡掃了又掃,最後不得已的撈起半碗米,煮稀粥。

另有一口缸,裝着醃菜,此刻那是和米一樣金貴的東西。一天吃兩餐,肚子裡真是空空如也。老二顏法因爲做工,一個人在城外,其他人全在圍城之中。

老大顏啓喝了半碗稀飯,肚子咕咕叫,走出門去,街上灰沉沉的,鄰居吳裁縫家,從來都是開着門的,此刻也緊緊閉上了,那兩扇長長的木門裡了無生氣。

“吳叔,吳叔!”顏啓拍着門,老半天,門內纔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

吳裁縫勾着腰,一步一蹌走來開門。

“顏啓呀,你爹媽都好嗎?”顏啓說了個“好”,問道:“娘娘呢?”吳裁縫說:“莫談,餓的站不起來了。看來我們這老街坊要一起去陰間了啊!”

裡屋睡着吳裁縫一家,最小的幺佬,此刻也乖乖的,依在孃的懷裡,一聲不吭。顏啓看了,心如刀絞。

顏啓說:“叔,叫娘娘他們好好熬着,我去想辦法去!”

吳裁縫說:“有什麼辦法想啊?連老鼠都看不見了。城門不開,當兵的兇得狠!沒走到跟前,就吆喝着開槍!只有到城外去纔有活路。”

顏啓帶上門出來,又到對門周家包子館去。周家也沒有糧了,一家五口都躺在牀上,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

轉了幾家,家家如此。人們到了生死的關頭。

顏啓回到家,悄悄叫老三顏勝。

“我想去城外搞點糧食,你和我去一下!”顏勝聽說糧食,眼睛都亮了,“去!老五和小妹餓得哭,搞點給他們吃。”

由於賣菜,兩人經常在城牆出進,知道哪裡的牆容易翻過去。兩人沿着小路走着,走到大東門蛇山頭附近,這裡的牆最矮,而且牆外有坡,如果是平時,兄弟倆走這裡可以說如走平地。

現在是戰爭,牆裡牆外都是無數的機關槍,在城牆那裡上下,隨時可能被飛彈打死。

想想家人的餓狀,兄弟倆顧不得這多了。

高高的城牆就在眼前,一個兵站在離城牆50米的卡子裡,看見兩兄弟,士兵威嚇地拉開槍栓,喝令退後。顏啓認出了這個兵,是經常去他那裡買菜的人。

“喝,河北佬,你好啊!”那兵也認出了顏啓,轉爲一笑,“你不怕死啊,到這裡來?”

顏啓說:“你不也在這裡嗎,我和你不是一樣啊?”

那兵說:“你怎麼和我一樣,我是吃這口飯,吃殘了,要你死就得死!你是老百姓,可以躲在家裡睏覺!”

顏啓說:“困什麼覺啊,沒有吃的,能睡得着嗎?”他走近那兵,小聲問:“說真的,這城門要關到什麼時候啊?”

那兵無奈地搖搖頭:“我哪能知道,這圍城已經半月了,我看再過十天半月不定能有結果!”

顏啓遞上一支香菸,說:“那我全家人都得餓死啊!”那兵點上煙,同情地看着顏啓說:“可不是的,不說你老百姓,就咱們這些當兵的,也夠嗆!”

顏啓說:“這幾天不是沒打仗了嗎?我想出去一下,弄點米,家裡老的小的都餓的起不來了。”

那兵嚇了一跳,“這是好玩的!兩軍交戰,能讓你過去?萬一你是奸細咋辦?”

顏啓笑着說:“你知道的,我是賣菜的啊!”顏勝也說:“做好事老總,這時候一斤米,就是救十條命!”

這話打動了那兵。他想了想,說:“你要有膽量,一會俺們連長來了,你和他說!”

顏啓聽這話有活口,高興地說:“我等着!”他對老三說:“你回去,跟爹孃說一聲,免得他們着急。”顏勝不肯走,顏啓堅決要他走。那兵也說:“真要出城,人多了反而不好。人多有什麼用,多得過槍子彈?”顏勝這纔不情願地走了。

走了幾步,他回過身,大聲叫了聲:“大哥,你過細啊!”顏勝從來不叫哥哥,都是老大老二的叫,現在忽然叫哥哥,不是有禮貌,而是感到了大哥將面臨的危險。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到這最危急的時刻,手足情顯現了。

顏啓等了半個時辰,那連長果然來巡哨了。河北人,高大的個子,黑臉膛,挎一把駁殼槍,走路很雄氣。看見顏啓,厲聲喝問:“幹什麼的!”

顏啓趕緊說了自己的來意,那兵也幫着說。顏啓說到街坊都餓倒在牀上,說了吳裁縫家的幺佬,一個那樣活潑的孩子,現在連話都說不出。連長聽了,沉吟了。

“俺知道你說的是實情。可這是打仗啊,哪能放你過去?”顏啓又苦苦哀求,那連長盯着顏啓看了許久,說:“你知不知道你走出城牆,就會被那邊的子彈打死?”

顏啓說顧不得了,打死餓死都是個死,買到米,家人就有活路。

那連長說“看你是個孝子,放你一馬!有言在先,打死該你自己負責!”

顏啓聽了,馬上就要走。連長說不成,現在天要黑了,下城非死不可,因爲對方看不清人,見到影子就開槍。就是回來,這邊的人也會開槍。要等明天天大亮了下城,對方看見是老百姓,也許不開槍的。連長還囑咐,要弄一套士兵衣服,穿了上城,不然被上級看見是老百姓,要抓起來的。但這衣服下城前要脫掉,不然對方看見了,以爲是兵。

顏啓一一點頭答應。這連長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顏啓對連長說,要是買回米,老總就是恩人,我們一定要好好謝謝恩人。暗示着送錢的意思。那連長一聽就生氣了,呵斥道:“你當俺們是什麼人了?俺是堂堂正正的軍人!要你老百姓謝呀?”那兵在一旁,也說顏啓小看人。不過他說要是方便,回來時捎一小袋米,讓弟兄們熬點粥喝。連長沒說什麼。

事實上,守城的士兵已經多天沒有吃飽了。

第二天一早,顏啓腰裡綁上大洋,將鞋帶緊了緊,夾着口袋走出門。顏勝見他出門,馬上跟了出來,兩人沿着昨天的路,很快就到了城牆下。

好多天沒打仗了,這最前線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靜的地方。離城幾十米,幾乎沒有人聲,烏鴉在城牆上空飛過,旁若無人。那個兵今天又在那裡站崗。他給了顏啓一件舊軍裝,顏啓趕快穿上,這樣遠遠看去,就是一個兵了。

囑咐顏勝在警戒線外面等着,顏啓緊緊腰帶,踏着臺階,大步向城牆上走去。

城牆上也有兵在來回走動,都是這個連的,可能連長囑咐了,沒有人問許多。那連長就在城牆上,看見顏啓,叫他過去,兩人到一個拐角處,這裡城牆有一個缺口,下去五尺就是地面,過去顏啓和顏勝老從這裡過牆。連長指着牆外說:“你看那對面的坡上,是他們的機槍陣地,只要他們不開槍,你就成了。你下去的時候,動作要快,但是落了地,就要舉着手慢走,不然他們當你是衝鋒的,你就沒命了!”最後,顏啓脫下軍服,露出裡面的破衫子。正待再道一聲謝,那連長說:“去吧,看你的命大不大!”

按照連長囑咐的,顏啓從缺口裡很快落了地,迅速站起身,慢慢下坡。果然,對面坡上有了動靜,顏啓趕緊舉起手,將口袋揚在手裡。看見對面陣地兩個砂袋之間露出一個腦袋來,似乎還有黑洞洞的槍口。顏啓不敢喊,怕驚動守城的官,連長囑咐過的,要是當官的知道了,就不好交代了。

聽天由命,要是今天該我死,就死吧!顏啓沒有停步,一步步很慢地走着,所幸沒有聽到槍聲。這個時候,無論哪邊打槍,對顏啓都是致命的。

護城河外幾十米處,已經掘起了很長的塹壕,壕裡兵不多,顏啓走進塹壕,一個廣東口音的革命軍士兵舉着槍叫他過去。到了那裡,那士兵簡單搜了他一下,問他來幹什麼?顏啓說買米,那兵沒吭聲,顏啓還想說什麼,那兵說:“我什麼都不聽,跟我走!”

顏啓在前,那士兵端槍在後,到了一個圓木構築的掩蔽部,裡面有不少人,一個軍官正在看地圖,聽說抓了個來歷不明的人,不耐煩地說:“是奸細就槍斃了!囉嗦什麼?”說這話時他頭也不擡。

這軍官操着純正的武漢口音,顏啓大聲用武漢話說:“長官,你不能斃我,斃了我,就是斃我一家!”

那軍官聽見武漢話,擡起頭,走到顏啓面前,問:“你是武昌人啊?”顏啓說是。馬上反問:“長官也是武昌人吧?”那軍官不置可否,卻問顏啓家裡有什麼人?住哪條街,幾號?街上有什麼建築物?糧食到了什麼地步?有沒有餓死的?顏啓一一做了回答。軍官點點頭,吩咐士兵,帶他去買米。

顏啓跟着士兵走出陣地,翻過一個坡,後面是一片田野,田野中稀稀拉拉有幾間草房,一個老漢在門前菜地裡剷草。顏啓上去對老漢說了買米的事,老漢驚奇地問:“你是城裡出來的啊?真了不起!”老漢家裡穀子不少,碾好的米卻不多,他全部給了顏啓,一共七十多斤。顏啓裝了米,又把穀子買了五十斤,付錢時,老漢只收米錢,穀子高低不肯收錢。“我們是鄉親啊,你九死一生過火線,奇人啊!穀子是我自己種的,送你了!”

顏啓將兩隻袋子前後一搭,掛在肩上,從來路回去。人年輕,力氣還沒消,一口氣將糧食扛到那缺口處,幾個兵都在垛子後面等着哩!

那站崗的兵幫他把袋子卸下,伸出拇指說:“你好樣的!是武昌的漢子!”顏啓將米袋打開,把米往一隻臉盆裡倒,倒了約十來斤,那個兵制止了:“夠了,趕快拿回去吧!”

顏勝在警戒區外,等得已經很久了,看見顏啓肩上鼓鼓的袋子,高興地叫聲“大哥!”接過袋子,一股勁扛回了家。

看見這麼多的米,全家都樂開了,傅家姆媽把米放在手裡,看了又看說:“這好了,我們餓不死了!”小小年紀的老五和小妹也不再吵餓了,跟在母親身後,顛顛地跑來跑去。

傅家姆媽吩咐顏勝,把穀子放在石臼裡捶,米和糠都不能糟蹋,糠磨碎了也能吃的。

天鵬問顏啓:“過火線危險得很吧?”顏啓說:“沒什麼,已經沒打仗了,兩邊當兵的都沒有什麼動作。”天鵬說:“還是不簡單啊!你這是拿命在搏啊!”

傅家姆媽說:“趕緊給吳裁縫家送點去,幺佬已經快不行了!”天鵬拿碗裝了一碗,走到吳家,吳裁縫看見了米,激動地說:“顏啓,義人!你這送的是命啊!”

吳裁縫老伴起來,抓了把米,熬了米湯,一瓢一瓢餵給小兒子喝,那孩子怏怏的,開始只舔了舔,吳家老伴哭了起來。可是喝了兩瓢,那孩子竟坐了起來,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米湯。所有人的心才放下來了。送顏啓出門,吳裁縫流了淚,“你們傅家……”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顏啓又給包子館家送了一碗,給左右兩家鄰居各送了一碗。

這以後,顏啓又出去了幾次,家人和附近鄰居,靠着這一點點糧食,活了下來。

武昌圍城四十天,居民餓得奄奄一息,到後來,守城的軍隊也餓得受不了,才向北伐軍投降。開城門那天,無數人涌出去找吃的,有人一口氣吃54個包子,結果脹死了!

北伐軍進城,糧食進城,城內回覆了生氣。到處是熱烘烘的氣象。

大遊行。一羣羣的居民,一隊隊的士兵,隊伍逶迤在武昌長街,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打倒列強,打倒軍閥”的呼聲震撼兩邊的屋瓦。

顏法和桃子拉着手,也去遊行。在遊行隊伍裡,遇見了董先生!

董先生告訴顏法,廣大工農羣衆被充分發動起來了。在湖南,到處都建立了農會,有兩百多萬會員,鄉村裡的土豪劣紳都被打倒,農民成了鄉村的主人。在長沙,工人都成立了工會,人人都是會員,工廠裡的事,工會說了算。

湖北也將這樣。董先生說:“你到新光機器廠去,做木模工人,那裡的工會還沒建立。”說着給他寫了個紙條,要他去找機器廠的一個叫“王大海”的人。

新光機器廠有百來工人,王大海四十歲,絡腮鬍子,他看了董先生的條子,卻沒有露出歡迎的樣子,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帶你去老闆那裡看看!”

老闆是留學回國的博士,只有二十幾歲,看了顏法帶着的工具,倒很高興,說:“年紀輕啊,學什麼都可以的!”他叫顏法去木模車間。顏法幹活很賣力,老闆對他很客氣。

顏法去沒多久廠裡就建立了工會,主席是王大海。王大海找老闆要了一間辦公室,活也不幹了,天天在辦公室坐着。

過了兩天,又成立糾察隊,有人提議王大海兼任隊長,王大海卻要顏法擔任。顏法推脫了幾句,禁不住大夥都同意,就這麼當了隊長。

那天,王大海吩咐顏法,領着幾十個工人,去漢口六渡橋參加大會。

王大海自己卻不去。

會議正開着,忽然傳來了驚人的消息: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學生在江漢關演講,英國水兵上岸,進行武力干涉,當場刺死一人,打傷三十多人!會場立刻炸開了鍋。“到江漢關去,到江漢關去!”人流浩浩蕩蕩,沿途不斷有羣衆匯聚進來,很快到了江漢關。這裡是英國人的租界,裡面森嚴壁壘,堆着沙包,架着機關槍,全副武裝的英國水兵,站在機關槍後,隨時準備開槍。英國巡捕們,都把手槍提在手裡,對着人羣,虎視眈眈。

很快,有人領頭喊起了:“打倒帝國主義!”衆人都跟着喊起來。顏法聽見聲音很熟悉,轉頭一看,竟是向先生!向先生站在隊伍最前面,面對着英國士兵的槍口,毫不畏懼,用很大的聲音說:“我們要討還血債,我們要求**做主,收回英國租界!”立刻,很多聲音一起叫着:“收回英租界!收回英租界!”

第三天,來了指示:全體罷工、罷市、罷課,都到英租界去!

江漢關,人如潮水。震天動地的口號聲響徹雲霄:“打倒帝國主義!收回租界!懲治兇手!”

英租界鐵柵大門緊閉,高牆上有電網,英國軍人的機關槍仍是那樣囂張地開着口,巡捕們仍是提着槍來回巡邏,但是今天和前天不同,全副武裝的北伐軍士兵正一隊隊朝這裡走來。

千餘名碼頭工人糾察隊,密密匝匝擠在租界鐵柵大門外面,用力搖撼着那厚重的大鐵門,不少人拿着扁擔,怒吼聲震天動地。

“開門,開門!”最前面,人羣搭起了人梯,往門上窗上攀爬。

水手工會的弟兄們,划着木划子,從水裡繞着上了租界的躉船,從裡面衝向大門,租界內傳出搏鬥的聲音。

忽然有人喊了聲:“我們的軍隊已經進去了,衝啊!”洶涌的人流立刻向大門,向院牆,向一切可以衝擊的地方衝去,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響,大門被撞開,人羣洪流一般,涌進租界內,朝英國士兵衝去,士兵們不敢開槍,列隊後退,一步步,退到江邊,最後退上了軍艦。人羣就在江邊和他們對峙着。

租界內,所有的障礙都被拆除,沙包扔得到處都是,人流洶涌,人們包圍了工部局,海關大樓,衝上樓頂,將英國旗幟扯下,換上了青天白日旗。很快,巡捕房也被佔領,那些昔日對中國人凶神惡煞的巡捕們都逃之夭夭,糾察隊立刻在英租界站崗放哨。

武漢英租界經過艱苦的談判,完全收了回來。

整個過程,顏法都參加了,桃子也去了。王大海沒有參加,卻在廠工會會議上激烈批評顏法,說顏法立場不堅定,跟剝削自己的師傅劃不清界限,和師傅的女兒勾勾搭搭。顏法憤怒地反擊,與會的人們並不理解他,有人甚至說,如果顏法要證明王大海說的是錯的,自己應該當面去斥責師傅對自己的剝削。

這是顏法無論如何也不能做的。

王大海自己,現在完全不做工了,天天叼着菸捲,在廠裡晃來晃去,對任何人說話都趾高氣揚,還經常下酒館。他是有老婆的人,卻經常和廠裡的女工調笑,有一回,人們看見他很晚了,還和一個女工在江邊樹林裡。

顏法沉默了,他覺得人像掉進了霧裡,不知道方向了。他想去找董先生或者是向先生談談,可是董先生下鄉去了,向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於是只有把精力放在幹活上,而王大海對他的過於勤勞似乎又有所不恥,經常旁敲側擊地說他。

這一切叫顏法鬱悶。

四 孤苦兄妹八 兒女情真四 孤苦兄妹二 啓蒙者十一 國難來了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一 烽火陽夏十一 國難來了一 烽火陽夏八 兒女情真十一 國難來了二 啓蒙者九 地下英雄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五 北伐壯歌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十二 別矣,武漢二 啓蒙者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四 孤苦兄妹二 啓蒙者十一 國難來了四 孤苦兄妹二 啓蒙者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一 烽火陽夏八 兒女情真二十 大罷工八 兒女情真一 烽火陽夏九 地下英雄十六 地獄中九 地下英雄三 燃燒的京漢路四 孤苦兄妹二 啓蒙者八 兒女情真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 逃亡與驛站二十 大罷工四 孤苦兄妹五 北伐壯歌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六 地獄中十六 地獄中十 逃亡與驛站六 白色恐怖五 北伐壯歌二 啓蒙者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一 國難來了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一 國難來了二十 大罷工九 地下英雄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二 啓蒙者十四 甦醒四 孤苦兄妹十五 蹉跎衡陽十三 鐵蹄踏江城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六 白色恐怖十六 地獄中八 兒女情真六 白色恐怖五 北伐壯歌三 燃燒的京漢路七 煉獄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三 鐵蹄踏江城八 兒女情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 啓蒙者十六 地獄中六 白色恐怖六 白色恐怖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 逃亡與驛站七 煉獄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二 別矣,武漢四 孤苦兄妹十四 甦醒
四 孤苦兄妹八 兒女情真四 孤苦兄妹二 啓蒙者十一 國難來了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一 烽火陽夏十一 國難來了一 烽火陽夏八 兒女情真十一 國難來了二 啓蒙者九 地下英雄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五 北伐壯歌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十二 別矣,武漢二 啓蒙者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四 孤苦兄妹二 啓蒙者十一 國難來了四 孤苦兄妹二 啓蒙者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一 烽火陽夏八 兒女情真二十 大罷工八 兒女情真一 烽火陽夏九 地下英雄十六 地獄中九 地下英雄三 燃燒的京漢路四 孤苦兄妹二 啓蒙者八 兒女情真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 逃亡與驛站二十 大罷工四 孤苦兄妹五 北伐壯歌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六 地獄中十六 地獄中十 逃亡與驛站六 白色恐怖五 北伐壯歌二 啓蒙者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一 國難來了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一 國難來了二十 大罷工九 地下英雄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二 啓蒙者十四 甦醒四 孤苦兄妹十五 蹉跎衡陽十三 鐵蹄踏江城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六 白色恐怖十六 地獄中八 兒女情真六 白色恐怖五 北伐壯歌三 燃燒的京漢路七 煉獄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三 鐵蹄踏江城八 兒女情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 啓蒙者十六 地獄中六 白色恐怖六 白色恐怖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 逃亡與驛站七 煉獄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二 別矣,武漢四 孤苦兄妹十四 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