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逃亡與驛站

一晃,德玲在印刷所一年多。

印刷所與世隔絕,只和組織單線聯繫。但是感覺到形勢越來越緊張。德玲剛來的時候,印刷所的工作老是忙不完,現在卻常常一連幾天沒有什麼要印刷的。社會上,再沒聽到什麼遊行啊罷工啊的消息,組織似乎偃旗息鼓了。

張飛有些老朋友,偶然聯繫,聽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一年多來,組織被破壞得很厲害。厲害到什麼程度,他也說不清。

一天,春花到老聯絡點去,意外地發現聯絡點取消了。那是一家雜貨鋪,老闆是浙江人,鄰居告訴春花,老闆換了。

老劉叫張飛再到那附近轉轉,看遇到什麼人,張飛去了幾回,什麼收穫也沒有。印刷所與組織的聯絡渠道斷了。

已經有好多時沒有接到組織的經費了,這意味着印刷所要考慮生活來源了。白天,德玲和春花都幫着糊紙盒,和那些真正的家庭婦女一樣,賺來一點錢買柴米油鹽。晚上,和春花在一起,兩人談來談去,怎麼也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按說祁大姐應該來一下的。她去了哪裡呢?

老劉似乎也和德玲她們一樣。他拄着柺杖,在院子裡無聊地走動着,“咯噔咯噔”,他把德玲叫到一邊。

“我決定出去探一探消息,總不能坐在家裡死等!”

“如果我天黑還沒有回來,你們就轉移!”老劉一瘸一瘸地出門去,慢慢消失在小巷盡頭。

太陽下山的時候,老劉一瘸一瘸地回來了,這叫幾個人鬆了一口氣。

“我打聽到消息了!”老劉坐板凳上,喝罷水,抹抹嘴說:“組織遭到大面積破壞!高級領導都不在了。現在組織基本上已經停頓了。我說哩,情況就是不對勁啊!”

老劉的老鄉是一個區委的幹部,他告訴老劉,組織內出了大叛徒,導致一系列的損失。敵人不停頓地對組織進行殘酷打擊,殺害了好多同志,破壞了好多基層組織。中央在上海站不住了,高級領導大部分轉移出上海了。

由於組織破壞,來不及通知許多人。口頭通知是:暫停一切活動,各自潛伏,積蓄力量,等待革命**。連老劉的老鄉,一個區委副書記,也突然失去了組織聯繫,現在靠賣餛飩爲生。

“各自潛伏,就是說沒有組織管了?”張飛衝口一句。

老劉責備地說:“怎麼能這樣說呢?組織遇到困難了,我們要分擔。”

幾個人在小屋裡商議着。德玲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各自潛伏,說明組織已經沒有力量安排好每個成員,一切要靠自己了。可是自己到哪裡去呢?武漢不能回,那裡的特務正等着自己哩!

“蘇佳就留着這裡吧,我們一起搞,先把家搬了!”老劉在城市的另一個地方物色了一處房子,明晚就搬。

德玲沒有吭聲。家一搬,意味着與組織的聯繫徹底中斷,以後怎麼辦呢,不說別的,吃飯就是問題!

德玲終於說了:“你們去吧,我不和你們一起!”

老劉並不驚奇:“你能去哪裡呢?”

德玲說:“去找朋友。”淡淡的,沒多說。

老劉說:“這樣也好。人多了目標大,組織的指示本來就是分散潛伏。既然定了,明天早上你就走。外人問,我就說你回鄉去了。”老劉叫老媽媽拿十塊大洋來。

“現在是困難時期,只有這麼多了。”德玲默默接過了錢。

德玲去找石大姐。她堅信,石大姐這樣的人,一定不會放棄工作。

那熟悉的巷子到了。泥土路上,停着鄉下人的糞車,幾個早起的居民正在倒馬桶。德玲走進巷子,仔細辨認着路邊的房子。

忽然,一個婦女的聲音在路邊的門裡叫着:“啊呀,是不是石家侄女啊!”隨着聲音,一個四十多的婦女從門裡出來,德玲認識,是李家阿姨,一個捻匠的妻子。

李家阿姨看看四周,將德玲拉進門:“進來坐會!喝杯茶。”德玲剛進門,李家阿姨就將門合上了。

“哎呀你這女子,好大的膽子!你從哪裡來呀?被人看見可不得了!”

德玲立刻感到不好:“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可不得了啦,你的姑姑出大事了!”李家阿姨壓低聲音,告訴德玲,石大姐在半年前就被便衣抓走了。

“好凶啊,那些人!對四十多的女子下狠手,真的沒有人性哦!”

李家阿姨叫德玲趕快從後門走,這裡總是有不三不四的人晃悠。

德玲跟着李家阿姨,從屋子後門走出去,李家阿姨在門內搖搖手說:“小心哦,你們都是好人!可憐!”

德玲穿過幾條巷子,到了大街上。

無名的悲憤瀰漫胸腔。石大姐,那樣好的人,被捕了!

德玲漫無目的地走着,考慮着往何處去。孤單像黑色的影子一樣籠罩着她,她買了份地圖,找一個小旅館住下,在房間裡鋪開地圖。她要去找自己的隊伍。在陽光下戰鬥!

山川一目瞭然。在湖北安徽搭界處的大別山,有鄂豫皖根據地,千里迢迢,路上一定有無數的哨卡盤查,沿途的困難將是難以想象的。

但是不去那裡,能去哪裡呢?畢竟,那裡有蘇維埃政權,那裡有自己的隊伍紅軍,就是討飯,也要去!

德玲出了上海,沿着公路走,一邊不停地舉手攔車。

車很少,都是貨車,偶然有公共汽車,沒有錢,不能上。終於有一輛貨車在她面前停下,司機是個面相慈善的中年男子。德玲說丈夫在南京做工,很久沒有消息,她要去找丈夫。男子聽罷嘆口氣,讓她上了車。汽車將她帶到南京郊區停下不走了。德玲謝了司機,找個小店歇了一宿,第二天又攔車。這麼一段段的走,到了合肥。再往西,交通車輛稀少了,在一個小城,人們告訴她,往西地面不太平。德玲心裡一喜。看地圖,再有幾百裡,就是大山區。她知道,自己的隊伍就在大山裡面。到了那裡,就可以找到戰友!

步行去。

第一天走了五十多裡,在一個小鎮上停下。看有家人家,只有兩老,德玲走近去,和那婆婆說,自己是外出找丈夫的,沒有盤纏,求借住一宿。德玲帶着一包針線。她對那婆婆說,不白住,可以爲他們做點針線活。

那婆婆一聽德玲說,就顯出難過的神色來。和老漢商量了一會,就讓德玲進了屋。晚上,婆婆還給德玲做了碗麪條,也不要德玲做什麼針線活。

第一天就這樣順利,德玲增加了信心。連續好幾天,都平安無事。但是越來越感覺到,路上的氣氛緊了,大路有卡子。好在德玲此時已是滿面塵垢,衣衫襤褸,卡子也沒有在意她。

開始進山了。那天,德玲走進了一個小山村,這裡人跡稀少,顯得荒涼。一個小茶攤在路邊,守攤的是一個尖臉的漢子,他打量着德玲,眼光遊移不定。

“這麼年輕的女人,一個人走山道?”語氣裡有着輕浮。德玲沒有理睬他,顧自上了路。

走了一陣,感覺總是不好,身後總像是有什麼危險。回想那漢子,眼睛裡不懷好意。這段路十分冷清,前後都看不到行人,再往前,是更高的山峰。德玲忽然有些恐懼,走上一個高坡時,她停了下來,爬上一塊大石,回身向下看去。

果然,在她來時的路上,幾個男人匆匆忙忙趕了來,其中有人提着槍,領頭的就是那賣茶的漢子。德玲爬下石頭。前方的路越來越往高處延伸,在這山路上,自己是肯定走不過這些強壯的男人的,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攆上來。

估計這些人是當地的團丁,這是些最可惡的傢伙,往往既是兵,又是匪。落到他們手裡,不是給你扣個“**”的帽子,就是敲詐你的錢財,更何況,在這鬼都看不見的地方,萬一他們就是匪,怎麼辦?

德玲趕緊離開正道,順着山坡往下走,走了十多米,下面沒路了,附近有塊突出的石板,石板下有空間,正好躲一個人,德玲鑽進去,躲了起來。

上面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有人說話,有人野蠻地罵着,德玲仔細分辨,似乎說的就是自己。腳步聲很快過去了。德玲知道,這些人在前面看不到自己,還會回來的,很可能會在附近搜索。她看了看附近地形,隔着一個山谷,對面坡上隱隱也有一條道,她決定上那條道,不管怎樣,先離開這個地方再說。

德玲從石板下鑽出來,高一腳低一腳的下山。剛走了幾十步,隱隱聽見上面的道路上又有人說話,她趕緊鑽進一叢灌木裡。

是那些人又回來了。這回他們的說話聽得十分清楚。

“這婆娘,前面沒有影啊,難道她會飛?”一個粗嗓子說。

另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說:“都怪你這沒用的東西,到手的銀子弄飛了!這娘們一個人走這裡,肯定不一般,送到上面,怎麼也能弄個幾十塊大洋!”跟着一聲怒喝:“還不快下去搜搜!”

上面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德玲擡起頭,看見那個賣茶的漢子摸下來了,他手裡提着一支步槍,弓着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來,到了德玲剛纔躲藏的石板,那人蹲下去,仔細地看了看,又圍着那裡轉了轉,然後上去了。

“沒有啊,這娘們真是精怪呀!”那漢子說。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那些人去遠了。

德玲半天不敢動一下。不知多久,她鑽出灌木叢,繼續往下走。剛纔這條路走不得了,那些壞傢伙隨時可能在路上出現。

下面是一條溪水,很淺,溪上有石頭。德玲踩着石頭到對面,仰看坡頂,約有百米高,坡上有一條路。

斜坡上長着些松樹,德玲在樹間往上攀登,走到離坡頂十多米的地方,樹沒有了,一大片光禿禿的石壁擋在眼前。

怎麼辦呢?退下去不容易。德玲順着坡勢往旁邊走,想繞過這片石壁,走着走着,腳下蹬翻一塊石頭,身子一歪,竟然滑倒在地!這裡坡度很陡,德玲一倒地,馬上滾了下去,身體像一根圓木,順着斜坡越滾越塊,突然,身體轟的一下,被什麼擋住,像被一根棒子狠狠敲打一下一樣,一陣疼痛,德玲昏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德玲醒過來,看見自己躺在一棵大樹根下,周圍都是松樹。這裡是半山腰,看下面,到溝底還有幾十米。左腿劇烈的疼痛,試着動一下,渾身刺着疼。這可糟了,在這不見人煙的荒山,孤零零一個人,怎麼是好?

她決定站起來,可是身子不聽使喚,只好側身蜷縮着。

老半天,聽見附近似乎有人咳嗽,又有棍子打草的聲音。德玲不顧一切地喊一聲,聲音那樣小,小得連自己都不相信,她用盡力氣又大喊一聲,卻引起腿部徹心的疼,不由又暈過去。

聽見有人走近,睜開眼,看見一個老人,清癯的臉,頭上圍着毛巾,背一個簍子,手裡柱一根竹棍,神情似乎善良。

“大爺,救救我!”德玲說。

老人彎下腰,問她:“哪裡不舒服?”德玲說現在是左腿不能動。老人放下簍子,蹲下來,用手捏捏德玲的腿,站起來緩緩地說:“小腿折了!”

德玲又央求,老人說:“這不消你求得,我難道能把你丟下在這裡嗎?那樣祖宗也不能饒我!”說着從揹簍裡取出一個竹節,七寸長,上面有洞,老人放在嘴邊,用力一吹,山谷裡響起悠長的一聲,四面都是回聲。

很快,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趕過來了,他也揹着竹簍。“爹,採到何首烏了啊?”他氣喘吁吁地問,看到德玲,少年驚奇地張開嘴。

“我們一道把她弄回去。”老人平靜地說。

山裡人有辦法。少年抽出砍刀,砍下兩根竹子,上面綁上樹枝,將德玲的傷腿用棍子固定,然後把她擡上去,兩人擡着她下山。

溝溝坎坎,上坡下坡,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年欣喜地叫了聲:“到了!”

一塊不大的平地上,幾間茅草屋簇擁着站在一起,狗在吠,雞在叫,一個婦女從草屋裡走出來:“你們這麼早就回了啊?”看見德玲,她驚奇地問:“這是怎麼啦?”

老漢放下擔架,把頭上的毛巾取下來擦汗:“她摔着了,小腿折了。”

女人吩咐少年,趕緊去把一間草屋打掃一下。少年拿把掃帚進屋,片刻就說好了。

幾個人把德玲擡到那屋裡。屋子很暗,空蕩蕩的,中間有塊鋪板架在兩條凳子上。把德玲放到鋪板上,老漢說:“去燒水吧,一會我給她治治。”

女人拿來一些散發着奇異味道的藥膏,藥膏都裝在竹筒裡,用竹棍搗着。老漢叫女人把德玲的長褲脫一隻腿,女人小心地做了,儘管她很輕柔,德玲還是感到鑽心的疼痛。

先是把一種清涼的膏子抹在傷處,那裡立刻就不疼了。接着,老漢雙手按住德玲的腿,揉着,擠着,也就幾分鐘,聽見一聲輕輕的骨頭響,老漢說:“好了,骨頭接上了!”又取出一種膏藥敷上,然後用布包扎。

整個施術過程,德玲竟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她不由得暗暗稱奇。

少年捧來一牀被子,女人給德玲蓋上。德玲看着他們,感激地說:“大爺大媽,謝謝了啊!”老漢說:“謝什麼啊,你摔傷了,我遇上了,這就是緣分。遇到人有難,豈有不救之理!”女人也笑吟吟地說:“你也是有點福氣的,遇到山娃他爹。這一帶,要是別人,還不一定能拿得下你這傷!”

原來他們家是祖傳的藥師。今天父子倆上山,就爲的採藥。德玲只覺得僥倖。要是遇不到這父子,今天真的是有**煩了。

和一切孩子一樣,家裡來了客人,山娃掩飾不住高興。每天,他要進出德玲的屋子多少次,和德玲說話,告訴德玲今天爹又採到什麼藥了,自己今天在林子裡看到什麼小動物了。有一天,他竟然對德玲說:“等你傷好了,就不走了,就在我們家住,我在山上給你多開一塊包穀地,就夠吃了!外面有什麼好啊,這裡多清靜!”又說:“你看我爹我娘多喜歡你!”說得德玲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將這孩子摟過來!

德玲給山娃講故事。講西遊記,唐僧取經,孫悟空大鬧天宮,牛魔王的芭蕉扇,山娃聽得津津有味。聽到唐僧被妖怪抓住,眼睛裡就有擔憂。德玲暗暗想到,這孩子有悟性,要是能讀書多好!

山娃今年十一歲了,跟着爹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字,主要是藥名,也會簡單的加減。山娃說,爹答應了的,等家裡積攢的錢夠了,就讓他去山下的學校唸書。

“讀了書,我也能講故事了!”他興奮地說,眼睛裡有着真純的渴望。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老漢問了德玲的身世,德玲當然不能說真話。只說是老鄉帶信來,要她去做工,沒有錢坐車,就走路去。兩個老人聽了只是嘆息。德玲把紮在腰裡的錢拿出來給他們,他們死活不肯要,說你這樣苦,我們就是幫你一下也是應該的,能要錢啊?山裡人的純真,讓德玲流下了眼淚。

“大爺大媽,我將來一定要報答你們的!”德玲這樣說。兩老聽了只是笑了笑。

因爲那些神奇的藥膏,德玲的傷好得很快,已經能柱着棍子站起來了,她對老漢說要走,眼見得這一家過得艱難,添自己一張嘴,就更困難了。她不能給他們添太多的麻煩了。

但是往哪裡去呢?實在沒有個好主意。

老漢聽德玲要走,幾次欲言又止,德玲追問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自己有個侄子,在山外開了個藥店,德玲真要走,可以先到那裡去,一方面養傷,另外也能幫着做點什麼,不管怎樣也是自食其力。這倒是個好主意,德玲當下就請老漢給侄子送信。

過了兩天侄子來了。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穿一件長袍,總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見德玲,他的眼睛裡有一種異樣的光,閃了一下,很快就垂下眼皮。

“我叫陳子敬。”規規矩矩的自我介紹。

“哦,我叫蘇佳。”德玲大方地說。

陳子敬言語不多,卻是謹慎有餘,考慮問題都很周全。他說,他的店裡正好需要一個算賬和照應門面的人,如果德玲不嫌棄,現在就可以去那裡。等德玲的傷好了,如果要走的話,隨她的便。

陳子敬隨身帶來了一輛驢車,老漢在車上鋪了很厚的一層稻草,讓德玲坐上去,一邊囑咐着:“傷筋動骨一百天啊,你定要過了三個月,才能隨意走動的!”陣子敬吆喝一聲,車就緩緩啓動了。山娃靦腆地看着德玲,眼睛裡有淚痕。德玲叫他到車子跟前來,忘情地抱着他,把臉貼在他臉上。

山風起來了,清清地吹過德玲的臉旁,她思緒萬千。這仁厚的土地,這些仁厚的人,上蒼給了中華大地這樣多的東西啊!那茅屋,那林子,那兩個慈祥的老人,那可愛的山娃弟弟,德玲永遠不會忘記的!

藥店在三十里外的一個小鎮上。小鎮靠近河邊,零零散散的居民小屋,一色的黑瓦青磚。鎮子中央有條石板鋪砌的道路,彎彎曲曲,穿鎮而過,逢到趕集日,這道路兩邊就站滿了小販。鎮子雖小,是方圓幾十裡的物資集散地。

一個郵局,一所小學,一個糧食行,幾個雜貨店,幾個騾馬店,另有小吃店若干。藥店就一家。

藥店有三間房,一個堂屋對外營業用,兩邊廂房,一邊堆滿藥材,另一邊是陳子敬的臥室。現在德玲來了,陳子敬晚上就到小學去借宿,那裡的校長是他的同學。

德玲先是記賬,後來看陳子敬實在太忙,就主動學會了辨別藥材,一般的顧客接待一下沒問題。

陳子敬到現在還沒有家室,也從不問德玲的私事。德玲有時想,古代有所謂“柳下惠”,是不是說的這人啊?想得自己笑了。

陳子敬也有夢想,就是發財。

“做生意的,就是要越做越大才有意思。開始是難的,做順手了,慢慢積攢,瞅準了,該搏就去搏一把!”他熱烈地對德玲說。他的理想,是等資金攢大了,去省城開藥店。

“還叫回**店,不過前面加上個大字——回春大藥店,多麼有味道啊!”說着說着,他的眼睛裡流露出幸福來。

德玲腦子裡可沒有發財的影子。寂靜的夜裡,她獨自在靜靜的廂房裡,想着失散的戰友,想着組織。

黨啊,你在哪裡啊,你可知道在這偏僻的小鎮,你的女兒在苦苦找尋?肖老師說過,革命道路是艱難坎坷的,德玲深深體會到其中的含義了。她已經兩次失去組織。一次在武漢,親人被捕,自己千里迢迢,去上海找組織。這次更糟,什麼方向都沒有了,幾乎是盲目的在漂流。

郵局牆上有個報欄,德玲能拄柺杖了,就去看報。關於蘇區,全是不好的消息。什麼“我軍將士神勇奮進,一舉攻佔悍匪巢穴”,什麼“總司令坐鎮,步步爲營,匪主力四下逃遁”。有一天,報上赫然登載了一篇長報道,介紹鄂豫皖蘇區被白軍佔領的經過。德玲頓覺天旋地轉!

最後的一點亮光,熄滅了。黑暗。心中是無邊的黑暗。

陳子敬完全不知道德玲想什麼。

他在街坊口碑很好,無論對誰,他都樂於幫忙。說話又和氣,遇到誰,都是笑臉相對。

“和氣生財嘛!”他這樣對德玲解釋。

德玲鬱悶了好久。然而總不能一直鬱悶下去。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慢慢從鬱悶中走出來了。陳子敬對她的殷勤,多少減輕了她心裡的痛苦。

久了,德玲對陳子敬也有了一層牽掛。有時他回來得遲了些,她就會去門口望一望,他做什麼去了呢?

這地方氣候土壤都是一流的,農作物發達,附近人家都種着青菜,要吃了,給鄰居說一聲,馬上就有人送到家來。陳子敬會做菜,農家小菜鮮嫩得很,他燒起大火,炒得噴香撲鼻,有時候,門口來了賣魚的,買一條鮮魚,加醬油醋一烹,也很爽口。

陳子敬把魚塊夾到德玲碗裡,魚頭魚尾是他的。

“我從小就喜歡吃這些。”他自自然然地說。德玲不肯,也給他揀魚塊。陳子敬習慣性地說“謝了,謝了!”引得德玲“撲哧”一笑。

在經歷了這麼多顛簸之後,在幾乎走投無路之際,竟然還有這樣一個江南小鎮,這樣一個小藥店收留了她!小屋裡瀰漫着平安,甚至有着溫馨,不用擔心,不用警惕惡人,這一切叫德玲心安。命運,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小屋又到黃昏,暮色在外面的石板路上悄悄逼來,那石板,先是金黃色,漸漸變成白色,不知什麼時候又演成灰色了。

石板路上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怎麼不點燈啊?”陳子敬大聲說着,跨進門來。他肩上扛着個麻袋,鼓囊囊的,裡面是藥材。今天一早他就出了門,去離這裡四十多里路的縣城進藥。是趕最後一班汽車回的。

德玲趕緊起身,幫他卸下肩上的袋子。他一邊點燈,一邊興沖沖地說:“遇到老鄉了,也在那裡進貨。中午一塊喝的酒!”

吃着飯,陳子敬幾次看着德玲,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下決心似地問道:“你是不是有孩子在別的地方啊?”

德玲一愣,馬上哈哈大笑起來。

“我沒有孩子。”德玲平靜地說。

“哦!”陳子敬的神情緩和了許多,“我總以爲,只有孩子能讓女人牽掛。”

德玲說:“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樣啊?除了孩子,還會有許多牽掛的。”陳子敬默默點點頭,看着燈,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因爲進了貨,要做的賬目很多,那盞煤油燈站在桌上,黃黃的光照着一堆凌亂的單據。德玲坐一邊,陳子敬坐另一邊,一個大聲報着帳,一個啪啦啪啦打着算盤,眼看着單據一張張減少。

外面忽然起了風。那風很猛,呼呼從街道上刮過,聽得見外面有瓦片吹落摔在地上的聲音,藥店的門被風吹動,“吱呀”緩緩啓開,冷氣驟然進屋,有幾張單據吹落地上。

陳子敬起身,關上房門。過來時,他到椅子上,拿起德玲脫下的外套,將它披在德玲肩上。他站在德玲身後,小心地把衣服爲她披好,有短短的一段時間,他的手停留在德玲肩上,有意無意,似乎整理衣角,似乎撫摸。

德玲的心裡猛地一動,感到臉上熱辣辣的,一種久違的,男性的氣息輕輕襲來,那是叫人溫暖,叫人不容易抵擋的青春的誘惑。

陳子敬悄悄走了,屋門開着一半,外面的夜風,涼嗖嗖地吹進來,德玲起身去關門,門外一片漆黑,看着暗夜,德玲心裡忽然空空的。

春天,滿山遍野是綠色,顧客少的時候,陳子敬一個人留在店裡,鼓勵德玲出去走走。

不用走多遠就是鎮外。四下是綠蔥蔥的稻田,微風吹拂着秧苗,陣陣起伏,波濤一樣。德玲在一口池塘邊坐下,幾棵柳樹密密地垂下數不清的枝條,幾乎將她遮住。

池塘裡,無數蝌蚪盡興戲耍着,一些浮萍盪漾在水面,青蛙跳上荷葉,像盪鞦韆一樣壓着荷葉點頭彎腰。在這大自然的圖景中,一切都是那樣生機盎然。

德玲感到一陣愉快。習慣是個奇妙的東西,隨着時間逝去,德玲已經不那麼急躁了。同樣的原野,當初看它們感到茫然四顧,現在從裡面感到了清靜。也許是自己的心已經靜了下來?不得不靜下來。過去的一切是那樣遙遠,未來也是那樣朦朧,人總得活着啊!

德玲撿起幾顆小石子,將它們投入水中,看着一圈圈漣漪在水中靜靜地擴展。

“蘇佳——”是陳子敬。他快步向這裡走來,走到池塘邊,一把拉住德玲的手:“走,飯熟了!”德玲將手掙出說:“慌什麼啊,這樣餓啊?”

這些時,陳子敬有意無意的,對德玲很親暱,德玲總是小心地迴避這種親暱。

陳子敬還是將德玲拉了起來。他愉快地依着德玲走,一邊誇耀似地說:“我燒了糖醋魚,新鮮的,好嫩!”

果然桌子上有一盤鮮嫩的草魚,散發着醇香。

在這裡,生活安定,伙食充足,德玲悄悄胖起來了,她想着不禁笑起來。

“你笑什麼?”陳子敬不解地問。德玲指着魚說:“我笑這魚,就是因爲貪吃,被人捉了,讓我們享受一頓!”陳子敬聽得楞楞的,說:“它們就是給我們吃的嘛!”德玲又吃吃笑了起來,看陳子敬傻傻的,笑得彎下腰去。

陳子敬忽然走到德玲身後,一把將德玲抱住。德玲本能地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陳子敬已經在她的脖頸上深深地吻着。剎那間時間似乎停滯了,德玲感到身後親切的氣息,那樣使人陶醉的氣息。但是僅僅一秒鐘,她猛烈地站起,雙手將陳子敬猛力一推,陳子敬退後幾步靠在櫃子上。德玲看也不看陳子敬,整整衣服,顧自走出門,丟下陳子敬吃驚地睜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德玲覺得腦袋漲得發熱,沿着石板路走着,走到鎮外一個小山包前,這裡有一片桃林,她走進桃林,站在一棵桃樹下,呆呆地想着。想了許久,忽然一個老漢在喊:“是藥店妹子呀,在這裡幹什麼啊?”德玲驚醒,對那老漢笑笑:“我看桃花哩!”老漢笑着說:“桃花呀,我們這裡要多少有多少咧!”老漢哼哼着挑着擔子走了,德玲摸摸臉頰,已經不是那樣燒了。她坦坦然然從石板路走回去,一路和人打着招呼。

兩人一下午沒有說話。陳子敬怯生生的,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到顧客來買藥,他非和德玲說話不可了,才低低地說幾個字,德玲的回答也是幾個字。

打烊了,陳子敬點上煤油燈,將中午吃剩的飯菜熱了熱端上桌,自己揀點菜到一邊去。德玲說:“你過來吃呀,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他才又回到桌邊。

吃過飯,陳子敬小聲說:“我過去休息了啊!”慢慢披上大褂,拿起帽子,慢吞吞拉開門,外面漆黑一片,他遲疑了一刻。

德玲忽然感到一陣憐憫,叫他:“等等!”她走過去,站在陳子敬面前,將陳子敬的衣領釦好,將帽子給他戴端正,輕聲囑咐道:“走路慢點,外面天黑!”陳子敬看着她,一聲不吭。德玲剛想轉身,一雙火熱的臂膀將她牢牢抱住。這回她再也沒有掙扎。

在那個靜靜的夜裡,兩個遠離家的孤身男女,彼此用身體溫暖着對方。

從這天起,陳子敬不再去同學那裡借宿了。

一年之後,兒子出世,這孩子長得乖巧,大眼睛,紅紅的臉蛋,小手小腳肉乎乎的,德玲看着,疼到了心裡,不住地吻着兒子。

德玲給孩子起名,叫“福生”。

“福生娘,你可是有福之人啊!”滿月的時候,鄰居們來賀喜,都這樣說德玲。的確,德玲生了孩子,又胖了些。陳子敬笑呵呵地迎着賓客,小屋子喜氣盈盈。

無論從哪個角度,這一家都是叫人羨慕的。兩口子斯文體面,孩子健康,店子生意又好。陳子敬真像古語裡說的“小喬初嫁了”的周郎一樣,躊躇滿志,一心要把生意做大。

“我要你將來舒舒服服,什麼都不缺,想什麼就有什麼!”他豪邁地對德玲說。

德玲只是微微一笑。

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一 國難來了六 白色恐怖七 煉獄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一 國難來了十四 甦醒六 白色恐怖十五 蹉跎衡陽十二 別矣,武漢一 烽火陽夏二十 大罷工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二 別矣,武漢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四 孤苦兄妹十五 蹉跎衡陽八 兒女情真十一 國難來了七 煉獄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 逃亡與驛站十七 遠征軍十一 國難來了一 烽火陽夏十二 別矣,武漢十 逃亡與驛站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四 孤苦兄妹十二 別矣,武漢十七 遠征軍八 兒女情真八 兒女情真十四 甦醒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七 煉獄五 北伐壯歌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一 國難來了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 逃亡與驛站十四 甦醒十五 蹉跎衡陽十七 遠征軍二十 大罷工八 兒女情真十七 遠征軍七 煉獄十六 地獄中十七 遠征軍十一 國難來了九 地下英雄十 逃亡與驛站二 啓蒙者三 燃燒的京漢路二 啓蒙者五 北伐壯歌十四 甦醒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十一 國難來了十四 甦醒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五 蹉跎衡陽十四 甦醒一 烽火陽夏二 啓蒙者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九 地下英雄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八 傷心黔桂路一 烽火陽夏十六 地獄中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六 地獄中十五 蹉跎衡陽十 逃亡與驛站一 烽火陽夏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四 甦醒九 地下英雄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
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一 國難來了六 白色恐怖七 煉獄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一 國難來了十四 甦醒六 白色恐怖十五 蹉跎衡陽十二 別矣,武漢一 烽火陽夏二十 大罷工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二 別矣,武漢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四 孤苦兄妹十五 蹉跎衡陽八 兒女情真十一 國難來了七 煉獄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 逃亡與驛站十七 遠征軍十一 國難來了一 烽火陽夏十二 別矣,武漢十 逃亡與驛站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四 孤苦兄妹十二 別矣,武漢十七 遠征軍八 兒女情真八 兒女情真十四 甦醒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七 煉獄五 北伐壯歌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一 國難來了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 逃亡與驛站十四 甦醒十五 蹉跎衡陽十七 遠征軍二十 大罷工八 兒女情真十七 遠征軍七 煉獄十六 地獄中十七 遠征軍十一 國難來了九 地下英雄十 逃亡與驛站二 啓蒙者三 燃燒的京漢路二 啓蒙者五 北伐壯歌十四 甦醒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十一 國難來了十四 甦醒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五 蹉跎衡陽十四 甦醒一 烽火陽夏二 啓蒙者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九 地下英雄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八 傷心黔桂路一 烽火陽夏十六 地獄中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六 地獄中十五 蹉跎衡陽十 逃亡與驛站一 烽火陽夏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四 甦醒九 地下英雄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