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帝說話算話,第二日便讓磬福公主帶着一件物什來到棲鳳閣。
當小公主把東西交到錦兮手上,就見她平穩的手掌微微顫抖,淡漠的臉龐出現鬆動,隨着時間的流逝,動作虔誠的解開包在外層的布裹,露出裡面的一角紋路時,乾澀的眼角忽然涌出一團薄霧,瞬間便模糊了視線。
晶瑩剔透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啪嗒啪嗒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的雙手顫抖着,似耗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攏懷布裹裡的東西,蜿蜒的淚痕順着嫩白肌膚蜿蜒豎直,是那麼明顯。
因爲上次的事,磬福公主對錦兮慢慢親近友好。見到錦兮哭泣不由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擦去她淚痕,用稚嫩的聲音安慰道:“你不要哭了好不好?父皇說如果你哭,就讓沁兒摸摸你,這樣你就不會再哭了。”
錦兮聞言一怔。
她沒想到盛帝會如此細心,料想到自己會控制不住哭出來,所以特地派小公主送過來。
心裡不覺對他這份體貼感到一股溫暖而細微疼痛。
小公主見錦兮停止哭泣,這才放下手,咧嘴笑着說,“父皇沒有騙沁兒,你真的不哭了,嘿嘿嘿……”
聞言,錦兮低下頭摸摸幼童的頭,喉頭一哽,脣瓣勾勒出真心的笑意,“你想讓姐姐彈琴給你聽嗎?
冰雪整片整片地在腳邊蔓延,像是帝都春季繁盛的梨花花瓣。無盡的雪原,無盡冰涼,凌空架起的花園水榭上,錦兮盤腿坐在團墊上,面前擺放着鳳鳴琴。嫋嫋香菸從爐中騰昇,冷氣吸入肺部竟給人溼潤清透感覺。
撫琴女子一手操琴,一手弄弦。琴有七絃,晶瑩透亮反射着冷冷寒光,沉澱千年的滄桑厚蘊在這一刻,在她手裡,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
錚!
當第一個音挑起,伴隨的是從四面八方呼嘯而至的風聲,在怒吼着,是附和?還是發泄?
鳳鳴琴,極北之海香木做骨,劈成琴身。九天神鳳之淚做魂,凝成琴絃。琴絃瑩白,琴身血紅。聲音尖銳剛猛,有孤高錚錚之感,又不失清越堅毅之音。婉轉清空,力道時促時緩,時而悲涼,時而纏綿,如泣如訴,令人心絃欲斷。
青絲泄落琴端,隨風翩躚,白日冷光,孤傲紅梅,高臺之上的女子凝神閉目,手指翻飛。抹、挑、勾、踢,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撮、滾、拂、歷,像是費盡全部的感情。用心感受琴絃的律動,全然忘了小公主,忘了素綾,忘了自己,甚至連一草一木都全然忘記。
啪!
淚水,潸然落下溼濡了臉頰。琴聲頓落,變成纏綿悱惻的惆悵,化爲綿綿不休的悲哀。展翅騰飛的鳳凰引喉鳴叫淡淡的哀傷,無涯的荒野裡留下一抹最後耀目的金色。
“杳杳靈鳳……”
“綿綿長歸……”
“悠悠我思……”
“永與願違……”
“萬劫無期……”
“何時來飛?”
我躲在萬劫不復的黑暗盡頭,把手中的明媚盡收眼底,微笑離開了心境,覆水難收;與心裡的難過,感同身受。十年生死斷衷腸,塵緣已往,恨癡狂。世景荒蕪亂世曲,垂暮之年,誰安康?
“無劫無期,何時來……歸?”何時歸?歸何時?
何人又能歸呢?
最後一根琴絃被錦兮撫平,她低下眸子,陷入綿綿無盡的哀傷,等到身後落下一片濃重的陰影才發覺身後站着一個名男子。
他身着褐色鎧甲,後系一件嫣紅披風,襯得肌膚如玉,眉目如星,宛如一把未出鞘的利劍,雖極力掩飾鋒芒仍遮不住四溢的劍氣,內斂但耀目。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唯一讓錦兮記住的便是男子的雙眸,乾淨而專注,沒有一絲雜質,上揚的嘴脣勾勒出恰到好處的弧度,第一眼看上去給人一種莫名的信任感。
“你是誰?”錦兮回頭問。
男子先是忡怔一會,接着臉頰莫名的發紅,視線掃到一旁的磬福公主,斂容拱手道:“末將見過公主!”
“嘿嘿,裴家哥哥!”小公主從地上爬起,朝裴遠跑去。
若要說在誰是小公主最喜歡的人,第一個必然是盛帝!而第二個就是眼前這位玉貴妃親弟,現任禁衛軍首領——裴遠。
他溫和的脾氣加上出衆的外貌讓小公主第一眼便喜歡上,時常賴着不放,一口一個裴哥哥,好不親暱。
按規矩,磬福公主是該叫一聲舅舅,可盛帝聽聞此事特准小公主不必改口。所以,小公主每逢見到裴遠都會先親切的喊聲大哥哥再趁機央求抱抱,獨佔美色。
不要怪小公主年紀這麼小就花癡,而是裴遠的確有令這個頭疼的小公主安靜下來的本事。況且無論哪個女子見到裴遠都會被他的容貌和氣質吸引吧。
裴遠半蹲下身子抱起小公主,再看一眼錦兮,問道:“公主怎麼會出現在這?這個時辰,公主不該和玉妃學習嗎?”
小公主咧嘴一笑,手指錦兮,替裴遠解答疑惑,“父皇答應沁兒可以不必和玉妃娘娘學習了!沁兒要和這位姐姐學習,將來沁兒也要彈琴給裴哥哥聽。”
裴遠的視線重新落到錦兮身上,臉頰蹭的又泛出一片紅暈,向錦兮點點頭道:“在下裴遠,表字子先,領禁衛軍首領一職,適才巡視到此偶聽姑娘琴聲猶如天籟,心感佩服,敢問姑娘系出何門,師從何處?可否告之芳名?”
不知是裴遠的舉動有什麼過錯,還是方纔的話裡有什麼好笑的地方,錦兮嘴角忽然溢出一絲笑意,用絲布重新包裹好鳳鳴琴,起身道:“我只是一介民女,粗質賤名不足掛齒。至於我的琴技…也並非出自名家,只在年幼時跟隨家母學習過一段時間,自學自彈,將軍不必如此。”
她尚未聽過裴遠之名,所以並不知道他同裴玉瑤的關係。雖然裴遠給錦兮的第一印象很不錯,但,還是不能改變她淡漠疏離的性子。
錦兮的態度讓裴遠陷入尷尬境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來過渡。這時,在一旁的小公主突然拉拉錦兮衣袖,讓她低下身子,對她道:“姐姐,父皇交代沁兒不能讓姐姐在外面待太長時間,我們快點回去吧。否則父皇會罵沁兒的。”
錦兮正好也想回去了,點點頭牽起小公主的手欲往外走。
見此,裴遠上前一步站在錦兮面前,道:“姑娘住哪?讓裴遠送公主和姑娘回去吧。”
錦兮搖搖頭拒絕,“裴將軍公事要緊,就不必勞煩您,我們自己回去就可。”
她不卑不亢的態度讓裴遠萌生好感,同時又增添幾分疑竇。他在宮裡當差時間不長,可見過的每個人都能記得;他在宮裡見到的事很多,卻從未見過哪個能得小公主這般態度。錦兮,就像是突然冒出來的。若說是宮女,服飾態度顯然不是。若說是皇上新納的嬪妃,她又自稱民女。
裴遠臉色一沉,拱手問道:“末將職責所在請姑娘見諒。敢問姑娘是何人?爲何能自由出入宮廷?”
“咯咯……將軍難道連自家姊妹都不認得了?”文妃突然從一角走出,僅攜綠萼一名貼身女婢,濃重的陰影瞬間投向高臺裡面的人。
“……”錦兮皺皺眉,複雜的看着文妃,嘴脣漸漸抿成一條直線。
文妃嘴角噙笑,款款而來,上挑的鳳目裡閃爍着一絲冷光。
裴遠回頭,拱手道:“文妃娘娘。”
文妃微微點頭,聲音清透悅耳,又帶有一絲軟糯味道。“這位姑娘姓裴,特奉皇上旨意陪伴將軍您的姐姐,玉貴妃。算起來她也是您的族妹。怎麼?將軍難道不知道嗎?”還是說,根本不認識。
“……”裴遠聞言回頭看向錦兮——而她臉色如常,青絲柔順的貼着臉頰,眸子黝黑不見底。
文妃不斷掃視裴遠和錦兮的表情,嘴角慢慢上揚一個弧度,心底卻越發肯定這兩人根本從未見過面。
適才走至花園口,忽聽臨湖高臺傳來一陣琴聲,琴聲悠悠,一時好奇心起想看看是誰擁有這麼高的技藝。等靠近高臺,看到的居然是錦兮,接着又見裴遠走上高臺,想來也是被琴聲吸引而至。
文妃不動聲色隱於樹木後,偷聽兩人的談話,沒想到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裴將軍難道你真的不認識這位‘裴姑娘’嗎?”文妃又問一遍,上揚的弧度勾勒出危險的味道。
錦兮看看兩人表情,裴遠矛盾爲難,文妃笑意深深。她垂下眸子,復擡頭道:“裴家分枝諸多,況我只是妾室之女,將軍怎麼可能記得住我這個妹妹呢?”她聽過裴家的一些事,所以這麼說既可交代裴遠爲何不認得自己,又不讓文妃抓到任何把柄。
“……我一出生身體就不好,加之身份限定,很少出門,有幸曾在家宴見過玉貴妃幾面,貴妃見我可憐,所以特求皇上準我入宮,將軍若說沒見過我也是應該的。”
裴遠聞言似信非信,只是淡淡掃一眼錦兮,而後拱手對文妃道:“娘娘,正如她所說,都是裴遠之錯,忘記了這位妹妹。”
“哦?”文妃露出驚訝之色,“若當真如此,就是本宮多事了。”
言罷,文妃掃一眼在場衆人,當目光落到小公主身上時,眼底又添幾分複雜之色,她轉身道:“本宮不打擾將軍兄妹敘舊了,本宮告辭。”
“娘娘走好。”裴遠拱手目送文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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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頭望向錦兮,用一種重新目光審視她,開口道:“這件事我會處理,不管你是不是裴家人,我都不會讓文妃抓住把柄。”
其實他心裡清楚錦兮根本不是什麼妻室所生,自小體弱。他也清楚自己從未有過這麼一位族妹。但事關玉妃,不得不讓裴遠順着錦兮話承認她的身份。
“其實你知道我不姓裴,你只是想保護你的姐姐。”錦兮突然開口,眼底像夜裡深邃的大海,月色粼粼,波濤拍岸。“你想知道什麼就去問你的好姐姐吧,我不會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