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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相逢,新朋相識,或茶或酒,配着故事和星夜,都能有滋有味;都可澆心中塊壘;生平境況或飄零悲傷、悽楚難言,尋得朋友相訴,則能教吾心稍寬;半世遭遇或得意歡喜、功成名就,能獲一知己談心,則能讓我經年無憾。
一山楓葉居的星天還算璀璨,儘管跟無盡藏海相比,還是缺了那種高遠浩渺、開闊磅礴的意境,但留心看來,卻多了幾分山家清恬幽淡的景韻。
我們於溪畔烤着火、聽溪水有序用心地流過,等待着山林之中能有哪隻野狐狸竄出來、草地之下能有哪隻野鼴鼠鑽出來,把我們肆意丟棄的魚骨頭給收拾乾淨了,好叫我們安心地在草地上躺躺休息——沒法子,初成前輩的屋子外表看去很雅緻且極具韻味,但一般于山林隱居的人士沒怎麼想過要給遠方來客開設一間兩間房,要他給我們開個通鋪,我估計還是一件不方便的事情。
“清潔員”都沒個影兒,反倒是一些喜光的飛蟲和撲火的蛾子被引來了不少。
“孩子,現年幾歲了?小名叫什麼?”初成往小山奇的身邊蹭了蹭,面對這孩子,這位前輩終於又表現出了我們一開始見他時的那種禮氣風度,言語之間盡是慈善,神色裡滿是溫和。
小山奇面對大人從不露怯,眨眨眼睛,一臉真誠回答了自己的乳名和簡單的遭遇,字字稚嫩,句句錐心,又講了自己跟我們一路走過來的所見所聞,俱是條理分明清晰,根本用不着我們這些大人來替他補充完善一句半句。
初成不由得慨嘆:“小小年紀就要遭受那麼多苦難,唉,奈何我們都是無家可歸之人哪!天災、人禍,說什麼天命難違、人道難解,俱是我們沒有足夠強大的本事來保護自己和身邊親人罷了,但你靈明聰慧,將來未必不可成器啊,也許冥冥之中都是個人的造化吧。”
初成身殘、小山奇孤弱,前者國破家亡,後者顛沛流離,這一對罹難受苦的老小,教人看了心疼。
“但你要看開不是,人生境遇一帆風順未必是好,坎坷波折才精彩有趣,否則這命握在手裡得過且過地活下去也沒意思。”初成又恢復了他那一派的頑童氣概,吹着鬍子嘟囔,更像是自我安慰地說道。
“你個羽民倒是能有一千兩千年的壽,可是凡人呢?六十七十年也許就是一輩子啊。”我插了句話。
“但這條命一半是握在自己手上、一半生來就交給老天爺掌管的,不是麼?怎麼過,怎麼活,你可以自己選擇的。”初成斜身倚靠在石頭上,半眯着眼道。
“可……可我寧願我自己的命線牽在我自己的手裡。”小山奇握着兩隻小拳頭,對初成道,然後不太好意思地轉眼瞧瞧衆人。
衆人一語不發,有些驚奇地看着這個年紀不過四五歲的孩子。
初成瞪大了眼睛,問道:“你果真這麼想?”
小山奇看了我一眼,很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兒殤緩道:“也許,我們最終只能跟老天爺和解,但可以不妥協。”
衆人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兒殤只輕輕一笑,可能覺得自己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並不值得在意深思。
那隻小妖精可能是趕了一天的路,確實累極了,此刻摟着茶壺、圍在篝火前睡得很香,不知要準備開始做什麼夢了,咂吧着嘴,沒空閒聽我們談論人生大道。
“若你要真想把命九十九地握在自己手裡,也不是不可。”初成捋須玄乎說道,“有條路你可以走。”
“修行?”我探着腦袋問道。
他參悟般地點點頭。
我一擺手,不以爲然,說道:“得了,修行的路有多難走我也知道,與其拼着一條命冒着遭天譴和走火入魔的風險去煉化真果,還不如好好想想怎麼痛痛快快活過這短短一世呢!”
初成道:“飛魚姑娘師承無盡藏海仙主,一個人自由自在實在教旁人羨慕,但人所追尋的想要的不盡相同,走的路自然相殊,你可曾問過這孩子,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這真叫我慚愧了,當初將小山奇救回來,我只問了他願不願意跟我走,卻沒問過他想要走的究竟是一條怎樣的路,這跟只管生孩子不管養孩子的母親也沒什麼兩樣。
我說:“小山奇年紀太小,閱歷更是淺之又淺,我原以爲他矇昧懵懂,對自己所想所要的尚不能明辨,雖然張家人善良熱心腸,但把他一個人留在異鄉寄人籬下終歸放心不下,於是有了讓他跟着我們一起遊歷的打算,讓這孩子長長見識、開闊眼界,再好選擇自己的歸宿。”
初成道:“哪怕是此路可能並不太平?”
我看向小山奇,火光之下,他一雙圓圓的眼睛亮亮晶晶,蘆葦草一樣的睫毛長長卷卷,兩道醒目的長眉飛揚入鬢,顯得靈氣十足。
是我不該把他帶上這條路嗎?去天絕硯,連帶着讓大家在無形之中跟我一起捲入了羽民司幽兩族的紛爭,誰能保證下一段路里沒有諸如司幽一類的埋伏,等着我們鑽入落網?留在那片幾乎與世無爭的村子裡,安寧平靜地過完這一生,儘管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嘗,但成家立業、獨立門戶的時日也終不會讓他等得太久,我又怎麼能認定它是一件壞事?
“飛魚姐姐,這是我自己想的,我想跟着你們一起走。”小山奇伸過手來勾住我的手,輕聲細語:“我想跟着姐姐走。”
我嘆息,自從失去親人之後,這個孩子只怕已經把我當作他自己的親人了吧。
“讓這孩子跟着我們去天絕硯太危險。”初成直言道。
我着急道:“可你讓他這麼小一個孩子去哪裡?不把他帶在我身邊我纔會覺得太危險,初成前輩。”
“飛魚姑娘先莫着急,聽我把話說完。”初成頓了頓手掌,示意我冷靜,“把這孩子帶一路帶過去的確是不太方便也不**全了些,但相信有夭夭在、有飛魚姑娘在,這也不是什麼問題。”
“嗯嗯?什麼?”小妖精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夢裡驚醒,揉揉眼,仍舊抱着大茶壺。
“沒你的事。”初成沒功夫理會她。
我詫異,那你方纔說的都是些廢話嗎?心裡沒好氣。
“天絕硯向東百里之地,就是‘七星山’之所在。”初成神神秘秘道。
兒殤一聽變了臉色,認真確問道:“七星山,他還在麼?”
“不知,這麼多年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像你一樣心血一來潮想上哪就上哪?”初成嘲諷道。
兒殤下意識般地摩挲了一下右手腕上的鐲子,然後別過頭不動聲色地繼續烤魚去了。
“這個‘他’是誰?”我好奇問道。
初成道:“七星山仙主。”
兒殤道:“星涵。”
“是個挺厲害的仙人?”我細思道,又不甘心地問道:“比我師父南歌如何?”
初成貫喜解人疑惑,道:“也許這麼說有點對令師不敬,但,既然要講實話還是不當顧及太多。”他垂下眼瞼,看向篝火,緩緩說道:“這麼說吧,令師南歌仙人是無盡藏海的謫仙,但那星涵仙人卻是七星山的守護,用一客一主來相較二人的身份地位,飛魚姑娘,應當知曉二位仙主的區別所在了,至於他們兩位的道行修行,我這山野俗夫也不敢妄自非議。”
“所以,初兄是想讓我們帶這孩子去七星山,叫他拜星涵爲師?讓他隨其修行?”兒殤直截了當道,一言道破初成話裡的深意。
“不錯。”初成看着小山奇,“七星山上那位一直想要收個徒弟,現在碰到這麼好的苗子,對雙方而言都是好事一件。”
如果真能爲小山奇尋得大道歸宿,未嘗不可讓他走這一條路,只要他願意,只要他能承受,我都成全他。我握着他小小的拳頭,給他揩去嘴角殘留的魚渣滓,心中想道。
我對小山奇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大多數人的命數一半掌握自己手裡,另一頭被老天爺牽着,但現在你聽到了,你可以把九十九的命握在自己手裡,你願意走上這條道嗎?”
他似懂非懂,望着我,默默點頭,低聲說道:“姐姐說好,就好。”
“看這星天,我們的命星都掛在上頭,一塵一星,一星一命。”初成將茶飲盡,茶杯穩穩置於草地,腦袋枕在胳膊上,“不過,比起一山楓葉的小家子氣,七星山那邊的星天才稱得上一個壯美浩瀚!嘖。”
“天絕硯距此地還有多遠?”我問道。
“還得趕兩三天的路吧。”初成從夭夭懷裡一把搶過茶壺,又給自己滿上一杯,“想盡快趕路,還是想在我這一山楓葉多住幾天,悉聽尊便。”
“得了吧,您這沒席沒牀,一口鍋都沒有,還是快點去天絕硯吧咱們。”再一次被驚醒的小妖精餘地不留地叫道。
這麼想來,還是兒殤的小茅屋好啊,好歹當初還有一張大牀給我睡呀。
“所以今天晚上……我們是要圍着火堆睡一宿麼?”我苦笑着說。
“怎會呢?既然來了我這一山楓葉,怎麼敢讓貴客將就?來,咱們這就回屋,不喂蚊子了。”
孤勇的大道我曾想過一個人走,那樣,所有的歡喜便都只由我一人來享受、所有悲傷苦難也由我一人來承受就好,卻沒料到有一天,我還能拐帶上一羣“與我同爲道”的朋友,一路上累了困了,也可“相留夜話闌”,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