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一路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嚴寒天氣,額上兀自熱汗涔涔而下。四周除了雪還是雪, 又轉過一個山, 一股血腥味道遙遙傳了過來, 他心裡一緊, 加速飛奔, 看着地上雪白血紅,如此強烈,如此驚心刺目。
地上躺着十幾具屍體, 面目模糊,澈踏過屍體, 一把抓起地上的狐裘, 臉色登時慘敗如灰。
“飛花——飛花——”
澈抓緊衣服, 沿着血跡追蹤,除了幾具屍體, 就是大片的血跡,紛雜的腳印。
“飛花——飛花——”
澈莫名的恐懼揪心,放慢了腳步,四處搜索。
“飛花——”
血跡終了處,一隻盈盈翠綠的簫斜插在雪地裡, 頂端的穗子在清風中輕輕寂寞地搖擺, 卻已經失去了人的溫熱氣息。
澈拔起竹簫, 翠綠簫管上血跡早已經凝固, 剛剛樹下盈盈起舞的璧人已不在迎風嬌笑。
肺內空氣突然抽空了一般, 澈頹然地坐了下來,眼底一片惘然。
‘等着我——我去找你——’耳畔還是她嬌柔的聲音, 還有她脣畔溫熱的氣息,只是她是不是又象上次捉弄他一樣,撩撥了彼此心事後象蛺蝶般輕盈飛走?
那她什麼時候會回來呢?是不是在江南桃花林裡貪戀風光,忘了來時的路?
陌上花開,十丈紅塵,她是不是依舊霓裳紫衣,兀自採着花兒,緩緩歸矣!
心象是被狠狠地挖了一個洞,掏出的是血肉模糊一團的痛楚。
心痛,心痛象是漾在七絃琴上的餘音,嫋嫋不歇。
很久以後,只要回想,進入凌空和林茠眼底的依舊是這樣一幅畫面,澈披着黑色狐裘,坐在雪地上,手裡緊緊握着竹簫,眼光落在遙遠的遙遠,卻沒有落點,眼底滿是那種深深的絕望。
“澈,表哥!”凌空和林茠走上前來,拍拍他的肩。
“你沒事吧!”
“安排人手,務必找到她——無論生——死——”澈猛地站了起來,啞着聲音。
凌空和林茠深深點了點頭,自從兩人墜崖到現在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雖不知道也能猜出其中的慘烈。
“我累了!”澈躺在馬車上,蒙了狐裘疲憊地沉沉睡去,手裡卻依舊抓住竹簫不肯撒手。
凌空與林茠彼此看看,不再說話,卻不無擔憂地看着他蒼白的臉。
欽差大隊早已經集結在了一處,凌空派出十幾個好手四處找尋飛花的影子,除了一幅斷裂的下襬和一個袋子,她的確是消失了影子,只有據此不遠的一處斷崖下發生過雪崩。
凌空和林茠任由澈在馬車裡休息,兩人在外面竊竊私語。
“實在想不到,她倒是個性情中人!”
“還是告訴澈。”
“瞞不了。我來說——”
“我倒羨慕起大哥,如此紅顏實在難得!”
“進來吧,我醒了。”
“大哥!”
“澈,只找到這個,那座山發生了雪崩!”凌空將一個小袋子和那半幅衣裳下襬遞了過去。
“我猜出來了。”聲音平靜卻飄忽。“墜崖的時候她墊在了我身下,已經受了傷,後來她冒充我引開了追蹤的人。”
“澈——”
凌空和林茠均是心內一窒,同時去握住他的手。
“你們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澈復又躺倒昏沉沉地睡去,凌空看見他睡了幾個時辰不見醒轉,伸手一摸,身子滾燙如沸,病了起來,到了次日越加沉重起來,竟是懨懨伏枕,不能動履。
凌空幾個情知除了傷寒,心病爲重,卻也無可奈何。
好在離梁州越來越近,司馬長風早已經派了司馬錚和幾個副將帶了一隊人馬迎接欽差一行,得知四皇子路上遇險,又生了病,急忙催動大軍進城,找了軍中最好的大夫醫治。
接連過了幾日澈才起牀,期間林茠和凌空早替代了他履行勞軍的職責。
司馬長風看見澈身體漸漸復原,這才安排設宴款待欽差一行。澈幾年不見了司馬王叔,看着他依舊容顏甚偉,有着迫人的氣勢,北地風大,卻是增加了許多風霜之色。
澈幾個本就是晚輩,在司馬王爺面前不敢做大,謙遜地坐到了下首和司馬錚凌空林茠在一桌上。
大帳內燃着幾隻碩大的火盆,一時室內生春,暖意融融。
北地民風豪邁,軍中更是如此,桌上杯盤羅列皆是大碗的肉,整隻的雞鴨,一罈罈的好酒,將領們大聲說笑着用手撕了肉來吃,端起碗來喝酒,絲毫不因爲皇子來臨而拘謹,十幾個副將輪流把盞敬着三人,幾人很快被將士的疏放感染,不多時,衆人皆已經帶酒。澈大病初癒,卻是頻頻舉杯狂飲,談笑風生,一點架子沒有,很快在軍中引得衆人好感,氣氛越來越熱烈起來。
凌空和林茠看着,想勸止,張了幾次嘴巴,終究闔上。
酒飲到半夜方散,澈踉蹌着走進了後花園,寒冬天氣,百花凋零,只有殘枝淒涼。伸手拿出竹簫湊到脣邊,吹了起來。
在這樣清冷的月色之下,蕭管弄哀,聽到的人是誰?撫的人是誰?伊人不見,清風無語。
只有失意人的淒涼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斜斜地投在迴廊上。
凌空和林茠遠遠跟着,卻沒有靠前。
幾人在行轅裡,卻不知外面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蕭族大軍趁夜突然越過朝雲山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梁州。梁州裡的細作居然沒有提前報知,整個梁州登時緊張起來。
只有司馬大帥穩坐中軍帳,泰然自若,只令四門緊閉,高懸免戰牌。軍中將士一時均陷進了雲裡霧裡,卻也不敢違抗軍令。
轉過年來,梁州仍是被圍着。澈和凌空林茠幾個經常站在城樓觀看城外的大軍,卻只是看着,並不干涉軍中事務。
更多的時候澈還是喜歡一個人坐在書房,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着,直到杯中茶徹底變涼。
一個人思量前塵舊事,千丈紅塵堪不破的鏡花水月。
很多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日子裡,漸漸漸漸成了遙遠的過往。
兩匹雪白的寶馬駐足在梁州和京都的岔路口上,飛花裹住狐裘,一臉的漠然。
“婆婆,在這裡等我,我去取簫回來。”
“飛兒,教主令下,馬上返回揚州,你不得進梁州!”
馬上人驀地一僵,面上卻是無他,斜着眼眸看着宛婆婆似笑非笑抽動了一下脣角。“婆婆在命令飛兒?”
“小姐,你因禍得福,功力竟是大增,教主一定高興,我們走吧。”宛婆婆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莫名其妙地絮叨。
“走——”
飛花雙腿一夾,掩上面紗,坐下寶駒風一般竄了出去,不再回頭。
兩顆晶瑩的淚緩緩滴落在了風中。
紅塵熙熙紅塵攘攘,困惑了幾多人心,所爲何來,所爲何往?都說人生在世該舍便舍,該放便放,該堅持便堅持,該追逐便追逐,她如何放得下?她又如何堅持?
悲歡離合,她竟無一能做得了主。
每一次努力都會落空,這不公平的不可逆轉的宿命,她何其不甘。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
朝雲山西去百里外突然殺出一支軍隊,和梁州守軍裡應外合破了梁州之圍,活捉了蕭族親王蕭瑾,蕭族這次準備了數年之久浩大的攻勢竟然在短短几日土崩瓦解,潰不成軍。司馬錚揮師北去追趕殘敵,這壁廂司馬長風安排打掃戰場,清點殺敵人數,清查俘虜和排查梁州內奸,忙的不亦樂乎。
澈三個看了也插不上手幫忙,於是走上城樓,觀看朝雲風光。朔風捲着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硬地疼,澈卻是恍若不知,只是淡淡地笑着看着遠處。
“想不到我們已經來了五個月了。”凌空看着天空大片的層雲,不禁感嘆。
“是,日子過得真快!”
“戰事結束我們也該回去了。”
“回去!大哥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麼?”
“沒有!”
“馬上趕回去!”
“司馬王叔講的江王爺的往事看不出蹊蹺。”
“你們注意江王爺生病和歸隱的時間沒?”
“只怕問題出在此!”
“你們仨好自在。”腳步聲傳來伴着甲葉子嘩嘩作響。
“薛逸!是你?”澈轉過身看着他一身戎裝,面露驚異。
薛逸飛身躍下戰馬,笑着走到近前,躬身施禮。“四王爺!”
林茠和凌空兩個一左一右上前夾住,一人給了他一拳。
“你——你?”
“沒事了?”
“陛下隆恩,着我戴罪立功,統領軍馬前來接應,配合司馬王爺內外夾擊。”
幾隻手緊緊握在了一處。
澈,凌空,林茠在梁州已經耽擱日久,見司馬王爺順利大破敵軍後,就告辭返回了京都,與司馬王爺請旨慶功。
一行人急急趕回京都,短短几個月發生了許多事,澈看着官道兩旁草地漸漸露出了綠意,手中捏着竹簫,一時感慨萬千,初來時冰天雪地,待返回卻已經是孟春時候。
藍天依舊在,官道依舊在,只是那個撩撥了心事的佳人卻是真的失去了身影。百樣心思剎那間糾結,在胸臆間纏纏繞繞,亂成一團麻。
唉——
長嘆一聲——
“澈,快看!”
凌空拿起馬鞭指向前方,十數騎快馬飛奔而來。
“澈!凌空!茠!”
“凌霄,你怎麼?”
凌霄飛身跳下寶馬,含笑走向三人。
“百里澈,易凌空,林茠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