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一個月,這處罰不管恰當不恰當,又有甚麼關係呢?幾乎所有的姨娘都在心裡這麼想。大姨娘唯一的兒子已經死了,自己又不得寵,早已是昨日黃花,對於衆姨娘來說,毫無競爭性和威脅力,她不得處罰,於她們沒有妨礙,她得處罰,於她們也沒有好處,所以,不管江氏說甚麼,她們都是由衷地覺得無所謂,只顧着點頭應和。
不過,年關已近,余天成多半一個月內就要回來,她這一禁足,到時豈不是連迎接余天成的資格都沒了?江氏可沒那麼好心及時放她出來。這樣一想,衆姨娘的臉上又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些許憐憫。
大姨娘本人倒是甚麼反應都沒有,給江氏磕過頭,就一聲不吭地跟着江氏房裡的丫鬟出去了。但餘雅藍卻分明從她的態度中看出了倔強,覺得只要一有機會,她還會繼續燒紙錢的。
大姨娘因爲思念獨子,而不顧家規,到園中燒紙錢,這還說得過去,那朱姐兒卻是因何要幫她?她的生母,可是七姨娘,而並非大姨娘。
“都散了罷。”江氏的聲音從上首傳了過來,語氣淡淡的,言罷又特意轉向鄒氏和餘雅藍,表達歉意:“家教不嚴,讓二位看笑話了。”
這顯見得就是把鄒氏和餘雅藍排除在餘家之外,拿她們當外人了,鄒氏和餘雅藍心裡都有些不舒服,不過余天成沒回來之前,無人能證明她們的身份,就算委屈,也只能先忍忍了。
衆姨娘帶着她們所出的少爺小姐們井然有序地朝外走,鄒氏扯起嘴角,勉強衝江氏笑了笑,就拉起餘雅藍,跟在姨娘們後面出去了。
許是剛纔正房裡氣壓太低,姨娘們還沒回過神來,一路上鴉雀無聲,到了抄手遊廊岔口處,亦是默然離去,相互之間連個招呼都不曾打。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餘雅藍和鄒氏亦是一路無話,只顧埋頭走路,但剛穿過隨牆小門,就被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朱姐兒攔住了去路。
朱姐兒依舊披頭散髮,一張小臉兇巴巴地,指着餘雅藍惡狠狠地責問:“你爲甚麼不說在石舫那裡碰見大姨娘了?我都遞眼色給你了!”
餘雅藍淡然道:“因爲我確實沒碰見大姨娘,我甚至直到剛纔,才知道她的身份。”
“你!你就不曉得幫忙扯個謊麼?”朱姐兒氣得直跳腳。
餘雅藍看着她小小的身量,披散着頭髮跳來跳去,活似個跳大神的,忍不住笑出聲來:“扯謊是不對的,你的先生沒教過你麼?”
“你曉得甚麼!”朱姐兒竟紅了眼眶,“大姨娘她是個可憐人,唯一的兒子死了,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只不過想去園子裡燒點錢給自己的親生兒子而已,偏還不能如願,實在是教人難過。你這人,也太沒有同情心了!”
“可憐?”餘雅藍哂笑,“我怎麼覺得這府裡最可憐的是我和我娘呢?生活走投無路,被迫長途跋涉,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來,一句話不敢多講,一步路不敢多走,還一來就被人莫名其妙地要求作僞證。你怪我沒有同情心,可你又何曾同情過我?你有沒有想過,爹沒回來前,我和我娘全靠你們太太發善心過活,萬一把她給得罪了,我們就得去睡大街,等着餓死了。”
朱姐兒面露慚色,但仍是辯解:“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你扯謊,太太也不會知道的。”
“若太太甚麼都不知道,她又是如何曉得大姨娘在園中燒了紙錢的?定是有人發現了蛛絲馬跡罷?”餘雅藍見她仍糾結於此,有些不耐煩了,“你是餘家正經的八小姐,自然膽子大,再怎麼犯錯,也不會趕你出府,而我呢,一旦作僞證被你們太太發現,就是條死路。”
朱姐兒嘴脣蠕動,還欲再說。鄒氏卻也覺得朱姐兒太過於強人所難,不等她出聲便道:“朱姐兒,你也替我們想想罷,誰都不容易。我們自己尚且還需要靠別人可憐活着,又哪有氣力去同情別人。”說着,拉起餘雅藍就走,邊走還邊對她道:“你不幫她們是對的,咱們不趟這渾水。”
餘雅藍深以爲然。
她擔心朱姐兒會追趕上來,遂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朱姐兒的身旁多了個七姨娘,正面色嚴厲地在斥責她,看來她是瞞着七姨娘偷偷跑過來的。
她轉過頭,正迎上鄒氏探詢的目光,便道:“朱姐兒雖有些不解人世,但心地卻是好的,不然也不會去同情一個在這家裡毫無依仗的大姨娘。”
她們回到竹軒,不見錦兒,桌上倒是留有熱茶,餘雅藍倒了兩盞,正欲同鄒氏解解渴,卻見纔剛見過的朱姐兒從竹林裡鑽出來,頂着一頭的竹葉飛奔而至。她朝朱姐兒身後望了望,並不見七姨娘,遂道:“八小姐,你又是偷跑出來的?”
朱姐兒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急急忙忙地道:“我想明白了,果然你們纔是這府裡最可憐的人。所以我決定,以後不幫大姨娘了,改幫你們!”
“謝謝你的好意,等我們有需要幫忙的時候,一定告訴你。”餘雅藍啞然失笑,心中卻又泛上些暖意。且不論朱姐兒這話有幾分真心,至少她是第一個對她講出這話的人。
鄒氏亦覺得朱姐兒的確本性不壞,笑道:“我也多謝你的好意,不過你還是趕緊回去罷,免得又被你姨娘責罰。”
朱姐兒聽她提起七姨娘,緊張地朝後望了望,然後回頭吐一吐舌頭,轉身鑽回了竹林子。在密密的竹林子裡,有一條隱秘的小路,大概只有朱姐兒這樣整天無拘無束到處亂跑的孩子才知道。她沿着小路,很快到了通往各院的正道上,再拐幾個彎,就回到了七姨娘所居之處,七彩居。
七姨娘正在院門前候着拿她,一見她出現,就直接揪過來,連拍了好幾下,罵道:“不許同竹軒住的那兩個來往,聽見沒有?!”
朱姐兒不服氣,道:“她們說了,她們是爹的妻子和女兒,那也就是我的嫡母和姐姐了,我怎麼不能同她們來往?”
七姨娘嚇得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緊張地朝左右看看,然後把她拖進了屋,關上了房門,道:“你胡說些甚麼,你的嫡母在正房住着呢,哪裡又來個嫡母,當心被人傳到太太耳朵裡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朱姐兒用力掰開她的手,道:“說不準我爹就有兩個嫡妻呢?”
“傻丫頭,嫡妻不比妾,是隻能有一個的——”七姨娘本來是想教導朱姐兒的,但說着說着,卻連自己都不確定起來。昨天那鄉下母女倆,可是當着江氏的面,就自稱正妻跟嫡女的,莫非,余天成真的娶了兩個?
若他真是娶了兩個,那麼,鄒氏多半是先娶的,因爲她和她女兒的年紀,大於江氏和餘雅青,而江氏,則是後娶的。昨日那鄒氏可沒說自己是被休了的,余天成一個未休,就又娶另一個,這叫甚麼?這叫停妻再娶!七姨娘想着想着,莫名地激動起來。
“姨娘,你在想甚麼?”朱姐兒瞧見七姨娘神色有異,納悶問她。
七姨娘經她這一打岔,稍稍冷靜,開始仔細分析,停妻再娶,不單關乎江氏,更關乎余天成,這樣的事情,一旦被告上官府,不但會判兩人和離,更是會打余天成的板子。不過,余天成而今是官身,若他願意以官職抵罪,是連板子都可以不挨的——因自己所出的兒子女兒都在跟着先生唸書,所以七姨娘也跟着學了些,對這些律例還是很瞭解的。
她分析完畢,得出一個結論,若是將余天成停妻再娶的事告上官府,余天成可以沒事,但他同江氏這婚,肯定是保不住了。若這府裡沒了江氏,那就是鄒氏當家,那麼個鄉下來的毫無見識的中年婦人,肯定比老奸巨猾的江氏好對付得很……七姨娘想着想着,興奮地站了起來,心道,那鄒氏可要真是余天成的妻子纔好。
朱姐兒見自家姨娘突然就陷入了莫名的狂熱之中,唬了一跳,連忙去拉她的衣襟。七姨娘低頭衝她一笑,道:“姨娘錯了,姨娘不該限制你去找鄒大娘和藍姐兒。不過正妻嫡女這樣的話,可切莫再說了,免得被太太聽見,罰了她們。”
她身爲朱姐兒的生母,對朱姐兒的個性再瞭解不過,知道只要道明鄒氏母女的爲難之處,朱姐兒一定會同情心大發,怎麼也不會再把正妻嫡女的話掛在嘴上的。
果然,朱姐兒鄭重地點了點頭。
七姨娘摸着朱姐兒的頭,笑了,此時不把正妻嫡女的話掛在嘴上,不代表以後不把正妻嫡女的話掛在嘴上,這府裡,就要上演一場好戲了,她又怎能袖手旁觀……
一想到江氏會離開餘府,七姨娘嘴角的笑容就怎麼也消失不掉,不過在此之前,她必須得確認鄒氏母女的身份纔是。該如何確認?一是得去和她們套近乎,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第二嘛,若有可能,最好派人出府去,到餘家村走一趟,那樣一定會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