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面對來自故鄉,走着他們曾經走過的路,抱着與他們同樣想法的近親們的時候,他們本身便當仁不讓地化身爲文明的盾牌,拼死抵禦。當年那橫刀躍馬的野性雖然在飽經文明的洗禮後已成爲所餘無多的灰燼,卻當此千鈞一髮之際再度復燃,散發出強烈的光與熱。哪怕是最後的輝煌,亦足以證明他們也曾有過的不屈不撓和決死之心!
當陽光斗篷被茫茫夜色包圍的時候,在付出了多餘對方近一倍的生命代價後,三千名蒙古突擊隊員的生命也被永久的留在了這座橋的上面與橋下的河水之中。白色的橋已面目全非,化做了一座血肉之橋。水中到處都可以看到屍首,隨泛着腥臭的河水起伏不定。河水被太多的血水所浸染,呈現出怪異的醬紫色,粘稠得如同油脂般難以流動。
"只有傻瓜纔會做出這種大白天去送死的蠢事!"
面對自西征以來少有的傷亡,察合臺的這句嘲笑立刻引發了朮赤心中因戰況不利而早已鬱積起來的怒火。
"你這個只會躲在後面說風涼話的傢伙!不可饒恕!"
朮赤猛然拔刀出鞘,斷喝着便要衝向察合臺。身邊的亦勒赤臺見狀,連忙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而然只餘一臂的他根本難以制往如怒獅般的朮赤,反而被拖得向前滑行出去。那一旁的察合臺亦不示弱,同樣抽刀在手,擺開一副決鬥的姿態。這一幕,正是承接了雙方在遠征來始前夕的對立與爭執。顯然,不和的種子已經在二人之間蔚然成蔭,仇視的裂痕拓展爲再難彌合的鴻溝。
幸好隨徵參陣的大將博兒術和脫侖扯必兒正好在場,二人各自出手抱住一人,同時召呼來十幾名親兵相助,總算至止了二人之間的再次決鬥。然而,分裂終究無法避免。察合臺憤然退出戰場,他部下那些極具攻堅經驗的部隊也隨之撤出。一向紀律嚴明的蒙古軍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渙散與無力,久攻不下、死傷慘重更使這支部隊的士氣跌落至西征以來的最低谷。
以上,就是龍琨持金箭來此傳令之前六個月的全部情況。穿過處處顯現出衰頹、奧喪與失意等情緒的軍營,他直接拜見了窩闊臺。一旦見到金箭,聽到父汗那嚴厲的斥責,窩闊臺那張一團和氣的圓臉上立時顯現出莊嚴肅穆之色,尤其是那眼神幾乎使龍琨發生了身在大汗面前的錯覺。
"傳大汗金箭令!立刻召開軍議!"
被連續幾個月不曾聽聞的中軍號角所驚動,包括朮赤、察合臺以下衆將帶着疑惑的神情來到大帳之中。衆人驚異的發現,原來並列於中央的三處主帥之位,此時只剩下一處。朮赤與察合臺對視了一眼,再度爆出火花的同時亦不約而同地發出輕蔑的冷哼。彼此牽制的二人,誰也沒有走上去,只是僵立原地,如兩頭相鬥日久,盛氣不衰的憤怒公牛。
沉默片刻,察合臺大聲發問道:"是誰召集的軍議?是誰擅自鳴響了號角?"
"是我!"
隨着這沉聲低喝的響起,全身戎裝的窩闊臺帶着龍琨等人大步行入帳向,將肅殺的氣氛瀰漫於每個人的心中。
"三弟?你要做什麼?"
朮赤訝然道。他也感到今天的窩闊臺,身上發生了某種顯著的改變。當他發現窩闊臺背後的龍琨時,心中便已明白了一個大概。
"大哥,不是我要做什麼,是父汗命令我來做什麼。"
話音未落,赫然亮出的金箭大令已經直迫入在場每個人的眼簾。
"龍琨,做爲父汗的使者,令諭就由你來傳達吧。"
窩闊臺端然穩立於中央,眉宇間的凜然之氣是前所未有的。而正因如此,才使得衆人無不惕然心驚。
"大汗得知玉龍傑赤久攻不下,大爲震怒。朮赤與察合臺互相攻訐、推諉已過,以至遷延歲月、貽誤戰機之事大汗也已明察,對二人之行深感失望。今特傳金箭之令,剝奪二人統帥之權,改由窩闊臺總領攻略玉龍傑赤之軍!並着窩闊臺儘快攻克該城,不得有誤!任何人如有違逆,札撒之法絕不輕饒!"
龍琨傳令完畢後,大帳之中在度過了短暫的靜默後,一個"諾"字轟響而起。察合臺偷眼去看同樣受到訓斥的朮赤,卻見他的臉上血色全無,蒼白一片。金箭之諭中那"失望"二字宛如一根真正的箭簇直接刺穿了朮赤的心。
他彷彿聽見父親那沉鬱聲音在反覆地說,"朮赤,你終於沒有通過最後的試煉,無法成爲真正的蒼狼。"
就這樣,他的頭腦沉浸於一片轟鳴與混亂之中,直至身後的亦勒赤臺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才知道窩闊臺已經傳令解散了。他的手與亦勒赤臺的獨臂相握,任由對方牽引着自己向前漫無目的地行走着,當二人停住腳步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正處身於軍營之外的曠野之中。
這裡原本是一片桑樹林,現在卻變砍伐一空,只剩下殘缺不全的樹樁還留在原地,猶如一隻又一隻被砍去頭顱的脖腔。伴着遠處傳來藥殺水的隱隱流動之聲,亦勒赤臺開口了。
"只有在這裡,這樣的時候,我才真的想叫你一聲安答。"
"謝謝你,我的好安答,你總是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刻出現在我的身邊。我想,你應該是長生天派下來守護於我的使者。"
"這樣的評判我可不敢當,不過安答你真應該爲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汗的想法,還有安答你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這次回去之後,你只怕很難再有單獨領兵的機會了。"
"我也有同感。可是,我又能如何呢?舉兵背叛?我做不出。"
"背叛"二字一出口,朮赤自己都吃了一驚。此前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如今卻居然一下子就說了出來,頭腦中竟無絲毫牴觸。這兩個字似乎繞開了正面的思想防線,突然出現在心之腹地的奇兵。
"不,我怎麼會慫恿安答做這樣的事情呢?"
亦勒赤臺覺察到朮赤的心靈在震動,也知道他不會輕易被迷惑,於是換了另一種蠱惑的方式。
"我是在爲安答你尋求一條自保之路。若想自保,最好的辦法就是掌握住軍隊,建立自己的勢力,這樣纔不致任人宰割。"
"我明白了。"朮赤向亦勒赤臺深深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決然之色。
對於如何儘早攻取擊玉龍傑赤,窩闊臺其實早已有了腹案。雖然在兩兄長髮生的爭執之中,他採取了不偏不倚的中立態度,但從未放棄過對該城內外情況的研究。可以說,現在即使讓他閉上眼睛,也會毫無滯礙地將全城地圖信手畫出。不過,他認爲在展開攻勢之前,必須先設法化解兩位兄長之間的矛盾,組成一支團結的隊伍,才能確保戰力的完全發揮。
爲了達成這一目標,窩闊臺分別去拜訪了朮赤和察合臺。之所將朮赤列爲第一拜訪者,完全是考慮到自己目前所接過的指揮權原本是屬於他的,何況攻克半座城市的人也是他,身爲繼任者如不能與之溝通,將對未來的作戰有害無益。
"窩闊臺,由你來主持全軍,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放心吧!我會竭誠效命,如接受父汗的指揮一樣,聽從你的調遣。"
朮赤這種明朗的態度倒完全出乎窩闊臺的意料之外,預期之中最難通過的關口居然會過得如此輕鬆,實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也許自己和察合臺都真的誤解了他,再想想小時候的事情,身爲大哥的朮赤也確實對弟妹們照顧有嘉。
"多謝大哥。只要我們兄弟同心,十個玉龍傑赤也不在話下!"
"是的。我這就重整人馬,只等你將令發出,就直取敵城!"
"好!"兩兄弟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用力的搖晃着。
窩闊臺帶着略有激盪的心情離開朮赤的營地後,便立刻趕到察合臺處。
"聽說你先去見了那個蔑兒乞惕賤種?那還來我這裡做什麼!"
察合臺的冷淡口調,連同鼻孔中噴出的一股冷氣,同時吹到了窩闊臺的臉上。
遭此冷遇,窩闊臺卻並不詫異。這位二哥只是爲人有些嚴肅苛烈而已,並非險詐小人,與自己的關係也有着相當的程度,現在之所以有這樣的表現,不過是又被牽動了那根"朮赤敏感神經"的緣故使然。早有準備的他立刻將事先考慮的一番說辭合盤托出。
"我對大哥只不過是待客之禮罷了,咱們自家親兄弟還用講究這些虛禮嗎?我可沒拿二哥你當外人啊。"
"原來是這樣!好兄弟,哥哥錯怪你啦。"
窩闊臺的話頓時化解了察合臺臉上的堅冰,使他的表情瞬間生動了起來。他不僅露出了難得的微笑,還緊緊握着弟弟的手,表示出堅決服從調遣的意思。
"三弟,只要你下道軍令,哥哥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辦到!至於朮赤,等打完這一仗再做道理!"
"多謝二哥!"
窩闊臺在以懷柔手腕平息了兩兄長之爭後,接下來便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在部隊中嚴申紀律,重新鼓舞起趨於衰頹的士氣。他召集全軍,發表演說:
"我們是蒼狼白鹿的子孫!再高的山也不能阻擋我們的腳步,再深的水也難以遏止我們的決心!今天,一座小小的玉龍傑赤又怎能耐何我們?難道我們不是闊亦田、杭愛山、野狐嶺、烏滸河上的把阿禿兒嗎?不是成吉思汗以人肉餵食的無敵狼軍嗎?請你們回答我!如果不是,那麼我將解散你們,然後一個人向玉龍傑赤發起衝鋒!"
"我們是!我們是!!我們是!!!"
無數個聲音迴旋着,萬千隻手臂在揮舞,如大海之波濤洶涌澎湃,掀起濤天的巨浪!那支不可戰勝的軍團在這一刻復活了!
"朮赤,我命令你帶領本部人馬繼續佯攻大橋,將敵人的注意力吸引於正面!"
"諾!"
"察合臺,我命你率本部人馬悄悄渡過藥殺水,不得被敵軍發現。渡河後迂迴到敵軍背面,發動攻擊!"
"瞭解!"
"其餘部隊做好總攻擊準備,力爭一舉攻陷玉龍傑赤!"
"奉令!"
一週之後,察合臺的別動隊派來了報信使者。他的部隊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西城外佈下了攻城陣勢。窩闊臺大喜,立刻命令使者迅速返回,約定於翌日凌晨發起總攻。在這一週內,朮赤的佯攻也表現得中規中矩,城內全力防守大橋,顯然並未覺察到蒙古軍的動向,全然不知合圍的大網已經將他們罩在其中。
窩闊臺當即命博兒術與脫侖扯必兒整備人馬,蒙古軍主力連夜做好進攻的準備。當天宮的突厥武士(6)還在地平線的彼端將飛未翔之時,玉龍傑赤的守城者們就聽到半空中有一種奇怪的聲音正以不及掩耳之速襲來。及至他們看到了欲曙之天中點點飛落的金色流星的同時,黑夜已永恆地主宰了他們的視聽。
在巨弩炮強力機括的激發下,巨大的火矢化做死亡的流星,自天頂方向飛墮下來,落地即綻開絢麗的毀滅之花。每一朵花開,就有幾條乃至幾十條生命飛向天空。
"蒙古人放火了?他們不想過河了嗎?"
忽馬兒的斤在得到戰報後,不禁大爲疑惑。在此前的交戰中,蒙古軍顧忌於木橋是唯一的攻擊通道,因此除了以普通弓矢作戰外,從未使用過火藥。正是利用對方這種投鼠忌器的心理,西城區才得以守衛至今。可是,現在蒙古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乎這些,他們莫非找到了什麼新有渡河方法了嗎?
正自猶疑,西面城壁方向陡然而起的霹靂巨響打斷了他的思緒。
"發生了什麼?"
他驚呼出聲的同時立刻打發侍從去探看消息。不久,那個侍從便一臉驚惶奔了回來。
"大人,蒙古軍正在用投石機攻打西面的城壁!"
"什麼?!蒙古軍出在我們背後嗎?他們是怎麼過去的?"
一連串的突出其來的問題使得他措手不及,頭腦之中一片混亂。茫然之中,他走出官邸,打算親眼看個究竟。倏然涌入眼中的現實觸目驚心:城池的四面內外,攻勢更猛,戰浪迭升,騷亂之風甚囂塵上,天上地下皆然。無數的住宅被點燃,一所所房屋在烈火中哀泣。滿眼都沖天的大火,其勢盡朝霞之輝。唯一溝通兩岸的木橋同樣在燃燒,不斷有大塊焦木呻吟着剝落,在河心中濺起岑岑水花。
火光中,一騎飛至,正是負責鎮守西城壁的大異密都魯吉尼(7)的告急使者。由於東面河邊是主戰場,西城壁久無戰事,以至守軍嚴重不足,在遭到突然進攻後立呈不支之狀。現在,已有數處被蒙古軍突破。
"快請帕剌汪(8)將軍率部援互,一定要擊退敵軍!"
奉忽馬兒的斤之命的帕剌汪立即提兵趕往西城,其行動速度亦不算慢,可惜都魯吉尼卻沒能堅持到他的到來,便在一塊巨石的打擊下昇天了。而迎接這支援兵的則是蜂擁而來的蒙古軍,雙方在街道上遭遇,經過一陣激烈的白兵戰後,帕剌汪本人也步都魯吉尼的後塵飲下了死亡之杯。
此時的東面沿河的戰線上,身爲指揮官的大異密木古勒哈只不(9)眼見蒙古軍的火矢傷害巨大,連忙命全軍向後撤入街區。在他想來,此時做爲唯一通道的橋樑已斷,即使棄守河岸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只是蒙古軍爲何會毫不吝惜得毀去進攻之路,這個問題使他一時難以索解。只是當於戰場這種每遲誤片刻都會造成衆多死亡的地方,實在不易仔細思考下去。
同樣的疑問也在蒙古方面的衆將心中迴旋着。鼓動飛揚的氣勢,展開壯大的攻擊,嚴重殺傷死人。這些事情對武人而言,確實是極爲痛快淋漓的感覺。然而戰爭的最終目的是致勝,弩炮的射程終究有盡,眼前的河流依舊是士兵們無法逾越的阻礙。縱然察合臺一軍突入城中,但沒有本軍的佩合,終究是孤掌難鳴的局面。
難道是要讓察合臺,獨得破城大功嗎?一旦念及這個問題,朮赤心中的不安立時無法遏止,便將全部的疑慮合盤托出。
窩闊臺微微一笑,所示下的解答令衆將聽得睜大的眼睛。
"在河之上建立二座浮橋,全軍就可發動總攻了。"
"那要多久呢?"
"現在開始的話,也用不了多久。"
因着窩闊臺的手指,朮赤等人一齊向遠處的河岸望去,果然見一大批扯裡克在士兵的押送下,擡來了許多木船放入河中,然駕使着依次向對岸排列而去。接下來,大批的工匠涌來,將拆自民房的木板迅速得鋪於船面之上,並加釘大釘,與船體牢固地鍥合起來。沒過多一會,一座橫跨河面的浮橋已經基本建成。與之並列,整個河面上幾乎同時在動工,六座可榮三馬並行浮橋便被搭建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