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凌霜也爲她的罪孽付出生命。
木瀆鎮被採花大盜擄走的姑娘們回了家。朝廷那邊放出消息,說是雲麓仙子凌霜被邪影反噬,做出了失心發狂之事。牽涉到朝廷大員的故事,往往就這麼不了了之。
只是,爲民除害的民間伶人申霖的功勳最終被銘記,申霖得到了厚葬。蕭謹言心想,申霖之所以沒有被忘記,沒有被抹黑,主要可能還是寄真小姐的堅持。再之後……木瀆鎮廣場恢復了之前的熙熙攘攘,而寄真小姐,也要出嫁了。
包括蕭謹言在內,所有參與當時營救行爲的人都得到了寄真小姐的邀請,一行人身份特殊,便是相約在木瀆廣場小聚,算是爲寄真送行。
寄真看着大家,聽着戲臺上女伶的歌曲,不由得想起了申霖,便是多了幾分傷感:“女伶又開始唱崑曲兒了……可我還是覺得申霖師父唱得最好聽……”
董偉旭撓了撓頭道:“我聽不懂崑曲,不過,從申霖的曲調中,才能依稀聽出當年語筠的婉轉風韻。”
“語荺……是十年前那位名動江南的名伶蕭語筠?”
寄真小姐問道。
董偉旭道:“是呀,就是那位琴歌動四方,水袖舞凌波的蕭語筠,只有她的琴足夠高亢,能和得上我這漠北第一刀董偉旭的《莫問今朝》,而後來……也只有申霖能彈奏同樣的音律。沒錯,你的師父申霖是蕭語筠的弟弟。蕭語筠死在十年前的那個案子裡……那個採花盜的案子。”
“這麼說,太虛觀的銀衫公子沈譽,是蕭語筠的……”
“你誤會了。沈老弟雖然喜聽歌賦,與語筠算是知音。但他絕非語筠的良人……沈老弟私練邪影,在術法上有執着之求,本也是打算悄然隱居,專注自己之修行。”
說到這裡,董偉旭嘆了口氣:“沈老弟和語筠最相似的,大概也是因爲內心底裡,都還存着一份俠心吧,寄真小姐,你可記得……十年前那案子是怎麼結的?”
寄真小姐道:“十年前的案子……只記得實然採花大盜就銷聲匿跡了……卷宗上確實是不了了之,好像說是採花大盜一事震動太大,朝廷也派了欽差來江南,而欽差來了後,那採花大盜似乎就杳無蹤跡了。”
董偉旭道:“實際上,十年前,沈老弟和蕭語荺做了你和申霖同樣的事情,只是他們做得更危險,蕭語荺是真的以自己爲誘餌,引那採花大盜出手,而沈老弟就帶着邪影去抓捕。只是沈老弟還是太天真,他看到雲麓仙居的凌霜時,以爲對方也是八大門派弟子,定是正派中人,就沒提防她,結果被她暗害,身首異處。”
“凌霜這個賤人,真是蛇蠍心腸!”
“那事……鬧得很大,因爲沈譽召喚了邪影,在江南動靜極大,太虛觀和王朝都派了特使過來,想必,那採花大盜背後的王朝大員也怕事情敗露,就急急收了手。再後來……沈譽因私練邪影被太虛觀除名,大盜消失了,不過姑娘們也沒找回來……大概是被送到了各位貴族的私宅,玩膩了被滅口……世間秘密大抵如此。”
“那蕭語筠呢?她……如何了?”
“沈譽死後,他們帶走了語筠,很多年後,改名換姓的申霖在一個西陵貴族家後院,發現了一枚染血的玉釵……”
董偉旭說完沈譽和蕭語荺的故事後,沒有人說話。所有的人都能想象到,那以身爲餌去反抗權勢的伶人,在失去了沈譽的庇佑後,會遭遇到何等慘烈的折磨。這是我們這些生活在陽光下的人無法想象的陰暗和悲慘。
但蕭謹言堅信,以蕭語筠的勇敢,她一定能坦然堅持到死亡給她解脫。
董偉旭忽然想起了什麼,從身上取出了一個玉釵,遞向了寄真:“寄真小姐,申霖一生飄零身無餘財,但他託付我說,如果他死了,就把語筠的玉釵留給你。怎麼說起來……寄真小姐,申霖對你……也算不完全是毫無所動吧……”
莫非雲插話道:“不,董兄,我想,申公子不是你意會的那個意思……他對寄真小姐並沒什麼兒女私情,他將玉釵交付於寄真小姐,只是,真心把寄真小姐當成了自己的徒弟和傳承。申公子與寄真小姐是完全不同的人,申公子曾經經歷的掙扎與黑暗,寄真小姐定也是一分一毫都無法體會。可是,申公子依舊覺得寄真小姐是他的傳承。因爲寄真小姐和他,和蕭語筠,和沈譽一樣,雖然身世、地位、追求都完全不同,但這些人都沒有屈從於世間的邪惡,在面對着污穢和骯髒時,他們所做的,是擡頭面對,嘗試改變。”
董偉旭撓了撓頭:“是這樣嗎?我是粗人,看來是我理解錯了。”
莫非雲感慨道:“這種使用懷着改變世界的心,應該……就叫做俠心吧。要直面醜惡和污穢是痛苦的,但就我看來,正是因爲世間還有這樣的人,世上的不完美,也纔會改變。”
“嘿!小子,我發現你很對我胃口!”
董偉旭拍了拍莫非雲的肩膀道:“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莫非雲微笑點頭,看向了在戲臺歌舞的伶人,喃喃說道:“這種俠義之心代代流傳,那些死去的人……也算是沒有白費。”
戲臺上,伶人旋舞翩然,琴師撫琴相和;戲臺下,看客喝彩吆喝。讓蕭謹言不禁在想,十年前的蕭語筠是否也同樣長袖飛舞,歌聲婉轉。而臺下的人羣裡,銀衫公子沈譽是否也曾爲蕭語筠喝彩吆喝。
他們是最初的俠客,透過時光,依然可以感受着他們改變世界之心。
這時,寄真小姐若有所思:“我明白的。我從未向師父說明過自己的心情。雖然我一直很崇拜什麼都會的申霖師父,但我從未想過,我會與他有什麼未來……其實,只要看着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是我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人啊。可這並不妨礙我一直崇拜他,想成爲像他那樣坦蕩的人。哪怕歷經滄桑,回首過去,一片虛無之後……申霖師父依舊坦蕩地、簡單地想改變這個天下,想讓世間變得好一點。申霖師父已經不在了,如同十年前的蕭語筠和沈譽,但這世間還有我們……有些東西,註定會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
她說着看向了董偉旭:“董大哥,來,今日,我來給你撫琴,你依舊唱那首《莫問今朝》!”
董偉旭道:“好啊!小丫頭,你沒能得到你師父的武藝真傳,希望你的琴藝不會讓大夥失望。”
寄真讓侍女取琴,就在廣場一角彈奏了起來。董偉旭伴着琴聲開唱:“莫問今朝,何事潦倒,來時怎知退時潮。不願退卻,無處可逃,可惜早已不年少……”
粗獷的中年漢子唱着滄桑的歌,聽歌的卻是年輕的莫非雲和寄真。少年少女們許是不懂歌中蒼涼寂寞,卻能明白,這歌者唱出的是人世滄桑際遇無常,而內心卻是固若磐石,從未改變。
幻境結束,回到木瀆鎮,蕭謹言已經看不到金坎子的身影。不知爲什麼,蕭謹言突然很想去歌樓聽曲,就隨性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回首,就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玉璣子。
玉璣子看到蕭謹言,平靜地說道:“剛聽說,金坎子又來打擾你了。”
蕭謹言微笑道:“也不算打擾,他讓我看了一首歌的故事……故事裡,有一個你的故人。”
玉璣子微怔:“哦?莫非雲師父麼……他倒是,自始至終都是一樣的人。哪怕見過了很多污穢,身陷黑暗,卻依舊不願溶於黑暗,同流合污。莫非雲師父是有俠心之人,但他的辦法是行不通的。過於善良的人,偶爾能救得一人,一地,卻無法能救得了整個天下。”
此刻,玉璣子此刻的臉上多了幾分懷念神色。他看向了歌樓,歌樓旁有白衣歌者在歌唱,歌唱着那首熟悉的曲子——
莫問今朝,風驟路遙,世俗難免遇諷笑。把那過往,斂起一瓢,一飲而盡仰天嘯……
玉璣子言語中透着幾分難以掩飾的懷念:“都是他人的前塵往事,你就當話本小說聽聽吧,記在心裡都是負累,還是忘掉的好!”
<玉璣子傳-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