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對飲相識

沛都,仙鶴樓。

一名青年男子佔了角落的位置,桌上擺着三兩碟小菜,一壺燙黃酒。

那男子面容俊秀,一卦青色長衫襯托出了他修長的身形,引得落座的女客們悄悄地側目。

而那男子,正是羽洛扮的。

酒纔剛上,她就滿斟一杯,一口倒下。嗓中微嗆的滋味根本不足以平息她的憤懣。

才一月的光景,王城沛都就好像變了個地方。

一條禁婚令,惹得全城的少女們只能在閨中自艾;一條徵兵令,又禍得家無支柱,巷無生氣。若不是有塊“勤王府”的身份牌在身,只怕就連羽洛也躲不過城中巡衛隊的盤查。

一想到此,羽洛的心中就好像被什麼堵住一樣,又灌下了一杯。

若是從前,她對政治倒也不甚上心,可如今自己是姥姥口中的“宸女”,身負着家國的命運,想不關心也不行了。

更關鍵的是,只有天下三分的局勢再次歸一,她纔有希望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去!

她當然不想滯留在古代一輩子!

仙鶴樓外,巡衛隊的士兵正列隊而過,兵爺們推搡着道邊的行人,叫喝聲、躲避聲、撞擊聲,聲聲刺耳。

羽洛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卻聽見“嘣”地一聲。

發出響動的是對桌的客人。

她循聲擡頭,這才發現,對桌不知何時坐了一位身形壯碩的黝黑男子。

男子一身黑衫,劍眉緊蹙,只見他大碗喝酒,幹罷一巡,便將空碗重重地置在桌上,發出悶悶的聲響,眨眼間便喝乾了一壺。口中還咕咕噥噥道:“如此治世,簡直——”

羽洛見那人似有與自己相同的愁忿,便舉杯相敬:“兄臺獨自悶飲,可是爲這世道?”

那男子掃了羽洛一眼,眼光凌厲,沒有搭話。

羽洛將杯中酒乾了,像是自言自語:“國家大肆徵兵,可精壯的士兵不是都被派去南方修建度寒的行宮,就是做了這城中橫行的巡衛,剩下的老弱殘兵,何以成軍吶。哎……”

對桌的男子又滿飲一碗,努了努嘴,似想說什麼,又吞了回去,過了一會兒,才向着羽洛問:“小兄弟,那你獨自悶飲,是爲了這世道?”

“沒錯!”羽洛答得直接,“好好的軍士,要改當瓦匠,五十歲的老翁卻要在營中練兵,這世道,你說可笑不可笑?”這些話本是惹禍之言,不該與外人說的,可羽洛直覺地感到眼前人乃可信之人。

“可笑,可笑之極!”那人端起酒碗,總算迴應了一句。

“如今朝野未穩,北有羌夷犯境,南又有臨近諸國虎視眈眈,勤兵廢殆尚且不及,竟把精壯兵員當勞工使,實在是不應該。”羽洛語氣嚴正。

“沒錯!想不到公子年紀輕輕,竟也有此番見解。”那人的眼神驟然敞亮了起來,又說,“願聞其詳。”

“不敢當。”羽洛也不推諉,兵法王道,本就是疆留島上的科目,“兵法有云,治軍以治道爲首,所謂治道,指的正是軍心、民心,乃至一國之氣。如今田間乏人勞作,百姓家中無男子持家,軍隊卻在爲了君王的享樂耗力。莫說是軍心了,就連民心也會散去。”

“好,說得好!”男子豪飲了一碗,平日裡不敢說出口的話語,今日竟在一位看似纖弱的小兄弟口中聽得,字字鏗鏘。

他滿斟了一碗,跨過長凳,與羽洛共桌:“小兄弟好見解,來,我交你這個朋友!”

羽洛接過酒碗,一飲而盡,不差男人的豪爽,畢竟在現代的觥籌之間,飲酒也不可免的。“多謝兄臺褒賞,小弟的拙見實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欸,哪裡的話。來,今天定要與你飲個痛快。在下複姓公良,名長顧。不知兄弟如何稱呼?”

“小姓喬,單名一個洛字。”羽洛刻意隱藏了女兒身的身份。

“喬洛?好!若是不棄,今後我們就兄弟相稱!你喚我長顧便罷。”公良長顧本就是豪爽的性格。

三兩杯下肚,兩人又聊了幾句。

羽洛見仙鶴樓中人氣漸滿,便說:“這裡飲酒是不錯,可畢竟是熙攘之地,人多口雜,長顧兄也似有些醉了,這國事還是莫要再談了,免得酒後失言,惹禍上身。”

“喬兄弟說的是,來,今天我就帶你去個飲酒聊天的好地方。”公良長顧道。

“哦?什麼地方?”

“你去了便知。”

長顧領着羽洛一路到了城郊,竟然是個鐵匠鋪。

“長顧兄,我們不是來飲酒的麼?”羽洛問着,就見鋪中走出一位精壯的中年人,赤裸着上身,似剛打了鐵過來,汗流浹背,一身的肌肉泛着古銅色的光澤。羽洛一見,連忙把臉轉向了一旁。

“喬兄弟,這裡我可是不輕易帶人來的啊。”長顧絲毫沒有察覺羽洛的彆扭,拉着她往屋裡進,邊走邊介紹道:“這裡的鐵匠叫張鐵,人家一出生,爹媽就知道是個打鐵的料兒,名如其人。”

“長顧,你可別開我玩笑。”張鐵笑着,引兩人入了後院,桌椅陳設竟是清雅的風格。

長顧一到,便隨意地落了座,顯然是這裡的常客:“你別看這裡是個打鐵的去處,這張鐵自家醸的米酒可是一絕啊。”

而羽洛則是四處打量了一番,才揀了石凳坐下。

不一會兒,就見鐵匠捧着酒罈而出,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乾淨的長衫。

長顧看見鐵匠難得整潔的裝扮,愣了一下,還道他是見喬兄衣冠楚楚,不願失禮。

“張鐵兄弟,今天怎麼拘謹了,這位喬兄是我剛認的兄弟,不是外人。”

“兄弟?”張鐵又瞧羽洛一眼,方纔她躲閃的羞怯分明就是女兒態嘛,莫非長顧不知道……?

張鐵沒有多說,三人把酒言歡。

言談中提及了西邊疆域似有反軍之勢。長顧卻說,戰火還是能免則免。可王家的事,哪是一言道得盡的,那封地西疆的西岐王原就是王子之身,只可惜還未成年就沒了母親。他若能在母鄉安穩度日,也未嘗不好。

三人又談幾句,終覺得太過沉重了些,便換了話題,飲酒、論風月。

——

——

王府別院駐月閣。

宣於璟在案上作畫,畫上是一男一女,男子在左,是他自己,闊步而走;而女子在右,是羽洛,翹首牽紙鳶。工筆墨象所表,正是他們初識的場景。

“爺。”聞舉敲了門而入,看到案上的畫作欲言又止。

“羽洛回來了麼?”宣於璟正在做最後的點綴,畫中人栩栩如生。一想到羽洛,他的嘴角不禁微微勾起,這丫頭,上次纔要禁她的足,剛兩天就趁着丫鬟不備,獨自溜出府去。幸好他早知道她的性子,派了侍衛暗中保護,要不然,以現在的世道……

“回是回來了。”聞舉吞吞吐吐,“不過,根據侍衛回報……”他看了主子一眼,吸了一口氣,藉着氣流,把剩下的字硬擠了回去。

“回報了什麼?”宣於璟擡頭追問。

“回報——”聞舉說,“喬姑娘在仙鶴樓與公良將軍碰了面,還……還一起去了城郊。”

“公良長顧?羽洛與他都聊了什麼?”宣於璟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

“我們的人怕公良將軍有所察覺,一直不敢跟近,只隱約聽到什麼兵法、軍心的。像是……聊的國事。”聞舉看了主子的臉色,越說越輕。

“國事?”這還真是奇了,“那他們又去城郊做什麼?”

“這就不知道,城郊空曠,侍衛怕露了勤王府的身份,所以……”

“知道了。你下去吧。”宣於璟手中一緊。

毫筆抖過,墨團烏了畫中女子的面龐。

公良長顧!此刻的宣於璟巴不得立馬衝到羽洛房中問個清楚,可理智又將他按回座椅之上。

暫且不提羽洛與公良將軍只是偶然相識的可能性。

就算是舊識,那公良長顧乃將門之後,其父效忠於大晟一生,而他自身也屢次擊退羌夷犯境,義勇可見。

照理說,一個盡心盡力于軍治的人,斷然沒有理由往他勤王府中安插細作。

可是,怕就怕在那一個“忠”字上,如今大晟的主人畢竟是宣於嶙啊!

宣於璟的心中結成了一團亂麻,倘若羽洛真的是細作,那他“無用王爺的面具”不就等於……

可她又爲何要幫自己欺瞞御醫?

“小洛兒……”宣於璟用筆將畫的右半掃成了黑色,“你到底是什麼人?本王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看清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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