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齣 迷徑

不可雲

第六齣 迷徑

晌午才過,越發悶熱了。

吱啦啦,蟬鳴不斷。沒有風,烏雲全凝固在天際。

一戶人家的靈堂裡,香菸繚繞。孝幔、孝聯、孝幡,遮天蔽日。死者已於前日入殮,只待今日蓋棺封棺,一併發喪。按理說,該是停棺七日後方可出喪,不過天氣悶熱,家人恐怕屍首腐爛,所以倉促了些。

釘棺蓋前,照禮先行套儀式,即由一位道士於堂前作法,引導亡魂前往冥界。一個年青道士正手執寶劍,不時擊鈸歌唱,又不時口唸咒語。旁邊站立的儒生張子虛,看得很是緊張。

除了作法的道士,另有兩排唸經的和尚。鍾鐃鈸魚一起鳴響,聽來使人心酸。

且說這戶人家,死者名叫趙仲。他不到而立年就積勞歸天了,憑白地撇下一對孤兒寡婦。才入學的小兒,身着孝衣,一把一把抹眼淚,哭得眼睛都腫了。他娘更哭啞了嗓子,還止不住悲聲。這對母子跪到趙仲棺前嚎天呼地,引得前來弔喪的親友,一個個悲悲切切,唏噓不斷。

就在這極悲切之時,早已死去的趙仲,突然睜眼直坐起來。

趙仲妻兒正拍着棺材痛哭,看他活過來,頓時止住悲聲,大眼瞪小眼地盯上他。唸經的和尚也停住誦經,一起扭頭看向他。在場的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住,唯有幾個回過神的親友,大叫着鬧鬼,逃散了。

“玄、玄機?!”子虛一扯作法的道士,不想玄機道人也給這場面嚇住了。子虛一兌他:“你不是說,死人如何都不能再成活人的?怎麼……”

“…..這、這貧道也是頭遭撞見……”道士不由得後退兩步。

趙仲坐在棺裡,環視一遍靈堂,呆滯地望了望在場的衆人,最終把視線轉到早已驚呆的妻子身上。他一皺眉,輕聲對妻說了句:“娘子,不過是爲我發喪,何必如此鋪張?”妻子盯着他,眨眨眼。趙仲又搖頭嘆息:“哎,使了這麼些銀子,太浪費了!依我之見,一張草蓆便可受用!”他說完,低頭在棺材裡摸索上了,邊摸索邊嘀咕,“咦,奇怪?明明在此的……”他坐在棺裡,兩手鼓搗了好一陣,終於從棺底揀出兩個銀元寶,“原來滾落在此了,害我妄走一遭!”他滿臉歡喜,兩手死死攥住元寶,望着衆人一拱手,道,“累列位受驚了,我這就回去。”話音才落,他便撲通一聲倒下,挺回了棺材裡。妻兒見他又死了,再次放聲大哭。

叮叮噹噹,鍾鐃鈸魚亦跟着響起來。和尚接着唸經,法事依舊。

靈堂裡鬧騰了好一會兒,“進財”時辰總算到了。親屬們立即止住悲聲,肅立棺材兩側。釘棺者一手掄錘頭,一手按着長長的棺釘,邊敲打邊叫喊:“進!進!進!”——其取“封官進財”之意。

天上烏雲更凝重了些,眼看就要下雨。發喪隊伍浩浩蕩蕩,宛若長龍。

子虛望着灰壓壓的天,心道:俗話說雨打棺材背,農家運要退;雨打棺材背,子孫日日退,撞了個陰雨連綿的日子出喪,可不要出事!他默默祈禱着,而老天好像偏要跟他作對。細線似的雨絲,不會兒就纏纏綿綿地落下了。

雨水雖不大,卻下得很急,沾溼了衣衫,土路也變得黏黏糊糊,泥濘難行。

死者妻兒披麻戴孝,哭哭嚎嚎,互相攙扶着於最前面引路,也沒來得及帶上把雨傘。擡棺人煩躁難耐,一路顛顛簸簸,棺材也搖搖晃晃。玄機道人緊隨棺後,時而揮動拂塵,時而喃喃念詞,他身後跟着一隊執哭喪棒的家人。子虛是外人,只能一步一跌地追在最後。

不多會兒,細雨密了些,朦朦脈脈。喪隊一路蜿蜒,孝衣白服幾乎與雨霧融爲一體。子虛行在隊伍末尾,早落下一大截路。他兩眼緊盯前行人的背影,怎奈背影越走越快,轉眼就隱入雨霧,變得模模糊糊了。

子虛身背書箱,深知要追趕不上前行人,索性將手裡的破傘收過。雨緩了些,霰卻愈濃。他完全望不見前面的景了。叮叮噹噹,他不得不循着鐃鈸聲行進。漸漸地,鐃鈸聲也聽不見了。

雨漸微,大霧瀰漫。

腳下泥濘不堪,子虛行一程,緩一程、緩一程,趕一程,始終沒趕上趙家的發喪隊伍。他停住腳步,環視四周。雨已住,霧氣也扯得稀薄了,兩面青丘,茫茫青野,四下裡沒個人影。

“玄機長老?”子虛呼喊一聲,等了會兒,除自己的回聲,什麼動靜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天彷彿眨眼工夫就黯淡了。子虛掐指一算,時不過日晡。天怎麼昏黑成這般?他擡眼望天,以爲是才細雨之故,便踏上一條荒蕪了的黃土小徑,沿小徑獨自前進。越往前行,霧氣越淡,天色越黑暗。

一路上,不見半個活物。子虛擡袖子蘸一蘸額上的汗,慌了神。他有心去尋同伴,怎奈天色昏黑又走迷了。罷、罷,且去尋個住處,待天明再作打算也不遲。他打定主意,一心快步趲路了。

天彷彿已經入夜,黑魆魆的,只有稀薄的白霧悠悠浮過。天上沒有月,半點星光也沒有。頭頂的黑暗向大地壓迫着,夜空好像觸手可得。

子虛看不清周圍的景,於黑暗裡摸索着行了好一陣。

野草拂過足面,草的清香撲面而來。子虛覺得自己好像還沿着那條土路行進着,但不知行到何處了。聞聽夜梟鳴啼,他確信天已入夜,可心上還有疑惑…...方纔明明行了不多時的,怎能說入夜就入夜?他細細思量,以爲自己太過疲累,也沒有多在意什麼。

白天還燥熱難耐,可行至此處,身上的汗水慢慢退下,涼意上來了。一線微弱的光射入眼底,子虛眯起眼,循着光線張望,望見前方不遠處好像有個村子。他一陣欣喜,直奔過去。

“汪!”突然間,好像有隻大白狗迎面撲來。子虛躲閃不及,忙舉袖子掩住面孔。

“原來是位先生?”

子虛聽見人言,遲疑着偷眼窺看。哪裡有什麼大白狗,不過是位焦白了鬚髮的老者。老者手執羊角燈,面對子虛,看子虛還怕得顫抖,忙上前賠禮:“先生受驚了。”

“……老、老先生?”子虛長舒口氣,怪自己適才花了眼。他忙扶起老者,還一禮。

子虛打量老者慈眉善目,於是向老者說明迷途經歷,請老者留他過夜。老者笑着應下,領他進了村子。

老者告訴子虛,這村叫作趙家村。裡面住的全是趙氏族人,他是村裡一戶人家的管家,到村口張望少主人,不過少主人還沒有回來。

老者與子虛說了一路閒話解悶兒,不覺間來到一戶人家門口。老者叫子虛在外面站一站。子虛點點頭,老者便把羊角燈交給他,自己跨門檻進去了。

子虛舉燈籠打量那戶人家的門樓,看門楣上磚雕五蝠捧壽,左右一幅楹聯,也是磚雕。雕得是:赤心光照日月,清名永世長留;終身辛勤勞作,一世淳樸爲人。

子虛讀罷那幅楹聯,不禁蹙眉,心中納罕:這對子好生奇怪,倒像是給死人用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見大門未掩,又向裡面窺望。門內一眼天井,燕脊高飛、馬牆錯落,院裡植了一株玉茗樹,香氣四溢。他正望着,那老者出來了,對他道:“先生,我家主人有請。”

“勞煩了!”子虛把燈還給老者,隨對方進來,直入前廳。

廳中燭火綽綽,陳設裝飾十分講究。左右工字臥蠶步步錦落地罩,隔了兩間宣室。帳幔具是素色,全散着,看不見宣室裡面。

……想必是官宦人家?子虛頷首躬身,斂聲屏氣。老者請他上座,他座了。待老者出去,他又起了身。

不多會兒,一個員外郎打扮的老頭兒,邁門檻進來了。子虛趕緊近前見禮:“員外!”他心想,果然是個官家。他又偷偷注意一番那老員外,不由納罕:這老人家怎麼十分面善?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方纔引子虛進來的老者,也跟着進來了,手裡端個茶盤。盤裡幾樣精緻點心炒菜、一壺瓊漿、三支琉璃盞、三對包銀象牙著、三隻戧金小碟。老者擺完桌,向主人稟告過,方退出去了。

“請吧?”老員外笑着請子虛入上首。子虛推辭不過,以禮謝過,臨着老員外坐下了,上首卻空了下來。

老員外敬子虛一杯:“我看這位小先生很是面熟,在哪裡見過不曾?”

子虛舉酒杯忙答:“不瞞老人家,在下也有同感,卻不曾見過。”

“這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呀!”老員外呵呵笑着,又敬子虛一杯,“請問先生姓名,祖籍何處啊?”

“在下姓張名無字子虛,祖籍鳳麟。”子虛抿一口酒,發覺酒是冷的。想必天氣燥熱之故?子虛沒有多心。

“可有功名?

“不過秀才耳。”子虛回敬老員外一杯。

老員外則不急飲酒,還不住地問子虛:“哪一年的秀才?”

“丙寅。”

“少年有爲啊!”老員外讚歎着,又接連問了子虛許多問題,什麼家中尚有何人?可曾婚配?志向如何及雲遊之故等等等等。子虛心裡雖然犯嘀咕,不過老實地一 一作答了。最後,這老頭兒還不忘問他年紀幾何。子虛擦擦臉上的汗水,答:“舞象才過,弱冠及首,到今年臘月就又一春秋了。”他壓口酒,攥袖子抹了抹臉上的冷汗。

老員外觀察子虛有些發慌,笑着朝他拱一拱手:“先生莫慌,只因老漢有個外甥女兒,七歲上就寄養在舍下,原與人定過垂髫之親,可惜搬來此處,那方再無音信,親事麼,也就廢了。她現已碧玉年華,前些天,她生身父母燒書信過來,託老漢爲其標梅。才聽老家院說,村裡誤撞進一位先生,一表人才。此刻見了先生,吾亦覺甚好,故而……”

原來是要招女婿!那廂話未說完,子虛就明白了用意,起身惶恐道:“員外!在下無官無祿連自己都養不活哪裡還有心思娶親!”

老員外拉上子虛的手:“這話且慢說,來來,先生請先隨我看看?”他帶子虛參觀了宅子。這宅子確實很好,子虛看了個眼花繚亂。轉一圈,返回廳裡,員外與子虛笑說:“功名麼,我家世代官宦,如今戰亂紛紛,今朝不知明朝事,也不稀罕那個了。再說你居無定所,怎比安家樂業的舒坦?人生有限,難道你要雲遊一輩子不成?”他全不給子虛分說的空隙,“吃穿用度,我這裡一應俱全。憑外面如何征戰,我管保你平安無事,衣食無憂!先生看來,意下如何呀?”

“……這……”

“難道怕我外甥女兒相貌醜陋,配不上你?”

“豈敢!豈敢!”

老員外一笑,對着右邊的落地罩喚了聲:“瓊華出來!”話音剛落,那宣室的幔帳輕輕開啓。

香風拂來,桌上的燭火躍了兩躍,玉茗樹的淡淡香味兒跟着撲進屋內。一位身形輕盈的姑娘翩然出現在子虛面前,向子虛深深福了福:“先生。”她眼波一轉,瞟來子虛一眼。

燭火搖擺不定,玉茗清香久久揮散不去。

“小姐。”子虛回一禮,擡眼時,瞧清了她。

這位瓊華小姐,倚門立地怨東風,雙月望仙鬢似鴉,小山眉兒甚可喜,襯着一對鶻鴒秋水。她不住地瞟子虛,朱櫻一點笑微微,龐兒半面泛桃花,瓊酥皓腕微露黃金釧,紅綃帕子裡,翻出一片雲霞。

瓊花小姐一派天真,使子虛不由得春心暗浮。他只管拿眼覷她,聽見鈴兒般的笑聲,才覺出自己失態,慌張張低下頭,正撞見小姐石榴裙下一對若隱若現的小弓足。繡鞋紅羅面,羅上蓮花正豔。子虛盯了盯那蓮花,登時通紅了臉,心想:這位小姐竟也十分面善,真是怪哉!

老員外觀察着二人,捋髯笑了:“來來,瓊華,快給先生斟酒?”

“怎敢勞煩?”子虛連連推卻,瓊華小姐卻趁他推脫之際,爲他斟了酒,還替他夾了菜。他見狀,只好飲盡。瓊花小姐又替他連斟幾杯,他杯杯飲盡。他原不勝酒力,卻被美人催促得幾杯下肚,已是暈暈乎乎,再偷睛一抹瓊華小姐,竟覺得她越發嬌媚可愛。十魂倒叫她勾去了九個,剩下一個,還昏昏蕩蕩。

“呵呵,秀才,你看老漢這位外甥女兒,還入得了你的法眼麼?”

“員、員外。”子虛拱手道,“小姐甚好,甚好,只是……”

“甚好還只是什麼?如此就算應下了!今晚就入洞房吧?”員外說着,直把二人往右邊的宣室裡推。

“員、員外……”

“進去吧!進去!”

“先生?”瓊華小姐也拽着子虛進屋,倒憨直得很。

三個正在爭執,忽有人闖了進來:“哎呀呀賢弟,你害爲兄找得好苦!”來人近前,一把奪過子虛,“你怎麼把爲兄的撇下了?”

瓊花小姐看見生人進來,慌張張閃身,躲進宣室,閉了格子扇。

“你、你是何人?”老員外也被來人嚇到,手點着來人質問,“你、你如何進來的?”

“大路條條,自然是走進來的。”來人笑道。

“員外,這位是……”

子虛纔要解釋,來人先搶了話:“小生姓胡名謅字敷衍,是這位張先生的表兄。”他哪裡是什麼胡公子,不過是玄機道人裝扮的。只是此時此際,他並非道士打扮,而是一身萃地羅衫,頭上端端正正地戴着儒巾,只是背後還揹着那個紅綢小包袱。

子虛聽道士自報姓名爲胡謅,也只好僵着笑臉與老員外謊說:“正是在下表兄,適才逢雨,走散了。”

“原來是一家人。”老員外即刻換上笑臉,請胡謅請入酒席上首。胡謅也不推辭,欣然坐下。

老員外將前事對胡謅講述一番;胡謅聽罷,笑道:“員外不知,我這位賢弟固執得很,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斷不會應你。幸好我這大哥趕來及時,來替他做媒人啊?”

“這倒是好事!”員外敬了胡謅一杯,“依老漢之意,不如今晚玉成他們?”

“噢,全憑員外做主。”胡謅朝老員外一笑。老員外也笑了,打量着胡謅,嘆道:“胡公子也是相貌堂堂,只可惜老漢沒有女兒,不然與你們兄弟作個雙親,不是更好麼?可惜呀可惜!”

“老先生差矣。”胡謅拍着子虛的肩道,“他找了個好媳婦,我做哥哥的也面上有光呀?哦,員外要今晚成就他們的好事,怎麼還不速速準備?”

“準備?準備什麼?”老員外攤手問。

“至少也要披紅拜堂?不然就太草率啦,將來也不吉利的。”

子虛酒還沒醒,聞言急紅了臉:“長……長兄……”他一開口就說錯話,胡謅在桌子下面踢他兩腳,他疼得不得不閉了嘴。

員外覺胡謅說得很是有理,急忙呼來那位老者,吩咐他速去準備。老者依言去了,員外則親引胡謅和子虛去客房休息。途中,子虛牽着胡謅的衣袖,一個勁兒地向胡謅擠眉弄眼遞暗示,怎奈對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弄得他徹底沒了脾氣。

來到客房,員外爲二人掌上燈。胡謅話也不說,獨自歪到牀上睡下了。老員外以爲他酒喝多了,並不多理會,只替他放下牀幔,轉身囑咐了子虛幾句。子虛唯唯諾諾,老員外上上下下瞅着子虛,瞅了又瞅,滿意地捋髯頷首,笑着出去了。

子虛觀察老員外走遠,既轉身問胡謅:“長……表、表兄,爲何擅自替在下應親?”胡謅沒答話。子虛以爲他睡着了,搶到牀前,撩開了牀幔。胡謅正歪在牀上,背向子虛。

“爲何擅自替在下應下婚事?”子虛盯着胡謅的脊背,又問。胡謅還是不答話,子虛一推他:“你倒是說句話?”胡謅依舊不語。

子虛坐上牀邊,嘆息一聲,道:“莫非……莫非你、你厭惡在下了不成?”子虛把話頓了頓,“在下知道了,你是想法子撇開在下?嫌在下麻煩了?若果真如此,你只管挑明,犯不上這般、這般……”一股酒氣上來,子虛打了兩個酒嗝,也不再往下講,只管唏噓嘆氣。

胡謅還是沒說什麼。

窗戶敞着,子虛側身向外望去。外面黑色愈濃了些,黑暗裡扯着幾縷極稀薄的白霧,依舊不見星月。天與地彷彿融到一處,混混沌沌,漆黑一團。

子虛坐在牀邊,瞥一眼身後的同伴。同伴睡死了似的,丁點兒聲音也沒有。子虛放下牀幔,再不看他。

房裡極靜,子虛獨自徘徊着,尋思一番,將心一橫,背起書箱衝出屋子,才趕到門口,就被人攔下了。

“先生哪裡去?”是引子虛前來的那位老者。

老者懷裡抱着一疊大紅的新衣,新衣上還壓了頂花翅烏紗帽。他看子虛揹着書箱,笑了:“先生敢麼是等不及與我家小姐拜堂?”他請子虛回了屋,攤開新衣與子虛說,“新衣已經備好,還請先生換上?”

“這……這未免太倉促了……”

“這樁婚事有我家老爺主持,況您那位表兄又替您保下大媒,事事齊全,哪裡倉促?”老者也不跟子虛多說,強扯下子虛身上的儒衫,爲他換好新裝,拖他去了前廳。

只見前廳裡紅燭生輝,一簇簇的盡是大紅綢、紗堆成的花。牆壁上、窗戶上、門板上,到處都糊着紅豔豔的喜字。瓊華小姐早等在案前,身着百蝶穿花大紅緞的寬袖背子,擺下一條素水鏡面裙,鏡面上荷花鴛鴦圖。她的紅蓋頭一晃一晃,橘紅燭火照映,蓋頭上的祥雲紋似緩緩流動。子虛看了個眼暈,眨眨眼,又見老員外坐上首,身邊還立了位青年。

子虛覺得這青年亦十分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也沒想深究,向員外一拱手:“員外,在下表兄還…….”

“不妨事。”員外笑道,“胡公子不勝酒力,就叫他睡去吧?”他喚來身邊那位青年,與子虛說,“這是老朽次子,才從外面回來,聽說妹子成親,歡喜得不得了。且叫他代媒人職務,明日再款待胡公子也不遲?”

青年上前與子虛見禮,子虛全沒了主意。

“妹夫,還猶豫什麼?”青年看子虛猶猶豫豫,索性摁着他行了大禮。大禮行畢,幾個人簇擁着子虛直撲新房。到了新房門口,子虛還尋思着逃跑,哪裡有機會?他不知被誰推了一下,趔趔趄趄地跌進新房。幸好瓊華小姐扶住他,他纔沒有跌倒。待轉過身,房門早被誰從外面鎖死了。他再看瓊華小姐,已端坐到紅繡榻上,等着他挑蓋頭了。他看看緊閉的房門,又看看端坐的小姐,慌了神。

子虛來來回回踱步,左右拿不定主意。娶瓊華小姐這樣的佳人爲妻,確是很好,不過朝廷連年征戰,眼下成親未免說不過去。子虛尋思,何況在下與這家人萍水相逢,草草結親只怕將來惹事……他揣着種種顧慮,來到小姐面前,恭恭敬敬地向頭遮蓋頭的小姐躬身一禮:“小姐,這門親麼……”

“張先生莫非嫌棄奴家?”

“豈敢!豈敢!”

“那爲什麼還不給奴家掀蓋頭?”小姐掩口樂了,“天色不早了,咱還要飲合巹酒呢。飲完酒,你我好雙宿雙飛?”小姐說着,又嘿嘿地樂上了。子虛聽她言語,不由得納罕。初見面時,覺得是位閨門,此刻怎麼這般瘋癲?子虛益發謹慎,瞟了眼托盤裡的秤桿子,沒有挑蓋頭。

那小姐卻早等不及,自己掀了蓋頭。子虛見狀,忙背轉過身。小姐盈盈步來,一手搭上子虛的肩,嬌嗲着聲音問:“張先生,你不看看奴家的美貌麼?”子虛不肯相看。小姐伸出纖纖素手,把子虛的頭硬扭了過來:“張先生?”

子虛暗道她力大過人,唬得冷汗直流,不得不盯上瓊華小姐,卻瞧那小姐粉面桃腮、胭脂鮮豔,比初見之時更加嬌媚。霎時間,心魂又被勾去了八分。

“小、小姐……”

“怎麼還叫小姐?”瓊華小姐亦盯着子虛,淺淺一笑。

子虛被她糾纏,身子不由得酥軟起來,又聞燕語鶯聲,不覺神魂盪漾,癡癡地吐了兩個字:“娘、娘……”

瓊華小姐掩口樂了:“什麼娘?是娘子!”

“對、對!娘、娘子……”

瓊華小姐拉起子虛的手,嬌聲問他:“是先飲合巹,還是先圓房?”

子虛懦懦道:“全、全憑娘子?”

“既然依我,那就先圓房!”瓊華小姐笑着拖子虛去榻邊,只輕輕一推,子虛就倒在榻上。

“官人,奴家爲你寬衣。”瓊華小姐挨身過來,伸手要扯子虛的衣衫。羞得子虛在榻上連滾帶爬:“娘、娘子,我、在下自己來就好。”

“嗯?那你給奴家寬衣?”瓊華小姐一挺胸膛,湊到子虛眼前。看子虛並不動手,她自己先扯開了衣領,露出一角青蔥抹胸,抹胸上一朵嬌豔欲滴的牡丹花。紅羅帳映着燭光,迷迷濛濛的燈火裡,子虛盯着那朵牡丹,咽口唾沫,紅了臉。酒氣頓時衝上腦門,子虛顫微微擡手,解開了瓊華小姐的衣衫。

雪白的肌膚赫然映入眼中,子虛氣血上涌,眼前一陣暈眩。瓊華小姐即刻撲到子虛身上:“官人?”她兩條□□裸的胳膊纏上了子虛。子虛早被她勾得暈暈乎乎,知她投入懷中,便再管不住自己,立即擁住她,要與她親嘴。誰知瓊華小姐突然推開子虛,哈哈大笑:“張子虛呀張子虛!”

子虛嚇一跳,跌坐一旁,定睛一看,瓊華小姐不知怎的,成了玄機道人。

“哼,看你文縐縐一副書生模樣,還真道是展獲再世,原來不過……呦呦呦!”道士手點着子虛,搖搖頭,哼笑不住。

“你、你不是在那裡睡覺,怎麼……?”子虛徹底醒了酒。

“噓!”道士示意子虛輕聲,“我要睡去,怎看得了你這齣好戲?喏喏,在那廂睡覺的是這玩意兒。”道士笑着從懷裡摸出個酒葫蘆。

“那瓊華小姐……”

“誒,先別管她啦。”道士灑幾點葫蘆裡的水到牆上,牆壁漸漸變得透明。

子虛驚詫地看向道士,道士輕聲說:“放心,那邊看不見。倒是你,看仔細些。”道士把葫蘆還給子虛,“喏、喏,可要收好了,別再叫我摸着。”子虛接過葫蘆,透過那面奇異的牆向隔壁瞧去。

隔壁房中,老員外正教訓他的次子——就是拜堂時,站員外身側的那位青年。青年跪在地上,老員外問他:“既回去了,想必你的命疙瘩也帶回來了?”

“……臨行前,我明明緊握到手裡的,可纔回來就不見了……”青年低垂着頭,答得畢恭畢敬。

“怎麼不再去尋來?”

青年擡眼瞄了員外一眼:“本來要再返回去,奈何肉身已經下葬……”

員外一聽,指着青年鼻子罵上了:“狗奴才!豈不知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

“不過……”

“不過可惜了你白花花的銀子?”員外嘆道,“我生前就一再告訴你,人乃赤條條空空而來,赤條條空空而去也。”員外看青年不太服氣,擡腳踹上他,吹着鬍子罵,“銀子竟比親爹還親!不長進的東西!今日若非你妹妹的好日子,定叫你償償家法滋味!”

子虛盯着眼前景象,忽然想起那青年正是死而復生後又死去的趙仲。

道士也盯着牆壁另一邊的景象,笑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推磨的鬼貧道着實地沒見過,不過爲錢還陽的死鬼,貧道真是見識嘍!”

“敢情又見鬼了?”子虛顫抖着聲音自言自語。道士笑着拍拍他的肩:“趁他們尚未察覺,你我速速離開纔是?”

“有理!有理!”子虛跳下牀榻,收拾起東西,待背上書箱預備逃跑,方想到房門纔給誰反鎖了。他欲招呼道士,房裡的紅燭忽地滅了。他嚇一跳,摸索一番,卻發現自己不知幾時、不知怎的,已到了戶外。

外面昏昏黑黑,飄着濛濛細雨,模模糊糊可看見一座高大的石砌墳丘。

子虛摸索着上前觀瞧,見墳後依稀一株玉茗樹,墳前石碑上,貼有一張紅底黑字的符。身周盡是墳冢荒草,子虛這才恍悟,自己適才勿走了一遭陰間。他四下裡尋找道士,道士早行出很遠。“子虛,還看什麼?”道士回身招呼他,他循聲趕去。就在這時,一條大白狗突然躥出草間,擋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哪裡去?”大白狗朝子虛開口,叫子虛着實一驚。

“我家主人真心相待,先生怎麼反要逃走?”白狗質問子虛。

子虛聽出這白狗的聲音,知其是爲他引路的那位老者,吃驚得只會搖頭了。大白狗也不再多言,合身朝子虛猛撲過來。道士及時趕到,擡拂塵一迎,擊中白狗。白狗跌落草間,哼哼唧唧地起不來了。

“快走!”道士拉上子虛,扭頭就跑。子虛忽然被碎石絆住,腳下一軟,道士忙扶住他:“哎呀呀,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二人跌跌撞撞地奔了一程,待望不見那片墳地,才緩下腳步。

燥熱之氣滾滾襲來。

霧愈濃,光線愈亮。漸漸地,腳下的道路可以看清了。他二人正站在一條荒蕪了的黃土小徑上。土路溼潤,粘得鞋子上滿是泥巴。

“哎呀呀,好險好險!”道士喘着粗氣摸把臉上的汗水。

子虛累得直不起身,喘息着拽住道士:“你、你我一走不要緊,只是瓊華小姐她……”

“誒!”道士拂開子虛的手,一撇嘴,“你怎麼還想着她?”

“這是什麼話?”子虛詫異道,“你扮成她的模樣哄騙在下,她……”

“放心放心!她好得很,正代替貧道,在那客房裡睡得香哩。”

子虛聞言,方長舒口氣,兩手合十,對天唸了幾句佛。道士見狀,笑他道:“那瓊花小姐是個佳婦不假,可她終究是鬼。難不成,你要與她做對鬼夫妻麼?”

“切、切莫取笑。”子虛紅了臉。老實說,不能與瓊華小姐結爲連理,他還真覺得可惜。

“走罷。”道士看子虛遲遲不肯邁步,趕緊拉上他,“虧你相中她,她不過是鬼小姐,你豈不知,人死不能復生的道理?”他竟引用老員外教訓兒子的話來教導子虛;子虛自覺羞赧,只好隨他上路。

兩人前行了一里多的路程,周圍景物才徹底清晰可見。

細雨綿綿不斷,灰雲間洇着淡淡的夕陽紅。矮鬆環繞,灌木繁茂。一野青青,兩面環丘。

子虛拂了拂身上的泥土,回身向那墳地望去。那邊已是白茫茫一片霧氣,什麼都看不清了。他很惋惜地嘆口氣,自問了句:“不知瓊華小姐如何了?”這話正叫道士聽着,道士笑他道:“說起來,那瓊華小姐嬌嬌嗲嗲、姿色平平,有甚好處讓你念念不忘?”

“你是出家人,如何曉得女子姿色?”子虛撐開他把那破了小洞的焦黃油紙傘,爲道士遮雨。道士一擺手:“說起美人麼,我倒見識過不少。”他一掂手裡的浮塵,浮塵既成了把嶄新的雨傘,“不過全是些不可入目的美人。”

“這就好笑了,既是美人,怎會不可入目?”

“你是書生,怎不曉得雁丘之故?”道士要與子虛換傘。

“在下當然知道。”子虛不肯與道士交換,“昔日遺山先生赴試幷州途中,逢捕雁者獲雙雁。一殺之,脫網者悲鳴不去,自投地而死。後得先生葬汾水之畔,累石爲識,號曰雁邱,又作《雁邱賦》頌之。”

道士硬奪過子虛手裡的破傘,將自己那把好的塞給他:“雁雀尚知從一而終,何況人乎?美人雖多,然中意者不在其內,如何入目啊?”

子虛盯了盯手裡的新傘,思索片刻,看向同伴:“長老感知頗深,莫非早有中意的美人乎?”

“哎呀呀,說起貧道中意的美人麼……”道士嗤嗤笑起來,“確有一個,只是……”

“只是怎樣?”

道士擺擺手:“誒,不要再提此事了。”

子虛本打算讓道士和盤托出心底的秘密,聽道士這樣一說,竟泄了氣。他知道,即使追問,道士也不會再答他什麼。

細雨濛濛,籠得世間事兒迷迷離離。

道士手裡的破傘,因破了個小洞,不住地往他身上滴雨,他卻毫不介意,偏頭瞄了身邊的同伴一眼。

子虛望着前方蒙脈的雨霧,悄聲念道:“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際難爲情。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道士聽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欲知後事 下回再說

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9.第八齣 尋蹤13.第十二出 拜月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7.第六齣 迷徑2.第一齣 山宿7.第六齣 迷徑5.第四齣 雪阻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10.第九齣 撅魚20.總十八出 清明14.第十三出 生節7.第六齣 迷徑17.第十六出 歸夢4.第三齣 沾露5.第四齣 雪阻18.第十七出 離仙19.第十八出 飛天9.第八齣 尋蹤7.第六齣 迷徑5.第四齣 雪阻17.第十六出 歸夢12.第十一出 覓首4.第三齣 沾露7.第六齣 迷徑12.第十一出 覓首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7.第六齣 迷徑18.第十七出 離仙5.第四齣 雪阻8.第七齣 雉飛18.第十七出 離仙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8.第七齣 雉飛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18.第十七出 離仙10.第九齣 撅魚3.第二齣 聽書4.第三齣 沾露11.第十齣 奉齋20.總十八出 清明3.第二齣 聽書14.第十三出 生節18.第十七出 離仙17.第十六出 歸夢20.總十八出 清明5.第四齣 雪阻17.第十六出 歸夢10.第九齣 撅魚16.第十五出 尊佛7.第六齣 迷徑3.第二齣 聽書2.第一齣 山宿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19.第十八出 飛天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19.第十八出 飛天9.第八齣 尋蹤4.第三齣 沾露20.總十八出 清明20.總十八出 清明12.第十一出 覓首16.第十五出 尊佛13.第十二出 拜月7.第六齣 迷徑4.第三齣 沾露8.第七齣 雉飛18.第十七出 離仙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2.第一齣 山宿19.第十八出 飛天14.第十三出 生節3.第二齣 聽書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13.第十二出 拜月20.總十八出 清明12.第十一出 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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