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二出 拜月

不可雲

第十二出 拜月

“細細想來,那年若叫王四斬上一刀一斧又何妨?”子虛跟道士閒扯,“反正也死不了……”

道士樂了,指着自己的腦袋:“若沒了這顆人頭,就活着,也算不個人。”

“算什麼?”

“算鬼呦!那王四不是個鬼麼?”道士笑說,“再比如,給剁成了肉醬,就是長生也毫無意義……”

“當如何?”

“不就是死了嘛!”

“這麼說,長生不死是騙人的?”子虛有些糊塗了。

道士一搖頭,“也不全是呀,喏喏,你看你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他二人歷遍青山綠水,風餐露宿,早又過去許多時日。春盡冬來,已是乾隆四十六年。此時此刻,他們又重上京城遊玩。

眼下,日將西薄。

“你才說,倘被剁成肉泥……”子虛問。

“噢,即使修成不死之身,倘被剁成了肉醬,一樣要死的呀。”道士呵呵樂了,“長生不死麼,是說意念執著,若僅存意念,就是活着,也只能算個鬼,意念無形嘛。不過,咱既拜三清,就要講究修身。”他拍拍肚皮,“保住這易碎的罈子,內守意念。”子虛覺得很有道理,點頭稱是。

兩人說說笑笑,進了安定門。

城門上有張舊皇榜,二人湊近一看,方知是乾隆皇帝給袁崇煥平反的詔書。子虛這才明白,昔日被活剮的袁將軍,竟中了皇太極反間計,他對着詔書唏噓不斷。二人早雖來過京城,但那時正值李自成妄稱皇帝,據此,也過了一百零七年。

掌燈時候,街上還人山人海,果不比山野僻所。

見了街上許多拖辮子的男子,子虛禁不住嘆息:“往日見了這條豬尾巴,總覺恥辱難當,而今倒全無知覺了?”

道士笑答:“那你就去了頭髮,依舊做儒生罷?”

“這是什麼話!”子虛立起兩眼,“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在下雖不才,倒也……”

“好了好了!”道士趕緊打斷他,急忙忙逃進旁邊一家綢布莊。

子虛問道士進去做甚,道士說要扯個布頭換他舊了的包袱皮。子虛跟着他進入布莊,道士也不遮掩,扯了二尺紅綢,當子虛的面打開包袱。

子虛早知裡是個小匣子,惴惴不安地瞄上道士。

道士將包袱重扎到身後,一轉身,看子虛目光遊移不定,不由得樂了,拍拍子虛的肩:“徒弟,這匣子裡的寶貝,往後定叫你看個明白,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道士把舊包袱皮疊整齊,揣進了懷裡——原來,他早知道子虛偷看過包袱裡的東西。

從布莊出來,空中飄起零零星星的雪花。街上昏灰一團,行人見少。門臉鋪子掛着的幡布幌兒,上面的字已然看不清。紅紙燈才掛出來,既被雪花撲滅了光亮。

子虛和道士繞進一家茶樓歇腳,還要了些點心充飢。

茶樓裡,有個少年書生熱情澎湃地說着書。

道士邊吃點心,邊看着說書的少年書生,與子虛笑道:“喏喏,你瞧瞧,和你那時候一模一樣哩。”

子虛沒理會道士的玩笑,專心聽書。他細看那書生,確實與當年的自己有幾分神似,一身補丁,不過削了頂發,拖了辮子。

道士口裡塞滿點心,噴着渣子指着臺上的書生,跟子虛說:“你要是去了發,該與他一個模樣。”

子虛瞥來道士一眼,只作沒聽見,轉向臺上的書生,聽他說了段往事。

說得是十年前,京城裡有個姓吳字禎星的貴公子,與花船上花魁娘子相戀的故事。

那吳公子,不顧親朋百般阻撓,毅然爲花魁娘子贖身,並按大婚之禮娶她做了正室。可惜花魁娘子命薄無福,嫁給吳禎星不出一年就病死了。之後,吳禎星既不讀書也不交友,連親生爹媽都不再管,整日往花街柳巷流連,渴望覓見舊人身影。不覺間,過去了十年……

“這吳公子真可謂至情至真啊!”子虛不禁感慨。

道士趕緊拍拍子虛伏在桌上的手:“別亂發感慨啦,天色不早,咱找個店鋪住下罷?”

二人擲了書錢,轉到街上,連問幾家客店,全都客滿,兩人沒奈何地感嘆起京城之熱鬧。

黑雲壓上來,天色愈昏黑,雪也越來越大。

道士促趲子虛,自己卻捂着肚子說要出恭,急忙忙扎進衚衕解褲子。子虛阻止道:“師傅!這裡不比荒郊野嶺,豈容散漫?”

“怕他怎地?”道士已解下汗巾。子虛急忙按住道士的手,指一指背後:“怕倒不怕,可天這麼寒,萬一後面受了邪風……”

“對對對!我倒一時忘記了!”道士把拂塵插到後脖領裡,拎着褲子竄入衚衕,尋茅廁去了。

子虛在衚衕口等待,等了許久還不見道士出來。

“師、師傅?”子虛有些不耐煩了,對衚衕裡低喚一聲,無人應他。他往衚衕裡緊走幾步,放大聲音呼喚道士,還是無人答話。

子虛正在張望,忽然身旁一扇吉祥門,霍地開了半扇,門裡擠出個身穿狗皮襖的中年男子。

男子上下打量子虛,招手笑道:“呦,還道誰呢,原來是個小師傅。”子虛向男子起手。男子笑着點點頭,上前拉住子虛:“小師傅,天兒這麼冷,還是進家來暖暖吧?”

子虛打量男子形容猥褻,不像個好人,忙掙道:“不叨擾了,我師傅還……”

“什麼師傅?”男子立刻立起一對禿眉,兩手扯着子虛往自家門裡塞,“你先進來,你師傅來了,我再喚他!”

“這……”子虛掙不過男子,憑對方拉扯進來。

男子回身閂好院門,又扯着子虛往裡來:“你在外頭是等,裡頭還是等,何苦受凍?難道你預備在雪地裡過夜?”不待子虛多說,男子已推子虛進了跨院西屋。屋裡火炕上,排坐着四五個俊美的小僮。

幾個小僮見男子進屋,慌得一個個跳下炕來行禮。有個小僮,竟慌得連鞋也不及趿。

男子一推子虛,囑咐幾個小僮:“這是個新來的,先準備準備,再跟他說說兒規矩。”小僮們喏喏應下,送男子出了房,轉身對子虛又是扯胳膊,又是摸腰身。

“各、各位,這是做甚?”子虛兩手亂搪亂擋。

一個小僮搶下子虛的書箱,一把撂到地上,冷笑道:“做作什麼?這兒可不是你賣弄斯文的!”子虛沒聽懂他話中隱意,另一個小僮又湊上來:“他叫艾官兒,專會嚇唬人!我叫芳官兒,你有什麼話就跟我說。”子虛盯着芳官動了動嘴,還沒說什麼,芳官就看着他笑了:“這姐姐,你是自願投到這兒的,還是……”

“咳!他定叫老道賣了,你瞅瞅,也是個道士來着!”又一個小僮樂呵呵插了嘴。

“鶯官兒胡說!”第四個小僮開了口,擠到子虛跟前,拍着胸脯笑道:“我是芩官兒。”他指定身後一個嘟着嘴不言語的小官兒,“那個叫蕊官兒,前兒纔來的。”

四個小倌,拉着蕊官嘰嘰咕咕地議論子虛,說的話也莫名其妙。子虛坐到炕上看着他們,竟一些兒也看不明白。

“列、列位?”子虛一拱手,“敢問你們這裡,是個什麼所在?”

艾官指着子虛鼻子冷笑道:“裝什麼!好人怎麼來這兒?你問誰去!”

芳官忙攔住艾官:“少說些!”又轉向子虛,“外頭天寒地凍,你還是先洗個熱澡暖暖身?明兒個再分辨?”

子虛回說:“煩你費心,只是我師傅他……”

“快別提什麼師傅了。”芳官低聲告訴他,“進來這裡,師傅只有一個。”

“哪一個?”

“就是才領你進來那個。”芳官說完,其餘幾個推搡着子虛去了隔壁。那裡早備下熱騰騰的洗澡水,毛巾、香胰也堆在一旁。小倌們各自分工,先把子虛剝了個乾淨,又像拋魚似地把他□□裸地拋進了大木桶。

“在、在下自己來便可?自己來……”子虛撿毛巾遮住身體,紅了臉。

“這可由不得你!”艾官一把奪過子虛手裡的毛巾,甩給蕊官,“給他搓澡!”

蕊官不敢說話,嘟着嘴給子虛搓洗。另幾個則按着子虛,不叫他亂動。芳官和芩官取來乾淨光鮮的衣裳,叫子虛換上。

子虛一看是旗裝,以爲要剃頭梳辮子,說什麼都不肯穿。哪裡由得他?幾個小倌齊動手,兩三下給他換了,還給他紮了辮子,只是沒有去發。

鶯官拍着子虛的背笑道:“放心、放心,明兒洗淨了直裰,還叫你換回去呢!做個‘別有韻味’來着?”他說着說着,忍不住噴笑,一骨碌滾倒炕上,揉着肚子哈哈大笑。芩官推着他,笑他是個沒正經。子虛雖不太明白,倒也跟着他們笑了。

幾個小倌叫子虛跟他們睡通鋪,子虛總掛念玄機道士,遲遲睡不着。天漸漸入夜,身子才變得懶散,不覺間睡熟,雪也不知幾時停了。

睡夢中,子虛聽見身邊傳來響動,卻沒太在意,過一會兒又覺有人推他。他方迷迷糊糊睜開眼,見蕊官近在眼前。

“何事?”子虛揉着眼問。

蕊官指了指身後,芩官湊了上來,低聲招呼:“快來快來?”

子虛披衣隨二人出去,看艾官、芳官、鶯官已披衣立在院子裡。

院子當中還置了張三腳高几,几上一隻小銅鼎。

芳官拉着子虛:“你也來拜拜,早日子出去吧。”

子虛不知他們要幹什麼,學着他們的樣兒,拈了三柱香,對雲裡一點月芽拜了拜,又聽身邊的蕊官嘟囔了幾句,說的什麼相公之類。

子虛方纔醒悟,自己是誤進了男巷。他怔怔半晌,竟沒了主意。鶯官催他上香,他才木木樗樗地把香插進小銅鼎,問幾個小倌:“這月亮是女子拜的,你們怎麼也拜?”

艾官冷笑道:“進來這兒,和女子無異,拜一拜好早日離開。夜晚行事,免得那老不死的看見!”他說完,甩袖子去了後院。子虛問他哪裡去,他冷冷一笑,沒有作答。還是芳官告訴子虛,艾官陪客去了。子虛一聽,心上頓時冷了半截。

幾個小倌等檀香燃盡,各自收拾乾淨,領着驚呆的子虛回房去了。

第二日,雞鳴過,天際還未泛白。

屋裡黑黢黢的,猶如夜半。子虛愁悶了一晚上,纔要掖被子睡去,那穿狗皮襖的中年男子突然踹門進來,手執竹竿,把個芳官、芩官、鶯官、蕊官連罵帶打地轟了起來。子虛也沒逃過竹竿刑,揉着疼痛直言幾句,卻招來一頓毒打。多虧艾官披衣從後院趕來,聯着其他小倌跪地求情,男子才肯放過子虛。

那男子還給子虛取了新名,叫作芸官,又着芳官、蕊官給子虛換上道服、包好南華巾、腰裡繫緊熟絲絛,轟着幾個人一起到前院子吊嗓排戲。

懵懵懂懂混過半日,天色眼看擦黑。男子又叫子虛懷抱古琴,跟他們同去戲園子。子虛想尋機脫身,收拾停當,跟他們走了。偏偏演扇子生的芩官叫客人拉去,男子一時抓撓不着,推了子虛。

子虛害怕男子的竹竿,硬頭皮演了柳夢梅,後來又替蕊官做貼旦,演了紅娘。好在白天時候,他聽小倌們唱了這幾齣戲,略記下些,不然定要招來毒打。他心裡叫苦叫屈,不期又叫個三十出頭的貴公子瞧上了。還沒散戲,中年男子就催促子虛洗臉換衣裳,着人壓他回了男巷。子虛倒也順從,琢磨去時沒機會逃脫,回時可借男子不在,偷偷溜走。誰料他纔回來,那男子就領着幾個小倌進了門。

中年男子知子虛不肯就範,把客房門窗通通反鎖了。子虛只好陪那貴公子喝酒,希望灌醉對方,能逃過一劫。可那位貴公子並不上當,執酒盅與子虛笑道:“你這樣兒沒出過門兒的小相公,我見多了。無非使酒脫難,性子烈的就尋死覓活。說開了麼,大家都是男人,何必如此?”說着說着,他就伸過手來,一把擁住子虛。唬得子虛冷汗夾背,口裡不住唸叨:“善哉!善哉!在下歲數作你老祖爺都綽綽有餘了,豈可行有悖倫常之事?”

“什麼?”貴公子也沒聽清子虛叨叨些什麼,眯起一雙色眼親吻子虛。子虛趕緊捂上貴公子的臉,顫驚驚道:“這、這樣唐突,在下着實受不住!”

“你欲意何爲?”貴公子停住了動作。

“這……這……”子虛支吾半晌,吐了句,“不知公子姓名?”

貴公子聞言,愣了愣,摟着子虛樂了:“敢情這兒還有不認得我的?”他擡一根手指頭,勾起子虛的下巴,強扭過子虛的臉,盯着子虛的眼睛笑道,“我只需知道你叫芸官,你呢,不必知道我是誰,這不更有意思嗎?”他把子虛推倒炕上,兩手亂扯子虛的衣衫,還笑說:“你這小相公真有意思,弄個道士裝扮,要叫衙門看着,非拉你砍頭不可!”子虛一聽這話,更是無處招架,唯縮緊身體,內心悽楚,莫可名狀。正在萬念俱灰之際,忽聽貴公子唸叨了句:“芸官兒呀芸官兒,你怎麼跟我娘子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莫非天意不成?”

“且、且慢!”子虛轉向貴公子,“在下知道了,你是吳禎星!”

“呵呵呵。”貴公子盯着子虛,“知道又怎樣?還叫我放了你?”

“不、不!”子虛也盯上吳禎星,“你到這種地方,無非欲覓故人身影。人死不能復生,你這般也是枉然,不如……”

“怎樣?”

“在下有位師傅,道行甚高……”

“那個龜奴?”吳禎星樂了。

“非也非也!”子虛解釋,“在下是道士,他怎是我師傅?在下是叫他騙進來的!不然放着好人家不做,平白的,誰做這勾當!”

“進都進來了,還說什麼?”吳禎星又要擁倒子虛。子虛趕緊扶住他:“慢、慢!”

“還要怎樣?”

“你放過在下,替在下尋着師傅,在下請師傅做法,叫你夫妻相見?”

吳禎星摟着子虛笑道:“我的乖乖,你師傅怎肯聽你的?必是哄我。”

“決不哄你!”子虛壯大膽子,盯上吳禎星,“你要想清楚,破鏡重圓只在你一念之差……”子虛觀察着吳禎星,看他歪去一旁,便故意挺直了腰板,“在下進來了,也不怕什麼,只是你……”

“好!”吳禎星拍着炕說,“我贖你出去,不過你要先與我立字畫押,免得說嘴反悔。”子虛應了,吳禎星着他磨墨,自己親寫了兩份字據:小道張子虛誤入伶班,書生吳禎星爲其贖身、尋師元丹丘。張子虛應吳禎星,夫妻重聚。若一方反悔,憑此字據,或告官府,或由受害方自行處置。大清乙酉年,十二月初八。張子虛、吳禎星。

子虛看過字據,覺得可氣可笑,草書了自己的姓名。吳禎星還信不過子虛,又叫他蓋蘿印,子虛只得按了手印。字據各自收下,吳禎星方肯放過子虛,但沒有離開,摟着子虛和衣而眠,弄得子虛一夜沒睡穩。子虛暗罵他沒信用,然事已至此,也別無它法了。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吳禎星就親自回家取來銀票,替子虛贖了身,小倌們個個欣羨不已。

且說吳禎星,在回家路上威脅子虛,倘言而無信,還要原價送他去作相公。

回到吳家,吳禎星派了幾個得力家丁,到外面打探玄機道人的下落,自己則整日沉迷酒色。他怕子虛逃走,到哪裡都領着子虛,連睡覺也要拉上。酒肆茶館到還好說,那些青樓楚館,子虛見了就要皺眉。惶惶過去三天,子虛再受不住了,對吳禎星說:“吳公子,你沉迷聲色犬馬不能自拔,倘重逢故人,還有何面目相見?”吳禎星先不肯聽,後來覺得很有道理,竟收斂了行爲。

那一日,吳禎星的家丁總算找到玄機道人,領了來與子虛相認。子虛一見玄機道人,兩眼都要涌出淚水,他把近日經歷盡情訴給道士。道士拍着他的肩笑說:“徒弟不要悲傷,幸而緣份不薄,多虧吳官人相助啊。”

原來自那日,子虛被強騙進男巷人家,玄機道人等不着他,便自己尋客棧住下了,連日裡也各處尋訪,不期遇着吳家家丁。

玄機道人向吳禎星起手道謝;吳禎星卻不還禮,打量着道士悄悄跟子虛嘀咕:“還以爲你師傅是個花花腸的糟老頭兒,不想比你還俊,難不成你們兩個是……”

“休要胡說。”子虛紅了臉,一旁穩住吳禎星,一旁轉去對道士說了立字據的事。道士拉子虛去角落,低聲道:“你平白應他做甚?這不是強人所難?”子虛說:“若非他替在下贖身,只怕……”道士更放低聲音:“胡說什麼,也不是給誰賣進相公巷的,贖什麼身?你是叫姓吳的吃上了!”

他兩個爭執不下,吳禎星走近突然插了話:“我說,你倆有完沒完?別忘了還有畫押的字據呢。”他從懷裡抽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旗子似地在兩人面前揮了揮。

“怎麼,你還給他寫了賣身契?”道士轉問子虛。

“不是賣身契。”子虛當着吳禎星的面,將來龍去脈又說給道士聽。道士撇撇嘴,向吳禎星擠一擠笑臉:“事情麼,貧道知道了,不過要吳大官人準備一番纔好。”

“準備什麼?”吳禎星問。

道士笑說:“香爐一隻、落地屏風一個、佛香三柱、美酒一壺……”

“這有何難?我就叫人預備!”

“慢着!”道士樂了,“聽貧道說完?”子虛疑惑地盯着道士,道士看一眼子虛,繼續道:“香爐要鎦金的前漢博山薰爐。落地屏麼,須得梨花框配素紙屏心。佛香需太真天香,八種各三柱。至於美酒……美酒就重釀半年啓缸的東陽罷。這些物件放去前頭廳堂,待今夜子時,月亮出來,方可做法,若不見月……”

“怎樣?”吳禎星問。

“就要再等一夜。”道士對吳禎星說,“不過有一點,你務必應貧道。”

“何事,請講?”

“一旦相見,切不可近前。”

“這……”

“你不能應,貧道也沒法兒了。”

“……好、好吧……”

三人商量停妥,吳禎星着人置辦東西去了,子虛和道士則在客房裡敘話。吳禎星怕他兩個趁機逃跑,不但用木板十字釘死了門窗,還叫幾個魁梧的家丁在外面盯梢。

道士在窗紙上戳個小洞,覷眼朝外面窺探,見六七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在房外廊子裡溜溜達達。有幾個,手裡還提着傢伙。

“這姓吳的疑神疑鬼,真他娘難纏!”道士窺着外面,砸了咂嘴。

“你有什麼法子?”子虛近前來問。道士手摳着窗紙上的小洞,撇撇嘴:“什麼法子?本想拿捏拿捏他,尋機抹油的,誰知他這樣精明?眼下……”道士循小洞往外望了望,又打量起子虛,嘿嘿樂了,“眼下倒有個法子。”

“什麼法子?”

道士笑着對子虛耳語幾句;子虛登時通紅了臉:“這、這如何使得?不行不行!”

“誒!”道士拉住子虛,“你都作了芸官兒,還有什麼不行?誰叫你給他寫了賣身契?不想吃官司,只有這樣方可脫身?”道士也不等子虛應下,一掂手裡的禿鬃拂塵,拂塵轉眼成一疊女裝,又有珠環簪飾。

子虛見狀,只得接過那疊女裝:“只是……只是這聲音……”

“這不妨事。”道士笑說,“我有轉虛爲實之法。”

晚飯時候,家丁啓了房門,安排兩人吃飯,只待子時更籌響起。

子時剛交,家丁又進來,請兩人廳堂裡去。子虛擡頭,看夜空當中彎月明朗,嘆息地搖了搖頭。

廳堂裡,燈火通明,正中一張黃花梨框素紙屏心落地大屏。屏前一條檀木供案,案子中央一隻前漢鎦金博山爐,青鏽映金,斑斕可愛。爐兩旁各排四組佛香,共二十四支。爐前一隻天青鈾玉壺春瓶,旁邊還有兩個同色鈾的九瓣蓮花盅。

“你要的全備下了,快開始吧?”吳禎星靠在上座一張交椅裡,從頭到腳地笑看道士,“你徒弟使了我三百兩銀子,你要是有膽騙我,官府也不需去,就……”

“若失前言,我師徒倆從此不做道士。”玄機道人打斷吳禎星的話,“就剃個跟你一樣的陰陽頭,與你作相公,憑你戲耍,但不知你養不養得起我們?”

子虛聽了這話,斜眼瞪了道士一眼。

道士也不理會子虛,笑着跟吳禎星說:“要不要再立個字據、劃個押?”

吳禎星樂了,打量着道士,緩緩走來,一指道士鼻子:“你真是大言不慚,也不必立字畫押了,且看你耍子?”

“如此,貧道獻醜了?”道士向吳禎星起手,既朝子虛遞個眼色,二人各飲一盅美酒。吳禎星也不言語,靠進旁邊的太師椅裡觀看。道士吩咐廊下家丁,把案子、屏風往角落裡挪去些,又着人熄滅了廳堂裡的燈火。

一時間,廳堂裡黑壓壓一片。

道士屏退衆家丁,自斟一杯美酒,袖子裡抽出個火摺子,嚓地搓燃,投進酒盅,酒盅即刻成一盞酒燈。燈火不甚明,只照得供案與落地屏風周圍,一小圈桔色光暈。

道士拈起最左邊的三柱香,往酒盅裡蘸一蘸,香燃起來,白煙嫋嫋升騰。道士口裡唸唸有詞,邊念邊移開香爐蓋子,插了香,又從左到右的順序分別請香祝禱。直至二十四隻香全插入香爐,道士才從懷裡取出一張黃紙黑字的符,對着符低聲念幾聲,蘸着酒盅裡的火,一股腦地投入香爐。香爐裡哧的一聲,二十四柱香全成了粉狀,卻還嫋嫋騰着煙。道士扣上香爐蓋子,就着酒盅裡的火,點燃一支紅燭,熄滅了酒燈。

“花魁娘子快快現身!”道士落下話音,將紅燭移近落地屏風。屏風素紙屏心上,忽悠悠閃出個女人影子。

坐一旁觀看的吳禎星見了那影兒,啞啞驚呆半晌,不由得站起身,對影子開了口:“渾家?渾家果真是你?!”

“……是奴……”女子細細的聲音,從屏風後飄飄而出。吳禎星喜得趕上幾步:“渾家可出來相見?”影子沒答話,微微晃了晃頭。道士插嘴道:“人鬼有別,之前不是說好,不可近前的?”

“道長!我知你手段了!”吳禎星給道士跪下作揖,“求你讓我們見見?”他膝行向屏風,“渾家!渾家?你可知我爲你患相思症多年了……”說着,淚如雨下。

影兒低低嘆息一聲,啓口道:“奴家命薄,無福侍奉官人,雖已成鬼,卻時時無不掛念官人……你的病,奴盡知矣,不過……”

“不過什麼?”吳禎星盯着影子問。

“不過人鬼殊途,還是莫相見爲好?”

吳禎星一聽,索性攥緊拳頭,衝起身直撲屏風。道士吃一驚,跳上去抱住他:“你要幹什麼?”

“見自家娘子何錯之有?”吳禎星用力掙開道士,直奔屏風後面,慌得道士忙吹滅了唯一的燈火。

廳堂裡,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渾家?”吳禎星夠着兩手在屏風後一通亂摸,左左右右,什麼都沒摸着。他不死心,又上上下下地亂夠亂摸,忽聽叮咚聲響,心知是環佩之聲,便斂住氣息,循聲悄悄摸去,驀地摸着兩個東西。那東西才被他碰着,慌慌地要往後退,卻給他一把攥住。他細細一摸,方知是兩隻人足,再往上摸,是綢裙子,裙子下還有兩條腿。喜得他摟住兩條腿:“渾家,我記得你裙下原是一雙金蓮,如今怎麼變得這麼大?倒像男子一般。”

那雙足、腿,哪裡是花魁娘子的?竟是子虛的。子虛與道士早定下暗號,一旦燈火熄滅,子虛就躲去屏風後,從書箱裡取出釵裙穿戴起來。諾大的廳堂,只有一盞燈,燭火昏昏,映得影子綽綽約約,哪個認得真?

子虛生怕吳禎星識破騙局,早出了一身冷汗,僵直着身體,惶惶道:“……奴、奴家已成鬼,自與人時不同……”

“有理。”吳禎星兩手撮弄着子虛的裙,漸漸摸上身,溫言細語道,“作官人的看不見你,摸一摸也好了。”

子虛左右掙不開,忽聽道士開了口:“吳官人,貧道讓你見她一面就是!到時,你若想摸她,卻也不遲?”吳禎星聽道士這樣說,果然放下兩手,畢恭畢敬地撤去兩步。

道士從懷裡摸出一張黃紙黑字的符,低念幾句,投入了香爐。

香爐中才要盡斷的白煙,再次升騰。道士隔着屏風點燃紅燭,移近燈火。屏風另一側,霍地明亮起來。吳禎星看清了眼前的“花魁娘子”,不禁大驚失色,跌坐地上。

原來他面前的花魁娘子,身形依舊,不過脖子上頂着個死鬼頭顱。面色青森,眼睛滾圓、眼角裂開,還有鮮血淌出,嘴脣也鮮紅鮮紅,兩顆尖利的獠牙,向上齜出嘴脣,鼻孔不住地淌鮮血。

吳禎星指定子虛:“渾、渾家,你怎麼成了這個鬼樣?!”子虛不知究竟,還湊上來問他:“官人,奴成了哪般?”

吳禎星一聽這鬼聲鬼氣,也沒膽子說話了,爬起身扭頭就逃。

道士看吳禎星逃走,囑咐子虛立在屏風後暫不要動。他掀開香爐蓋子,食指蘸香灰,在子虛的影子上點了人的五官,又用剩下的香灰潑上那素紙屏心。屏風上,子虛的影子忽悠悠飄下來,化作個輕飄飄的花魁娘子。這娘子盈盈飄出廳堂,追吳禎星去了。

“那影子去做什麼?”子虛拖裙子走出屏風。

“定然找她官人去啦?也許追去了陰司也未可知。”道士哼笑着張望吳禎星消失的方向,“這吳禎星,還真個無真心,見娘子變鬼就怕成這樣?”他呵呵笑個不住。

“既如此,在下也隨他望望去,一刻就回。”子虛脫了女裝,換上道服,背書箱就走。道士一把扯住他:“望個什麼?”

“望望昔年趙家的瓊華小姐。”

“咳!你怎麼還忘不了她?”道士將簪環女裝團作一團,依舊變作拂塵,“那年逃出來已是萬幸,你我此時不溜,更待何時?”道士拉上子虛,一徑潛出吳宅。

街上冷得很,沒一個行人。濛濛脈脈的白霧,籠罩着前方。嗒嗒嗒,卯時更響。打更人穿着破棉襖,與子虛擦身而過。

街邊不遠處,一戶人家吱啞啞開了門,一隻燈籠挑上門梢。子虛眯眼睛望去,見幌子上補了四個大字:久遠書屋。

道士也看見了那幾個字,指點着那鋪子笑道:“開門這麼早,想必要賺錢賺得長久哩。”子虛不理道士的玩笑,只回說:“在下書箱裡有幾本書,揹着實在累人。前些日子獨自燒了些,還剩幾本,燒也是燒,不如送他作個人情。”

“幾本破書也做人情?你呦你!”道士要嘲笑子虛;子虛卻擺擺手:“此人情非彼人情,學問無價。他能叫久遠書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況……”子虛笑了,“況在下這幾本破書,還是前朝的珍本、孤本呢。”二人說話間進了書屋。

鋪子老闆聽有人進得店鋪,忙過來招呼,卻嚇了子虛一跳。原來這鋪子老闆,竟是昔日在無解山上,給他講故事的那位“老先生”。子虛認出了他,也沒有說破,掏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書,連同自己親寫的話本子,全給了他。

鋪子老闆還同當年一樣,頭上帶着寬沿斗笠。他倆手摩挲一番子虛的書,回身取了些銀錢給子虛,子虛推說不要。

那老闆雙目具盲,聽聲音倒聽出了端倪,心知是子虛,卻也沒有道破,捧着銀錢硬塞給他,子虛不受。兩個一陣推讓,道士看不下去了,索性伸手抓起一把銅錢,往懷裡一揣,鋪子老闆方收起剩下的碎銀兩。

月向西斜,逐漸暗淡,慢慢成了淺白。道士和子虛行一路,街上依舊安靜,唯獨一個月亮門前,熱熱鬧鬧。

兩人趕過去一看,方知是座戲園子。子虛認得,那是前幾日他曾唱戲的園子,便摧道士進去。二人便擲下銅錢,隨人羣涌進園子,看臺上正演《長生殿》呢。

子虛抻脖子往臺上瞅了瞅,認出扮楊玉環的是芳官,裝李隆基的是艾官。下面芩官、鶯官、蕊官坐了一排。他們演得動情,看得也動情,全沒注意到子虛。

道士望着臺上的芳官,對子虛笑說:“這個太真,還真有些兒像哩,可惜個子小了些。”

子虛悄悄道:“有沒有法子救這些小倌,脫離萬劫苦海?”道士以爲子虛信口亂說,沒太在意,搖了搖頭。

子虛扯一扯道士袖子,又問一遍。道士才答:“人各有命,強求不得。”

子虛還要分辨,道士看着臺上的楊玉環,擡手打斷了他的話:“月明暗夜、玉出頑石、蓮生泥澤、虹顯雨後、美人常給世人妒,才子總叫衆生欺。大凡曼妙之物,皆在污沼之間,此謂常理也。況且……”道士一指那些小倌,“況且救得他們幾個,救不了普天下的苦人,還是聽憑造化罷。”

東方既白,兩人將要出園子,忽聽鶯官出相唱道:“你本是蓬萊籍中有名,爲墮皇宮,癡魔頓增。歡愉過,痛苦經,雖謝塵緣,難返仙庭。喜今宵夢醒,叫你逍遙擇路行。莫戀迷途,莫戀迷途,早歸舊程……”

子虛聽罷,心頭一顫,卻不曉得因何而顫。他合十雙掌,對着天際一牙淺淡的白月,祝禱幾句,追隨道士去了。

還有後事 下回再說

13.第十二出 拜月2.第一齣 山宿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3.第二齣 聽書14.第十三出 生節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15.第十四出 語誑8.第七齣 雉飛18.第十七出 離仙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6.第五齣 遺傘20.總十八出 清明9.第八齣 尋蹤16.第十五出 尊佛11.第十齣 奉齋5.第四齣 雪阻11.第十齣 奉齋18.第十七出 離仙4.第三齣 沾露20.總十八出 清明3.第二齣 聽書20.總十八出 清明12.第十一出 覓首3.第二齣 聽書6.第五齣 遺傘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7.第六齣 迷徑5.第四齣 雪阻7.第六齣 迷徑3.第二齣 聽書7.第六齣 迷徑15.第十四出 語誑15.第十四出 語誑16.第十五出 尊佛15.第十四出 語誑19.第十八出 飛天4.第三齣 沾露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6.第五齣 遺傘13.第十二出 拜月10.第九齣 撅魚14.第十三出 生節13.第十二出 拜月16.第十五出 尊佛10.第九齣 撅魚16.第十五出 尊佛20.總十八出 清明7.第六齣 迷徑15.第十四出 語誑9.第八齣 尋蹤5.第四齣 雪阻18.第十七出 離仙6.第五齣 遺傘13.第十二出 拜月19.第十八出 飛天15.第十四出 語誑5.第四齣 雪阻14.第十三出 生節9.第八齣 尋蹤18.第十七出 離仙8.第七齣 雉飛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8.第七齣 雉飛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8.第七齣 雉飛6.第五齣 遺傘5.第四齣 雪阻2.第一齣 山宿9.第八齣 尋蹤20.總十八出 清明5.第四齣 雪阻18.第十七出 離仙12.第十一出 覓首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20.總十八出 清明20.總十八出 清明18.第十七出 離仙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5.第四齣 雪阻13.第十二出 拜月
13.第十二出 拜月2.第一齣 山宿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3.第二齣 聽書14.第十三出 生節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15.第十四出 語誑8.第七齣 雉飛18.第十七出 離仙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6.第五齣 遺傘20.總十八出 清明9.第八齣 尋蹤16.第十五出 尊佛11.第十齣 奉齋5.第四齣 雪阻11.第十齣 奉齋18.第十七出 離仙4.第三齣 沾露20.總十八出 清明3.第二齣 聽書20.總十八出 清明12.第十一出 覓首3.第二齣 聽書6.第五齣 遺傘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7.第六齣 迷徑5.第四齣 雪阻7.第六齣 迷徑3.第二齣 聽書7.第六齣 迷徑15.第十四出 語誑15.第十四出 語誑16.第十五出 尊佛15.第十四出 語誑19.第十八出 飛天4.第三齣 沾露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6.第五齣 遺傘13.第十二出 拜月10.第九齣 撅魚14.第十三出 生節13.第十二出 拜月16.第十五出 尊佛10.第九齣 撅魚16.第十五出 尊佛20.總十八出 清明7.第六齣 迷徑15.第十四出 語誑9.第八齣 尋蹤5.第四齣 雪阻18.第十七出 離仙6.第五齣 遺傘13.第十二出 拜月19.第十八出 飛天15.第十四出 語誑5.第四齣 雪阻14.第十三出 生節9.第八齣 尋蹤18.第十七出 離仙8.第七齣 雉飛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8.第七齣 雉飛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8.第七齣 雉飛6.第五齣 遺傘5.第四齣 雪阻2.第一齣 山宿9.第八齣 尋蹤20.總十八出 清明5.第四齣 雪阻18.第十七出 離仙12.第十一出 覓首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20.總十八出 清明20.總十八出 清明18.第十七出 離仙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17.第十六出 歸夢18.第十七出 離仙5.第四齣 雪阻13.第十二出 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