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出 生節

不可雲

第十三出生節

山澗長流,翠石俊秀,野間花蕊新發,轉眼又值五月初。耳邊紫燕呢喃,只是不見燕的蹤跡。循山間石階,蜿蜒而下,陽光逐漸明朗,斑斑駁駁地灑來,視野也跟着開闊。

正前方平陽地裡,有棵虯曲老鬆,松下一座茅亭。玄機道人與張子虛出了山,踮着足經一條細窄的石板橋,到那茅亭裡歇腳。

子虛撂下書箱,平放了古琴,座到廊上,依着亭柱子擦汗。道士用袖子扇着風:“哎呀呀,才什麼時節,就這麼熱啦?”邊說邊在子虛對面坐下,還解了得羅,敞懷吹風。

“走一大早,自然要出汗。”子虛說,“對了,先前出京時卻忘了問你。”

“問什麼?”

“當初在下扮了女裝,那聲音,是如何蒙過吳禎星耳朵的?”

道士呵呵樂了,擺擺手:“那個呀,不是說了麼,叫轉虛爲實之法?”

“何謂轉虛爲實之法?”

“喏喏,我燃的那幾張符,是當初蘸着勾魂攝魄香的香沫兒,寫出來的,它跟太真天香混到一處,可叫無形意念顯形,謂之轉虛爲實。”

“這麼說,那都是吳禎星妄想出來的?”

“是啊,他想見花魁娘子,又不想見她。”

“怎麼講?”

“想見她,是忘不了她的美貌,不想見她,是怕她約束自己。所以啊,那聲音嬌滴滴,那張臉麼,嘿嘿!就嚇死人啦!”

“那麼,你我爲何……”

“萬物都有相生相剋之理。”道士笑說,“勾魂攝魄香生虛色爲實色,又被酒氣所克,咱之前不是各飲一杯酒麼?”子虛領悟地點點頭,聽道士又道:“不過啊,你那芸官兒的名字絕好,不如往後就叫芸官兒?”道士呵呵樂着,移去子虛身旁,一手勾上子虛的肩,“哎,芸官兒,爲師的還絞盡腦汁地給你作了首詩呢。”

“詩?”

“然也。”道士想了想,搖頭晃腦念起來,“相公似姑,似姑非姑。非姑是公,誰辨母公。”

子虛一聽,登時氣綠了臉。道士還得意地問:“怎樣,好罷?”子虛咬着牙,恨道:“好!好得很呢!”說完,背書箱獨自走了。

“誒!等等爲師呀,芸官兒!”道士手搖拂塵,樂呵呵追來。子虛也不理會,只管趲步前行。道士看他生氣,撇撇嘴,不再多言。

兩人一路行走,誰都不跟誰講話。

到了江邊,子虛僱一條烏篷船,跳上船板就吩咐船家開船。道士一見船要走,知道子虛有意拋下他,也不說話,自顧自地跳上了船。

船隻一路渡江,行去兩日,到達陰山地界。

道士追着子虛上河埠,沿路行走。到了晌午飯時,子虛也顧不得飢腸轆轆,還氣哼哼地趕路。

道士觀察着子虛,再忍不住了,快步上來對他說:“都過那麼些天啦,你也忒能賭氣!看子虛不理會,他又笑呵呵閒扯了一陣,還胡編了兩個笑話,自己樂個東倒西歪,可子虛笑也不笑。道士不死心,對着子虛大聲地說說笑笑,直引得路人側目。

子虛給道士鬧得受不住,只好堵上耳朵,撿一家小館子躲進去。

道士要了個糟雞,子虛一瞪他,他便改要一碗菜粥,子虛也要一碗。二人吃畢,正要會賬,就見一羣手持刀槍棍棒的人,呼啦啦涌進館子。

道士招呼來小二,匯了帳,笑道:“你這店不大,生意倒紅火。”

小二一聽,樂了,恭了脊背,放低聲音跟道士和子虛講:“人官,儂勿知哉個!(你不知道呀!)伢賴村裡要開平安戲(我們村裡要年年開平安戲)……”子虛插嘴問,何謂平安戲?小二給他解釋,平安戲是他們村裡驅瘟鬼、消穢氣的祭祀戲,因在五、六月這兩個兇時做戲祈禱,所以叫做平安戲。小二接着說:“丫到葛個日腳(一到這個日子),村裡都要張告示,招募些在行人……”

五年前,村裡做平安戲那天,有幾戶人家的小孩兒,莫名失蹤了。第二日清晨,有個撐船的去江裡撒網,船行到蘆葦壋,竟如何都拉不上網子。撐船人忙叫來些村人幫忙,大夥兒都說他捕着了大魚,一個個幫他拽網,爭着要看,可提上網子一看,網着的哪裡是什麼大魚,竟是個死孩子。這孩子,正是前日開戲那天,丟失的幾名小孩兒中的一個。後來的幾年,每到開戲那天,村裡都會丟失小孩兒。

小二說:“夯個娃娃,弄得血乎乎,糊奪奪哉!(這個孩子,弄得血肉模糊!)唬煞人哉!伊母告去衙門(他母親告去衙門),縣老爺着人葛塊首、夯塊首地弄個半年,也勿找到偷兒(縣老爺着人這塊地、那塊地找了半年,也沒找到偷兒),保長便想出個招募在行人地法子。伢聽個老倌講,牽娃娃地勿是人,是看戲文來地措老頭(我聽個老人講,這偷孩子的賊不是人,是個專門看戲來的鬼)。聽個老倌講,伊夯卯親眼看着個白衫措老頭,拎個死娃娃,伊慌人西拉咯躲去弄堂裡(聽那老人講,他親眼看到個白衫子的鬼,拎着個死孩子,慌得他忙躲到弄堂裡去了),沒膽作聲!”

小二偷偷指一指那些身帶傢伙的人,“喏喏,夯賴都是來揭告示地(他們都是來揭告示的)。”小二又看着他們搖頭咂嘴:“說夯賴是在行人,伢看勿像(我看不像),八成衝銀子來充數哉個。”

道士笑了,“這麼說,賞錢很引人哩?”

小二也嘿嘿笑了,伸出十根手指頭,去道士眼前晃了兩晃。道士盯着他的手指頭,笑着驚道:“怎麼,十兩?”

“亂說三千!十兩好叫人變死去哉(十兩好叫人去死)?”小二翻了翻兩手掌,“丫千兩銀子(一千兩)!”

“果然是好買賣!”道士驚歎。

“啥個好買賣?”小二更壓低聲音,“道士先生儂看看?”他再一指點那些人,“都曉得螞蟻抗得起鱉頭,伢看咯,唬人哉!”

“怎見得?”子虛問。

小二答:“告示上說咯明白,散咯戲(散了戲),村裡丫娃兒勿少,賞銀五伯兩。捉着牽娃娃地措老頭,五伯兩。丫娃勿少、捉着牽娃兒地,才丫千兩。爲葛個(爲這個),夯賴豬咬殺羊、羊咬殺狗!噫!啥勞什!”小二擺擺手,“多管閒事多吃屁,少吃鹹魚少口乾!”他就此閉嘴,到別處招呼客人去了。

道士聽小二一番話,卻也有心揭那告示,但他並不張揚,謊說要去登東,一個人溜到弄堂裡,偷偷撕了張告示,籠進袖裡,若無其事地回來招呼子虛。子虛只跟着道士出了館子,還是不跟對方講話。

過了晌午,村中人跡見稀。想害怕遊魂野鬼,全回家看孩子去了。

一些手提刀槍棍棒的男女,在巷子裡、河埠邊,來來回回亂晃。他們一個個圓睜了雙眼,警惕非常。

行不多久,忽聽咣咣咣的鑼鼓聲,聞聲尋去,原來河對面,有間土地廟。廟前一座戲臺,正上演日間的戲目呢。

道士隔着一帶河水望了望,看演得是《琵琶記》。那些伶人演得出神入化,可惜河道里沒一隻專門來看戲的烏篷船。河岸上倒有五六個人,搭手觀望着,望不多時,也都散淨了。

道士張望一番,發現不遠處有架拱橋,便招呼子虛趕去對岸。子虛不大喜歡亂部的戲,不想看,腳步挪得磨磨蹭蹭。道士想他還在賭氣,笑着拉上他:“快去快去,過會兒給你看樣好東西。”子虛疑惑地抹了道士一眼。

兩人下了橋,道士才笑着背過身,從袖子裡取出那張告示,遞給子虛。子虛接來一看,既皺起眉頭。

“哎呀呀,芸官兒好不孝順!竟不與師父說話了?”道士見子虛沒有理睬,索性奪過告示,籠進袖裡,“你往後就這樣做啞子了罷?你皺呀皺眉頭,到底意欲何雲?”

子虛瞥一眼道士,盯上臺上伶人,冷淡淡開了口:“啞子不做,在下也不肖你賠罪,且把那紫檀匣子打開來,恭恭敬敬地讓在下看上一看……”話纔出口,子虛即刻閉了嘴。

道士笑了:“這個麼……倒也不難。”他湊去子虛耳邊,壓低聲音,“不過你要先與貧道了這一樁孽緣。”

子虛更不示弱:“就怕你反悔。”

“誒,你幾時學了吳禎星的臭毛病?決不反悔!”

子虛想了想,道:“好吧,你先給在下看來?”

“纔不是說了,先了事的麼!”

“先看匣子!”

他兩個,也顧不得看戲了,一旁嘀嘀咕咕爭執半天,誰也沒有爭下,只得拍翅單飛,各奔了前程。子虛不管道士,獨自到臨河的街上,尋驛館歇息去了。

道士也就此拋下子虛,什麼前緣後果,全不管了。他拿着告示到縣衙裡先注了名,又返回戲臺後面的土地廟。

進來廟門,迎面一間大殿,左右各有間偏殿。大殿裡供奉着土地爺,偏殿裡卻只有石供桌,沒有神佛像。

傍晚時候,土地廟裡逐漸聚集了些人。

道士蹾在大殿檐下的角落處,觀察着那些人,知他們都是接了告示的。那些人成羣結隊,一個個全都身帶傢伙。再聽聽他們說的,盡是些捉鬼拿髒的心得。道士想跟他們套套近乎,也好套出些內幕消息,可那些人狡猾得很,憑道士怎麼油嘴滑舌,他們就是不肯輕吐露半個字。

道士只好笑着跟他們撒謊,說自己是遊方的雲水真人,又說閒坐着實在無聊,不若猜拳投寶做個消磨。

有個無聊的,好死不死搭了話:“好是好,不過沒有羅漢豆。”

道士笑說:“這有何妨?不過玩兒玩兒,石子代替也是一樣的。”

幾個坐不住的聽了,紛紛圍過來跟道士猜石子。道士也不再提孤魂野鬼偷孩子的事,專心跟他們猜賭,漸漸地,吸引了許多人遊戲。不僅有揭告示的,還有才換臺歇息的伶人。

道士施展手段,每局必贏。那些人,一個個按耐不住,都要跟道士一決高下。待玩到酣暢淋漓之際,道士又重提舊話,那些人跟他渾得熟了,也不管什麼秘密不秘密,一股腦兒告訴了他。

有的說,偷孩子的鬼,只上夜時候纔出現。白天時,在廟裡歇腳等着,等戲散了,跟那些伶人進村,不過也有警惕性高的,這會子就在弄堂裡、河埠邊,轉悠上了。

還有人說,那一千兩銀子聽着挺多,可這麼些人一分,也落不了多少,所以不抱太大希望,只求得個百、八十兩,夠吃幾年,也就心滿意足。

更有的說,那些小孩子,不出家門湊熱鬧,決不會丟,可這村裡偏有個習俗,就是夜裡定要到土地廟看鬼戲,女子與小孩兒還得頭插桃枝、桃葉,以避鬼。另一個人才輸給了道士,接了話,說笑:“這本來是要避鬼,卻招鬼偷了孩子。”

旁邊歇着的伶人也抱怨,說白天看戲的,年年減少,村裡也對他們戲班子不大上心了,還要他們自己造飯,弄得他們全沒心思演戲。

道士問:“怎麼,那鬼白天不出來?卻是爲何?”正跟他猜賭的黑臉大漢答他:“那些個唱戲地,上莊裡去到處逛蕩,引了怎麼些野鬼,有個別饞地不行地鬼,順手把人家看夜鬧地小孩兒領走了,好留着上廟裡看戲地時候兒,當玩意兒嚼吃。”

道士又問:“這麼說,小孩子家,只要不出門,不就沒事了嘛!”

黑臉大漢跟道士猜了三局還沒贏過,有些不甘心,扯嗓子不耐煩道:“嘛多廢話啊!快點兒了,再來一摸!”道士看他沒心閒扯,也不想多跟他糾纏,這一局故意輸給他,他也才肯放過道士。

月上樹梢,廟外喧囂的鑼鼓聲驀地消跡了。寂靜了會兒,漸有人聲近,是才扮戲的伶人、樂師們。他們嘰嘰咕咕說着話,繞進廟門。道士留心聽了聽,前面的話還是沒能聽真,又見他們互交了眼色,方曉事情蹊蹺。聽他們即刻轉移了話頭,紛紛抱怨臺下人越來越少,待遇越來越差。他們說話聲也漸大,彷彿故意給人聽見。

伶人們看見揭告示的人羣,並不吃驚,招呼了才換臺歇息着的幾個人,一路嘀咕着,去偏殿裡換裝去了。樂師同幾個閒着的伶人,則在院子裡起火造反,也不招呼旁人。戲班子匆匆吃過,不及刷碗漂鍋,就又去偏殿扮了鬼裝。

道士看伶人們換了召喪的行頭,知他們要趕去村子,忙起了身,預備跟他們一道去。

“誒,老道,你幹嗎去啊?”纔跟道士猜賭的紅臉大漢,紮緊絛帶問。

“噢,去湊個熱鬧。”

“該不會是想搶那一千兩吧?”大漢單手一推道士;道士踉蹌着退了兩步,招來其他人的側目。

道士穩住腳步,忙對大漢拱手笑說:“哪裡哪裡,貧道跟着壯士去開開眼界,還望你多多照應?”道士又朝衆人拱了拱手。

紅臉大漢一聽,咧嘴樂了,一腆肚子,拍拍道士的肩頭:“這還不好說啊?跟着老子就行了,麻利點兒!聽着嗎?”道士笑着應他,待其他人準備整齊,方隨伶人們排成一列,走大路去了村裡。

一路敲鑼打鼓,熱熱鬧鬧。道士學着別人,也提了個燈籠,隨在隊尾,左顧右顧注意着。他身後,漸漸跟了些頭插桃枝桃葉的婦人、小孩兒。小孩兒都由個婦人領着、抱着。

有些年幼的孩子不知事,哭鬧着不叫婦人抱。婦人就嚇唬那小孩:“捏撮(討厭的)!叫措老頭捉儂(叫鬼捉了你)!”道士聽了,湊上來笑道:“大姐這話差了,貧道連半個鬼影都沒見到呢。”

婦人警惕地瞪了道士一眼,沒答話。她懷裡的孩子,卻看上了道士腰裡彆着的禿鬃拂塵,哭喊着要它,道士笑着把拂塵送給那孩子。那小孩攥着拂塵玩兒了會子,覺得很無趣,拿拂塵不住敲起打抱他的婦人。婦人也不責怪小孩,只瞪着道士一頓臭罵。

道士纔要辯解,忽聽隊伍前不知誰人喊了一句:“有東西!林子裡有東西!”道士也顧不得跟那婦人扯淡了,跟緊身前的紅臉大漢,隨衆人一擁上前。

隊伍最前面一個戴面具的,挑燈一照前面小樹林:“剛纔有個黑影兒閃進去了,嚇死人!”衆人聞言,直撲進小樹林,單剩了七八個人,留下看護小孩兒。那些村人,也一個個緊張兮兮,抻脖子張望着。

紅臉大漢手提鋼刀,隨人羣衝入小樹林,還不時回頭招呼道士。

衆人挑燈四下裡一翻了個遍,也沒見着半個疑影兒。有人忍不住罵那戴面具的看花了眼,纔要回去,聽旁邊草叢裡吧嗒一聲。衆人便要湊上去捉拿,一個沒掌燈的忽然指着另一邊草窠叫道:“那兒呢!往那兒去了!”一羣人也不多想,一窩蜂地又往另一邊撲。

此番,道士卻沒有跟去。他看那紅臉大漢撇下自己奔遠,方悄悄退出樹林,追趕敲鑼打鼓的伶人隊伍去了。

趲一程,總算趕上。道士注意到,先前抱孩子的村民少了許多,留下看護小孩的揭告示人也漸少。他捉了個跟自己賭過石子的人,問一番,才知那些村民害怕得抱孩子回家了,至於那幾個揭告示的,則跑去前面將要經過的野墳地裡,探道兒去了。

有個膽大隨行的村人講,一會兒過了野墳地,再穿弄堂,就直接回土地廟開鬼戲了。

道士不再多言,仔細觀察着周圍的動靜。對於這件怪事,他大致看明白了,但並不聲張,默默隨隊伍去去了墳地。他要看一看,接下來的事態將如何發展,以便伺機而動。

月忽然隱入雲裡,夜愈濃重。

雜草淹路,前方薄霧瀰漫,一行隊伍裡,沒人說話。

夜色彷彿吞噬了衆人,一隻只的燈籠,卻於夜幕裡凸現出來,好似飄遊不定的鬼火。冷冰冰的鑼鼓聲,震得人心驚膽戰。

撥開沒膝的蒿草,漸近墳地,耳邊傳來了呼喊、廝殺的聲音,又有兵器碰撞之聲。道士正暗自詫異,就見前進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道士朝身邊的人低聲問一句。那人沒答他,只管抻着脖子,緊張地朝前方墳地張望。

道士只好順着望去,白霧稀稀,景緻看得不甚分明。忽然,霧氣扯散了,一個人跌撞過來,恰倒在隊伍前邊。幾個沒抱孩子的村人,跟隨着揭告示的,圍上觀瞧。道士也湊了上去,見才跌撞過來的人,渾身是血,早已氣絕身亡。

隊伍裡剩下那三五個揭告示的,一見那人死了,既亮出家夥,一齊擁入墳地。

又是一陣更洶涌的廝殺聲,再沒人敢近前半步。伶人們一聽孩子被嚇得哭哭鬧鬧,預備着繞路前進,可有幾個村人偏說,此處惡鬼最多,他們情願冒些危險,也不想繞路。

道士由着兩方爭執,悄悄退進旁邊的雜草叢,潛去墳地前頭。只見先前跑進樹林的一班人,正在那裡廝殺。他又回頭望了望身後敲鑼打鼓的伶人,和那幾個村民。他們似商量妥當,全都不顧性命,埋首哈腰,一個牽一個地往墳地裡衝。

一時間,鑼鼓聲、廝殺聲、小孩子的哭聲,混成一片,喧囂震天。

夜色昏昏,白霧濛濛,野墳地裡亂麻麻一團,誰也認不得誰,唯有得刀光劍影,燈火忽忽悠悠。不知誰人失了手,一道寒光,直朝伶人隊伍劈來,劈散了隊伍,誰家的小孩因此失落地上。

那家大人忙折回來營救,幾個人旋轉着打到她跟前,她閃身躲蔽,再看自家孩子,早不見蹤影,急得她直在刀槍密林中來回穿梭呼尋。

敲鑼打鼓的隊伍,誰也顧不上誰,或護着自己,或護着自家孩子,擁擁搡桑逃出了墳地。

鬧騰一整夜,天邊泛起一線白,那班打殺的人才肯散去。

“呱!呱!”樹上棲着的烏鴉,察知人跡漸消,飛撲下來啄食屍體,死屍遍野。

道士始終藏身在雜草叢中,觀察着墳地裡發生的一切。他注意到,那紅臉大漢也作了刀下鬼。他對着大漢的屍首喃喃念幾句經,又撿一棵枯樹枝,手裡掂了掂,成了原先那柄禿鬃拂塵。他把拂塵別進腰裡,偷偷挪去了一株歪脖老槐後頭。

老槐後面,有個禿墳。

道士躡手躡腳地繞去禿墳那邊,看不遠處一個披頭散髮、臉上抹着油彩、身穿白衫的男子,正歪在那兒睡覺。男子旁邊,還睡着個小孩兒。

道士對那男子笑着大叫一聲:“小孩子跑啦!”

男子一驚,睜開兩眼,左顧右顧。

道士蹲下身,拍着男子的肩笑說:“看什麼?”

男子一怔,一把抱住旁邊睡着的孩子,瞪上道士:“你、你是何人?”

“怎麼?與貧道賭石子,輸了那麼多局,都不記得啦?”

“原來是長老。”男子鬆口氣,“噢,這孩子……”

“貧道只知道了。”

“知道?你知道什麼?”男子警惕起來。

道士微微一笑:“早先麼,貧道以爲偷孩子的,是你們這戲班子裡的人。不過現在麼,知道不是你們,是……”

“噓!噓!”男子示意道士禁聲,“不能說!不能說!要不然……”

“怎麼不能說。”道士偏扯大了嗓門兒,“不就是衙門裡的官老爺自己搞出來的麼!”

男子聞言,沮喪地嘆息一聲,纔要跟道士說什麼,那小孩兒忽然醒了。

小孩兒看見扮鬼的男子,哇地大哭起來。道士和男子不知所措,耐着性子哄了半天。纔算消停。兩個人好容易尋着小孩兒的家,男子把小孩留到門口,叩響房門,領道士躲去了旁邊。

那家大人開了門,一看自家小兒回來,擁住小兒又是慟哭又是狂笑,不住地說着什麼。小孩兒懵懵懂懂,嘴裡只管叫娘。那家大人忙揩乾眼淚,對着南方深深拜了幾拜,抱着小兒進家了。

回土地廟途中,男子告訴道士,他們年年都到這村裡來演戲……

五年前,戲班子扮了鬼村去裡招喪。後來,聽村裡人說,幾家人丟了孩子。待到第二年,戲班子再來這村裡演戲,特別留意一番,發現只有他們進村招喪時,纔會丟失小孩。他們還發現,偷孩子的,其實就混在跟隨他們的村民中。

偷兒趁亂用迷魂帕,拐走沒有家人跟隨的小孩兒。伶人們查知這一點,每次招喪都要十分留意那些湊熱鬧來的小孩兒,可惜人太多,總看不過來。有一次,一個扮成白無常的伶人,看見那偷兒迷昏了一個小孩子,便偷偷追趕上去。賊人見有人追來,撇下孩子逃了,因害怕孩子醒來亂說話,逃跑前,還不忘把孩子捅死。伶人可憐那孩子,撿走屍首,將其偷偷入殮了。

男子跟道士講:“頭一年,那個溺水死了的小孩兒,怕是醒來掙扎,叫偷兒弄死了。後來,咱發現,偷孩子的偷兒裡,有縣衙的差役,才知是縣老爺自己鬧的……”

那縣老爺,早先與人伢子勾結,被貶到這個地方。來到此處,他還改不了原來的臭毛病,依舊跟外頭那些人伢子有勾結。

村中連丟了兩年的孩子,每到做平安戲的日子,村裡人都不願讓自家孩子出門。縣老爺沒了轍,找來保長想辦法。原來,保長跟他是一氣的,說什麼招募有本事的人來捉賊,不過爲了渾水摸魚。他們安排衙門裡的人,混到揭告示的人裡,故意攪亂隊伍,挑起廝殺,趁機偷走人家的小孩。

男子說:“班主叫咱時時留意,咱們明知縣老爺搞鬼,只是不敢言明。”路過河邊,男子洗去臉上的油彩,接着講,“昨兒夜裡,您也瞅着了,那混在咱後面,說什麼都不願繞路的,就是……”

“就是官爺爺安插進來的。”道士接了話,“還有昨兒個夜裡,隨你們走在前頭,哦,就是那吵吵說,有個影兒閃進小樹林的人,想必也是安插進來的吧?還有林子裡那個沒掌燈的,他們該是一夥兒的。”

“您看得真明白!”男人對道士挑起大拇指,“那人就是衙門裡的,他混在咱班子裡,明知咱認得他,還敢亂來,就是欺負咱膽小!”

說話間,兩人進了土地廟。

土地廟裡,一個人影兒都沒有。道士不禁與男子說笑:“你一番好意,倒叫班子給撇下啦?”

“不會,不會。”男子邊說邊往大殿神像後頭趕,及趕到,從神座裂縫裡抽出張小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着戲班子的去向。男子看了幾遍,把上面內容默記在心,燒了那張字條。

“這是做何?”道士也看了字條。

男子答:“長老有所不知,咱戲班子屢壞大老爺生意,他正密地裡派人追查呢。要不然,他怎麼找人安插進揭告示的人裡,專門挑事,叫他們相互廝殺呢?這一則,是爲渾水摸魚,二則,就是趕盡那些多管閒事的。”

男子換上便服,紮好辮子,“反正有一千兩銀子作餌呢,他不怕沒人做這渾水。過河拆橋麼……”

“怎麼個過河拆橋?”

“替他做渾水,反給他壞了性命,不是過河拆橋,還是啥?”男子收拾了行頭,“咱也不圖啥,就求個心安理得,平平安安,不得不小心些麼?下回他要再這麼鬧,咱也不敢來做戲了。”

“你說得極是,只是你們不來,那些娃娃倒怪可憐的了。”

男子一聽這話,嘆息地搖搖頭,“如今這太平世道兒、朗朗乾坤之下,也出得了這等糟事?!贓官贓官,換個地方,怎麼還是個官?這官還越做越大了?真不知坐金鑾殿的那位,究竟看不看得見前面那個‘髒’字!‘髒’字!”

道士笑說:“你也怨不得他,哪朝那代不是如此?清水裡尚有濁泥,何況人世呢?”

“倒也是。可就這事兒,也得有誰管管?”男子拍拍手背,“咱是戲子,也不敢明來,先前的巡撫,不是受賄,就是瞎子,再不然就塞了耳朵,一個個全護着自己的烏紗,全自己合適了算,哪管旁人死活?!”

道士笑聽男子憤慨一番,也不言語什麼。

男子又問道士,要不要跟他一道去追戲班子。道士推說還有要事去辦,沒有隨之而去。男子收拾停當,與道士作別,獨自走了。

待男子行遠,道士也離土地廟,直奔衙門,不期遇着幾個揭榜人。他們當中,兩三個負着傷,全聚在縣衙門口,跟門口當差的吵嚷。

道士閃去衙門前影壁一旁,觀察着,察知他們原來是討醫藥錢的。說什麼平白折騰了幾年,搭了命不算,還一文錢落不着。

道士看着他們,直覺得好笑,暗暗想:不過紙上塗了幾個字,也沒有個保人,那官爺爺哪裡就捨得一千兩了?反要用你們替他抓銀子哩。他忽而唸到,自己當初也險些對這些銀子動了心,不禁有些慚愧,低聲唸了句天地莫怪,而後從地上撮起些塵土,對口一吹,塵土直吹進了衙門。

不會兒工夫,烏雲蔽日,翻滾似騰江蹈海。行人們納罕着天色變得快,紛紛逃了避雨。那些揭告示的,也不管下不下雨,還堵在衙門口吵嚷,一個個沒命地往衙門裡鑽。門口的差爺,竟攔不住了。

就在這時候,忽聽天上喀喇喇一聲巨響。鬧事的衆人和差爺全嚇傻了眼,擡頭一看,只見閃電自天際滑落,直插進縣衙宅裡。

又聽誰人呼喊救命,看那身穿官府的贓官,竟被一道閃電鎖住,直拽上天際。

地上衆人仰頭觀望,個個驚詫不已,還沒琢磨過味兒來,忽又見一道閃,正劈上那官老爺的身。官老爺嗚呼一聲,直墜到衙門外的空地上。

與此同時,雲開日顯。

衆人擁上來觀瞧,見那官老爺橫倒地上,地下的方磚都砸碎了。那官老爺,竟成了個明晃晃、亮晶晶的銀子人。衆人也不管他還是不是官老爺,全掄傢伙一齊鑿搶。就連衙門口的差爺,也擠上來亂鑿亂搶。

不多會兒,銀錠子官老爺不見了,只剩一地的碎石,和一個淺淺的碎石坑。

等衆人全都散盡,道士才趕去河埠邊的街道,尋着街上的客棧、館驛一路打探,好容易尋找了子虛留宿的驛館。

道士滿懷欣喜地來到子虛的客房,子虛卻不在那裡。

客房裡收拾得很整潔,顯得空空蕩蕩。道士經打聽才知,子虛早就離開了。

呆視空了的客房,道士情不自禁地嘆了句:“世上萬般都隨了流年變化,唯獨你的倔脾氣,怎麼總也變不了呢,怡書先生?”他無可奈何地步出驛館,仰望了會兒沒有邊際的,晴藍的天,獨自上路了。

……子虛……道士心想,你也忒貪心了,自己不肯回去,就要累別人去請麼?

預知究竟怎樣且待後面再說

14.第十三出 生節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7.第六齣 迷徑20.總十八出 清明11.第十齣 奉齋19.第十八出 飛天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20.總十八出 清明5.第四齣 雪阻16.第十五出 尊佛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9.第八齣 尋蹤6.第五齣 遺傘3.第二齣 聽書10.第九齣 撅魚18.第十七出 離仙18.第十七出 離仙14.第十三出 生節2.第一齣 山宿4.第三齣 沾露15.第十四出 語誑9.第八齣 尋蹤16.第十五出 尊佛7.第六齣 迷徑15.第十四出 語誑2.第一齣 山宿14.第十三出 生節6.第五齣 遺傘11.第十齣 奉齋9.第八齣 尋蹤12.第十一出 覓首5.第四齣 雪阻4.第三齣 沾露2.第一齣 山宿10.第九齣 撅魚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8.第七齣 雉飛13.第十二出 拜月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8.第七齣 雉飛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9.第八齣 尋蹤20.總十八出 清明17.第十六出 歸夢10.第九齣 撅魚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17.第十六出 歸夢8.第七齣 雉飛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16.第十五出 尊佛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3.第二齣 聽書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15.第十四出 語誑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10.第九齣 撅魚16.第十五出 尊佛18.第十七出 離仙11.第十齣 奉齋2.第一齣 山宿15.第十四出 語誑6.第五齣 遺傘18.第十七出 離仙13.第十二出 拜月9.第八齣 尋蹤19.第十八出 飛天12.第十一出 覓首17.第十六出 歸夢8.第七齣 雉飛20.總十八出 清明11.第十齣 奉齋3.第二齣 聽書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13.第十二出 拜月14.第十三出 生節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
14.第十三出 生節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7.第六齣 迷徑20.總十八出 清明11.第十齣 奉齋19.第十八出 飛天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20.總十八出 清明5.第四齣 雪阻16.第十五出 尊佛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14.第十三出 生節9.第八齣 尋蹤6.第五齣 遺傘3.第二齣 聽書10.第九齣 撅魚18.第十七出 離仙18.第十七出 離仙14.第十三出 生節2.第一齣 山宿4.第三齣 沾露15.第十四出 語誑9.第八齣 尋蹤16.第十五出 尊佛7.第六齣 迷徑15.第十四出 語誑2.第一齣 山宿14.第十三出 生節6.第五齣 遺傘11.第十齣 奉齋9.第八齣 尋蹤12.第十一出 覓首5.第四齣 雪阻4.第三齣 沾露2.第一齣 山宿10.第九齣 撅魚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8.第七齣 雉飛13.第十二出 拜月11.第十齣 奉齋17.第十六出 歸夢8.第七齣 雉飛19.第十八出 飛天6.第五齣 遺傘9.第八齣 尋蹤20.總十八出 清明17.第十六出 歸夢10.第九齣 撅魚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17.第十六出 歸夢8.第七齣 雉飛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16.第十五出 尊佛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3.第二齣 聽書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17.第十六出 歸夢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15.第十四出 語誑20.總十八出 清明6.第五齣 遺傘10.第九齣 撅魚16.第十五出 尊佛18.第十七出 離仙11.第十齣 奉齋2.第一齣 山宿15.第十四出 語誑6.第五齣 遺傘18.第十七出 離仙13.第十二出 拜月9.第八齣 尋蹤19.第十八出 飛天12.第十一出 覓首17.第十六出 歸夢8.第七齣 雉飛20.總十八出 清明11.第十齣 奉齋3.第二齣 聽書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13.第十二出 拜月14.第十三出 生節19.第十八出 飛天11.第十齣 奉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