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齣 遺傘

不可雲

第五齣遺傘

“上回說到中興四將,乃韓世忠、張俊、劉光世、岳飛。岳飛婦孺皆知,不必細表,且說韓世忠之妻,梁紅玉。梁紅玉祖父、父親,皆在平定方臘之亂中戰敗獲罪,樑家從此衰落,梁紅玉也淪爲京口營妓。說起來,本朝女將秦良玉倒是與她……”

“哎,子虛,別絮絮叨叨啦!”一旁的道士終於按耐不住,“話多傷氣,肚子越餓哩。”好像爲了證實這話,道士的肚子咕咕叫上了,“喏、喏,你看是不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連你也來講風涼話!”張子虛瞥一眼道士。話音剛落,他的肚子也叫上了。

時值秧節,二人一路南行。

這一年正是崇禎五年。

大片大片的田地裡,清油油的秧苗在春風中招搖。地裡插秧的男男女女,一邊勞作一邊高唱田歌:“哎!動秧把,要賽秧,鳥叫一聲六棵秧,蒔得好的頭首吃肉團,眼紅氣漲,爭而未勝的要挨‘包麥團’!”他們一起唱完,又一起鬨聲笑了。原來,他們在比賽插秧呢。

“子虛呀。”道士停下步子,指點着田地裡的人們,與同伴道,“與其念那些世故人情,倒不如聽聽這些鄉曲兒有趣呀?”

子虛滿臉憂慮,瞟了眼地裡勞作的人們,嘆息道:“何趣之有?國難當頭,哪來閒心聽這些?”他兩手合十,極虔誠地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又低聲誦道,“願老天降岳飛、韓世忠這樣的賢將與我大明王朝!”

道士一旁觀察着,看子虛還對着南方深深拜了兩拜,不禁呵呵呵地樂了。

“笑甚?”子虛擡眼瞟向道士。

“笑你迂腐哩!”道士笑說,“聚散離合豈是天定人爲?即使出了良臣、鵬舉之流,也無濟於事呀。”

“此言差矣。”子虛正要反駁,忽聽前方有人招呼。

“兩位?兩位請進來吃頓便飯吧?”是個農婦。

“哎呀呀!正趕上好時節。”道士朝農婦揮揮拂塵,先跑過去了。子虛看道士跑去,也只好加快腳步,跟上了。

“多個人吃飯,多收谷一石!”農婦黑瘦的臉上堆滿笑意。她身着各色彩布縫合的窄袖田衣,沒有裹腳,邊說吉祥諺語,邊把自家做的種田餜遞給二人。

道士忙對農婦講了幾車吉利話,直講得農婦眉開眼笑。道士還攛掇子虛也講兩句,子虛朝農婦拱拱手,說了一句討吉的話。

種田餜由糯米制成,內用紅糖、芝麻、筍絲或肉絲、鹹菜作餡兒。大概朝廷徵繳不斷,日子不大好過,這餜裡沒有餡兒。不過道士吃得津津有味,一連嚼了許多,弄得兩腮鼓鼓囊囊,還不住地往嘴裡填。他看子虛吃得很是斯文,不禁蹙起眉頭,一把抓去子虛手裡的餜,噴着飯粒道:“喏、喏,你看,這纔是真的肚子餓!”他說着,把子虛才吃一半的餜全塞進自己嘴裡,還得意地仰着眉毛看子虛。子虛瞟他一眼,並不理會,依舊細嚼慢嚥地食。

道士摸了摸肚子,一抹嘴:“天色尚早,咱速速起程罷?”他嘴裡還嚼着吃食,說起話來嗚嗚嘟嘟。

“且慢!”子虛拉住道士,“人家好心請你我吃飯,如何說走就走?該先道謝……”

“誒誒,不必,不必呀。”道人笑着擺擺手,解釋道,“今日插秧,這裡的農戶都要請路人吃飯的,你沒聽她說麼?多個人吃飯多收谷一石,無非是討個吉利。客人走時忌斂走吃食,更不能與人家辭別,這又有個說法,叫人人吃飽,年年豐收,疾苦帶走,好事長久。”

“原來還有這麼個講。”子虛恍然,“怪不得那婦人送出飯食就回避了,竟是在下孤陋寡聞,險些鬧出笑話。”他有些心虛,擡袖蘸了蘸額上的汗水。

“哎,快些兒走罷。”道士催促子虛,還告訴他,今日連借宿也要給當地農戶視爲不吉的。“趕在夜色上來前,去鎮子裡捎個店纔好啊。”道士說。

子虛點頭:“話是不錯,可無有銀錢……”

“喏、喏你不是還有那張琴?”道士戳了戳子虛書箱一側捆着的古琴,“背它也怪沉的,不如及早當了……”

“不可不可!”子虛一手護上那張琴,“決不可當了它!”

“你我都要露宿街頭了,還說什麼可不可的……”

“琴乃君子隨身之物!縱然斷一根弦,卻比在下性命還重!”

“哎呀,一張破琴,何必……”

“破?破是不假,確是白居易用過的。”

“呦!”道士上上下下打量起子虛,“看不出,你還有寶貝哩!如此說,能當不少銀子呀!”道士樂呵呵地伸手過去,要扯那張古琴。

“誒!此是師父留與在下的遺物!豈可隨便?”子虛旋轉着身,不讓道士夠着它。

“師父?哪個師父?”

“自然是說書的師父!”子虛一個閃身不穩,紮紮實實地坐了個屁蹾兒。那張古琴的焦尾,鏗的一聲砸到地上。子虛忙摘下書箱,揉着那琴,彷彿砸疼得是他。

道士見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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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虛將古琴重新紮好,背上書箱,起身撲一撲身上的土,擡頭見同伴沉默,嘆道:“長老,你也想些法子,不要總惦記在下的琴哪!”道士還不言語,只管埋頭趕路。子虛快步趲上,低聲喚了他幾聲,他竟瞥也不瞥子虛一眼。子虛以爲他生氣了,連忙賠罪:“長老,實非在下小氣,你要不打這琴的念頭,就是把在下賣了也無妨的!”

道士聞言,禁不住樂了:“哪個要賣你?舟到江心自然直,不必多慮啊。”他說着,從道旁矮樹枝上扯了兩片嫩芽下來。子虛知他又要耍詭計,也不多言,只在心裡默唸了句聖人見諒。

他們二人朝着鎮子方向去,過溪澗、經拱橋、繞筆架山,行了一程,不覺間天色昏黑下來。

這鎮子環墨池而建,池水注入小渠,流經每戶人家跟前,小渠裡排着幾個石鼓似的石礅。街道由長條青石鋪成,青石上擦着些青苔。街上冷清清沒什麼人,兩旁排着的雙層合院建築,粉牆高大,青灰檐振翅欲飛。有幾家鋪子的門樓、勾欄,精雕細鑿,裝飾得異常繁華,只是彩漆斑駁,破舊了些。多數鋪子已經上板,唯有不多的小館子還掌着燈,裡面卻沒幾個客。子虛邊走邊看,覺得街上風景悽悽慘慘,不似田中那般美好。

嗒嗒倉,酉時更響。

二人好容易尋到一家客棧,客棧卻已關門。

“開門來!開門來!”道士拍打着門板叫喊,“住店吶!開門!”他不住地用力拍打店門,門板子連同窗櫳,嗑啦啦一起抖動。

“來哉!來哉!客官手下留情,勿將店仔拆咯哇(勿將小店拆了呀)!”伴隨着答話,掌櫃開門下板。

“住店呀。”道士見門啓一條縫隙,拽子虛擠進了店裡。

掌櫃關好店門,搓着手轉身跟來:“客若打尖,恰無妨,個住店仔麼……”

“你也忒勢利啦!”道士在長凳上坐定,從袖裡甩出那兩片綠芽,“喏,怕我們沒錢?”

綠芽不知幾時成了兩片金葉子,葉子於燈火下金燦燦地閃爍着光輝,紋脈倒是清晰如故,恐世間任何能工巧匠也不能有這樣的打造手藝。

“誤哉(誤會)!誤哉!”掌櫃兩手接過金葉子,拿牙咬了咬,滿臉堆笑地盯着它們,向二人道:“店仔客房只三間,客住咯二間(客人住了二間),只丫間(只一間)……”

“正好我們住下呀?”道士說,“哦,你放心,我倆擠一間便好。”

“勿得住!勿得住!”掌櫃把金葉子藏進懷裡,連連擺手,壓低聲音湊去二人跟前,“那咯屋哇,鬧鬼哉!”

“鬧鬼?”子虛只聽清了這兩個字。

掌櫃看着子虛,連連點頭:“斯咯(是的)!斯咯!”他又對道士說,“若儂勿嫌(若你不嫌),廳堂來……”

“豈有此理!”道士拍案而起,“付了許多錢還叫住大堂?你也太會做生意啦!”

“算了長老,咱們還是……”

“先生莫怕。”道士不讓子虛插話,拍拍胸膛,“貧道是出家人,還怕鬼怪不成?你只管頭前帶路。”

掌櫃沒有法子,只好掌燈引他們去那間鬧鬼的空房。他們由廳堂穿過一扇瘦雲門,雲門連着一徑石柱廊子,廊子依粉牆圍成個小小的天井,天井檐下有個未落鎖的房間。

“客哇,只樓下丫間咯。”掌櫃親自推開那扇未落鎖的房門,將手裡的燈火交給子虛,“小心哉,小心哉。”他說完就要溜走;道士一把拎住他的脖領子:“可打掃過了?”

“掃、掃過哇…….”掌櫃僵着臉一笑。

“那你急着跑什麼?”道士先推掌櫃進了屋,看掌櫃進去平安無事,才領着子虛邁步進來。

掌櫃明白道士用意,迎笑臉與道士說:“客哇,天白時候不打緊地,此刻嘛,天勿全昏,亦勿打緊,勿過到咯深夜……”他咂着舌搖頭,“這屋仔,就連吾們自居人(自己人)亦無膽進去哉!”

“果真有鬼?”子虛問。

“有哇!有哇!”掌櫃告訴他們,一年前,這裡曾跑來個逃兵。

那日,逃兵倒在客棧門口,已是奄奄一息。好在掌櫃及時發現他,拖他進了客棧。掌櫃原想找個大夫救逃兵一命,可一瞧見逃兵身上的傷,就變了主意。逃兵身上的傷,新的舊的混到一處,沒半點好皮。舊傷結了疤、結了痂,新的已經潰爛。掌櫃覺得逃兵無望治癒,吝惜起自己的錢財。結果三日不到,逃兵送了命。逃兵來這兒時,身無常物,唯隨身帶一把破雨傘。

“伊死翹翹前,認真地要把傘仔與吾。”掌櫃道,“這傘仔亦勿是甚好物,吾原勿想要地,恰看伊怪可憐哉,就收下咯,後待伊死咯哇……”

後來,那把傘被人忘記了,一直遺在逃兵住過的這間屋子裡。不多久,有客人住進來。客人於熟睡中隱隱聽見門窗響動的聲音,認定那是風聲,沒太在意。漸漸地,那聲音沒了。第二日,客人只對掌櫃說,他們這兒夜裡風大。

不過,還聽有的客人講,夜裡睡覺時聽見響動,睜眼一看,見到一張白慘慘的臉逼在眼前。那像是個死鬼,頭髮亂蓬蓬的,慘白的臉近在咫尺。

這間屋子前前後後住過些人。凡見過鬼的客人,有嚇得連話也講不出的、有膽小嚇得尿褲子的、有膽大呼叫的。待掌櫃來一看究竟,客人便說有鬼。掌櫃問鬼在何處?客人畏縮牀上,指着放雨傘的地方說:“剛剛近在眼前,這會兒有人進來,退到那裡去了。”掌櫃依言察看一番,並沒見到客人說的‘鬼’,奇怪的是,那把雨傘不見了。掌櫃點上燈,客人又指着門口叫喊:“鬼,他、他出去了……”掌櫃跟着轉向門口,張望了張望,說沒有看到鬼。客人不聽他的,第二日天明就退房走了。後來,掌櫃着小二進來打掃,發現那把傘好好地杵在那兒。不知是誰、幾時放回來的。事實上,見了鬼的客人都說,死鬼顯身的夜晚,那把傘莫名地沒了,而到翌日,傘又會自己回來。最後,掌櫃依着客人們的意思,不得不把那傘當劈柴燒了。可誰想,那鬼並沒有就此絕跡。

“沒有絕跡?怎樣了?”子虛忙問。

掌櫃叫小二端了酒菜來:“儂有所不知(你有所不知),先前白麪鬼經火丫燎,成個炭黑臉,夜晚越發嚇人哉!”掌櫃描述得繪聲繪色,還學了個鬼樣,唬得子虛連連攥袖子蘸冷汗。

掌櫃陪二人吃了幾杯酒,又說了會子話——無非說些屋子裡鬧鬼的事情。時交亥時,掌櫃才收拾過桌上的殘羹冷炙,起身告辭了。

子虛用籤子挑去燈上的燭花,燈火一躍,屋裡亮了許多。他在桌前坐下,鋪開紙筆,預備把今日所見所聞紀錄下來。

“張先生?子虛?”道士坐到牀上招呼,“你快些來睡罷,不然過會子鬼真來了,你又要嚇到。”

“嚇到?”子虛邊寫邊回,“在下堂堂男兒,焉能叫區區魍魎嚇到?若是《唐傳奇》裡白蛇美人一樣的鬼來了,在下還要請她紅袖添香呢!”

道士聽子虛說得十分慷慨,瞧着他笑道:“那樣的鬼少之又少,不過霧靈山上的死鬼多得很……”道士觀察着燈下的子虛,看他微微變了臉色,便略一欠身,依舊笑說,“哦、哦,休寧縣的飛頭美人,你也要請她……”

“長老!”子虛徒然變色,忙將筆墨紙硯一起收過,脫去儒衫,上牀躺下了。

“張先生?”道士見狀,嘿嘿一笑,“你還是睡去裡邊吧?”

子虛不理會道士,臉朝外側,閤眼假裝睡去。道士瞧着他,一指窗外:“你聽聽,外面有聲音呢。”

“什、什麼聲音?”子虛骨碌着兩眼,僵直了脊背。

道士跳下牀,把窗子開了個小縫。

子虛躺在牀上側耳傾聽,果然有聲音乘風而來。是誰人彈奏着北琵琶,又有女子跟着琵琶唱曲:“去年依稀楊柳風,可憐今春又花紅。朱弦訴月恨融融,離愁驚殘夢。”那曲子異常細膩,一詠三嘆,使聞者落淚。

許是街上哪家館子裡綽酒座兒唱的?也或者哪個大戶的家班子排戲?子虛聽着,不由得支起上身。

道士聽曲聲斷了,忙把窗子關緊,坐回牀上與子虛說:“若有此等女鬼踏月色而來,咱倒真是豔福不淺啦。”他用胳膊肘一兌子虛,“誒,你說,她會看上咱們中的哪個?”

子虛沒答話,躺下身,合了眼。心中埋怨道士:身爲出家人,未免太不正經了些!他還沉浸在那曲聲之中,獨自琢磨了會兒,輕聲哼唱起來:“去年依稀楊柳風,可憐今春又花紅。朱弦訴月恨融融,離愁驚殘夢……唱與征夫曲未終……”

道士躺在旁邊,聽子虛唱完,不覺笑了。

“笑什麼?”子虛扭頭直視道人。道人亦瞅着他:“與其唱與征夫,不如唱給她丈夫。剛纔說什麼紅袖添香,這會子又唱起小女子的曲兒來,子虛呀子虛,你莫不是想嫁人啦?”道士說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子虛沉下臉,翻個身,再不言語。平日裡,他最厭惡道士不正經,自己不正經也罷,偏又總扯上他!道士看他沉下臉,一撇嘴:“算啦,算啦,睡覺罷。”道士朝桌上的蠟燭吹口氣,燭火滅了。子虛忽覺黑暗降臨,不禁張開眼睛,大叫玄機。

“何事!”道士嚇得一躍而起。

“怎麼吹滅了燭火?”子虛躺在牀上問。

道士聞言,略愣了愣,隨後樂了:“噢,原來你還是怕……”

“怕?怕什麼?”

“鬼!鬼呦!”黑暗中,道士朝子虛做了個鬼臉,子虛即刻扭過臉。道士哼笑不住,將背後的小包袱枕到頭下,伸胳膊抱住了子虛:“你若是害怕,貧道就抱着你啊?”他嘿嘿笑個不停。

“玄、玄機!休要胡鬧!”子虛還沒見到鬼,倒先給同伴嚇住了。他想擺脫道士的糾纏,誰知對方抱得更緊。道士抱着他,笑說:“睡罷,睡罷!等會兒鬼真來了,怕你求我都趕不及呢!”

子虛實在掙脫不開,徹底泄了氣,任由對方隨意。

夜色悽迷,石柱子的影兒映在窗紙上,深深淺淺。

嗒嗒倉,子時更聲敲響。

“玄機?”子虛低聲喚身邊人;對方早就睡去,丁點兒反應也沒有;子虛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被對方抱住,子虛想睡也不能睡穩,只好僵直着身子,盯住頭頂的牀板。眼睛有些酸澀,他閉眼休息了會兒,還是不能進入夢境。他忐忑着,希望自己即刻睡去,如此一來,就不必爲鬧鬼的事提心了——他還是害怕。天下事,往往事與願違。他愈忐忑,愈不能入睡。事實上,自遇着玄機道人那天起,他就總不能安然入睡了。經歷離奇古怪之事,命懸生死一線,他雖然害怕着這一切,卻又莫名地貪戀它們。他覺得他就像撲火的飛蛾,明知火焰有送命的危險,還是被其險惡的熱情及光亮深深吸引。

子虛微偏過頭,正撞見道士熟睡中的臉。

道士看上去十分年輕,白淨的臉上沒一絲歲月雕琢的痕跡,眉宇間也總很疏朗。不知是道士太年輕的緣故,還是他真得經歷過大喜大悲之事,竟能讓世間難得一見的疏朗爬上臉龐。子虛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有些羨慕,暗暗尋思,若不經歷一凡種種,怎能在悲觀與樂觀之間找到第三種情愫?怎能做到達觀?又怎能講明白蒼涼之情趣?可見他是看過大變故、參透些世事的人。是了,倘非如此,又怎會出家了呢?子虛胡思亂想一通,好像參透了什麼,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屋裡一片漆黑。月光穿透窗紗,朦朦朧朧地灑來,灑上道人的側臉,道士正睡得安逸。

嗑嗒嗒,有動靜傳來。

聲音極其微弱,睡去的人怕聽不到它,但子虛還清醒着。一片寂寂,他清晰地聽見聲音傳來,想起身看個分明,可一念及‘鬼’,心上就有幾分怕。更要命的是,道士還抱着他,使他動彈不得。

吱嘎嘎,房門輕輕開啓。吱嘎嘎,門又閉上了,細微的聲音一點點移近牀邊。子虛忙閉了眼,頭偏去道士一側,假裝睡去。此刻,他真慶幸道士抱着他!他儘量讓自己呼吸平靜,道士的氣息輕輕撲到他臉上,他全心全意地感受這氣息,爲的是讓自己感覺不到近在咫尺的恐怖。

子虛分明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湊到了面前,他覺得眼前一暗。

……莫、莫非是……子虛再不敢想,只祈求那東西快些離開。他緊閉雙眼,等了好一會兒。

夜色迷惘,窗外沒有風聲,蟲鳴聲也沒有,死寂一片。

明月忽然隱入雲中,房裡更黑暗了。

子虛惴惴不安,自覺那東西好像離去了,試探地微微睜開一隻眼:“啊!”他正與那東西眼睛對着眼睛。那是個鬼臉,是個蓬髮黑麪的白衫鬼。鬼目不轉睛地瞪眼盯着他,整張鬼臉都湊在他眼前。他嚇壞了,歙合着嘴半天說不出話。鬼觀察着他,察知他害怕,直起身,悄悄往後退去。

就在這時,道士驀地起身,一把奪過那鬼的腕子。鬼大吃一驚,掙扎着盯上道士。道士並不鬆手,不知何時摸來了子虛收在書箱裡的酒葫蘆,用牙齒拔去葫蘆塞,泉水潑了死鬼一臉。

“玄、玄機!”子虛抓住道士的肩,指甲都白了。

“呵呵呵呵。”道士樂了,“張先生,堂堂男兒呦!”他放開那個鬼,擡手朝桌上的蠟燭一指,燈霍地亮了。燭火映出死鬼的真面目,那鬼正立在那兒用白衫袖子抹臉呢。

子虛瞧清鬼的真面目,才明白真相:“原來是你……”

那鬼不過是店小二假扮的。

“二、二位老爺大發慈悲,饒小的這遭吧?”小二扮着鬼的模樣,跪倒地上怦怦地給兩人叩頭,“小的也是給人做活,上有老下有小,實在不能去衙門啊!”

“爲何要扮鬼嚇人?就不怕你家掌櫃知道?”子虛抹了抹臉上的汗水。他真給嚇壞了,此刻見了鬼的真面目,還驚魂未定地喘着粗氣。

“這、這事他原是知道的……”小二朝門口望去,看房門緊閉,方膝行幾步,來到二人跟前,壓低聲音道:“這原本就是他的主意……”他開始向二人講訴。

一年前,這裡曾跑來個逃兵。

那天,逃兵倒在客棧門口,氣息奄奄。好在掌櫃及時發現他,救了他半條命。掌櫃原想給逃兵找個大夫,可一看見逃兵渾身上下的傷痕,又變了主意。掌櫃尋思這逃兵無望治癒,便吝惜起錢財。才三兩日光景,逃兵就送了命。逃兵來這兒時,身無常物,唯隨身帶了把破雨傘。

“臨死前,他一定要我家掌櫃收下那把傘,客官道是什麼原因?”小二擡頭看向兩人。兩人搖搖頭,小二便接着說:“原來傘裡面,有他逃往時寫給家人的遺言。他想叫掌櫃替他送傘去家裡,掌櫃原是不應的,可他一直央求,又是個垂死之人,掌櫃才勉強應下了。”

“那不過是應個景兒,誰憑白的給他送那勞什子去?”小二坦白,“傘原打算扔了的,可掌櫃偏偏想出這麼個餿主意。”他打着手背,“想借死過人的事,叫小的夜裡裝鬼來偷客人的東西。小的、小的原說不行,要給識破的,他偏說兵荒馬亂,人心惶惶,誰也沒那個心思。他還說,要是得了好處,決不獨吞,還要分些給鎮裡做徵繳,小的這才……”

“客官,您不知道,這樓下唯一的客房裡,住的基本是掌櫃相中的‘有錢人’。這鎮子原就不大,客店也只有我們一家。掌櫃使法子騙客人去這屋子。至於理由,您也知道,不過是二樓客滿啥的……”

“可是胡說!”子虛一拍牀板,“他既有心騙我們,又怎會先拿話來唬人?”

“客、客官!”小二道,“那番‘鬼話’,他對誰都要講的,無非要拿鬼故事唬住對方。說起來,這招兒可真夠受用!好些客人都給唬住了!”

“至於、至於小的……”小二連連作揖,“小的扮成死鬼模樣,去房裡偷客人的錢物,因害怕客人還未睡熟,所以悄悄到牀前觀察。若客人睡熟了,也好方便下手。倘或沒睡熟的,因先前聽掌櫃說此間鬧鬼,一睜眼果見個鬼似的東西,自然要害怕。若是大叫,掌櫃便趕來與小的共演一齣戲。掌櫃明明見了小的扮成的鬼,不過回客人說沒看見。客人只管害怕,哪裡還顧得上雨傘是如何不見了的?那不過是趁其不備,叫小的、或是掌櫃拿去了。待到第二日打掃房間時,再偷偷放回原處,這全都是爲圓屋子裡鬧鬼的謊話。掌櫃還命小的告訴客人,說鬼是打雨傘裡出來的。客人一見鬧鬼,定想着速速離開,檢查行囊的心思也沒了。所以偷到手的麼,便成了,偷不到手的,也不必沾上官司。久而久的,衆人認定鬼是打傘裡出來的,紛紛要求把傘給燒了。掌櫃也只能照做,但他不死心……”

小二吐出了實情:“先前,他叫小的使白灰塗臉扮鬼,後來傘燒了,爲了繼續下去,又叫小的把鍋底灰塗在臉上,所以才……”

“哈哈哈,還真是個燒死的鬼,鍋底灰?呵呵呵……”道士全把它當笑話聽了,拍着腿大笑不停。子虛卻氣得綠了臉,半天擠不出一個字。

“二位爺!”小二央求,“能昭的小的全昭了,求兩位放過小的,還……”他再次回頭朝門口望去,確定門是關着的,方回身給道士和子虛磕了幾個響頭,“還有放過掌櫃的……也、也別叫他知道……”

“知道什麼?“道士問。

“知道是小的吐露的實情!”

“天理昭彰,豈能視王法於不顧?”子虛一指小二鼻子,“何其可惡!何其可惡!你們、你們豈知亞聖教誨?無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非人也!一不知羞惡,二不辨是非,豈可稱人?你們開店賺的還不夠,還要……”

“爺!”小二委屈地向子虛訴道,“這不爲別的,誰不知錢財取之有道的理?可咱攢下的錢還不夠給朝廷上軍餉的!我、我們真的把偷來的錢財全拿去做徵繳了!還幫着躲門戶的繳田賦!”

“誒,算了,算了。”道士一擺手,與子虛道,“情有可原嘛。”他又對小二說,“此事貧道替你瞞下,不過你帶話給掌櫃,就說天底下可憐的不只你一個,你記得了?”

“記、記得!記得!”小二鬆口氣,又叩了兩個頭,才退出屋子。

“怎麼,要放虎歸山?”子虛還氣得發抖。

“怎麼是放虎歸山?想他們是連年死人死怕了的。”道士看子虛正在氣頭上,勸他道,“說起來,還是咱們不是在先呢。”

“怎講?”

“你想想看,那兩片樹葉?”道士笑了,“若沒有今晚之事,怕你真要愧疚哩!”

“即便如此,也該……”

“誒,這本怨不得他們。”道士依前法熄滅蠟燭,平躺下來,“哪兒有人生來就是做壞事的?再說,世上之事本無好壞之分。”

“好壞不分、善惡不明,豈非笑話?”子虛也平躺下來。

“笑話?說你迂腐,你還不認賬哩。”道士笑說,“好比他今日偷了你的銀子,你說他做得是壞事,可他偷銀子爲得是救鎮上人免於餓死,還要上繳朝廷,於他看來卻是做了好事。你到說說看,這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呀?”

“這……”

道士看子虛答不上,繼續說:“這不過是人心所向,向哪裡就是哪裡,不必探究手段。”

“這就錯了。”子虛笑着駁道,“自古有論:百善孝爲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則天下少孝子;萬惡淫爲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則天下無完人。照你的論斷,天下豈無完人乎?”

“天下本無完人啊!”道士也笑了。

“何解?”

“完人自然無錯,無錯即是不完,可見天下沒有真正的完滿。”

子虛聞言,點了點頭。

剛纔的事情叫子虛驚餘未定,他現在又感慨同伴的話,竟睡意全無了。他盯着上方的牀板,聽着外面疏疏風聲,回想白天于田間的見到的種種,留戀着之前聞聽的曲樂。人世萬生萬物,都可叫人琢磨琢磨。他輾轉反側,感慨自己眼界狹窄,感慨上天究竟運用了多少手段才造下人世的一切。

“……玄機……”他不由得輕喚身邊同伴。

“何事?”道士纔要睡着,聽見呼喚,模模糊糊應了一句。

“……沒,沒什麼。”答話間,子虛轉向道士。道士閉着眼,臉上流露出一些兒不耐煩的神情。子虛瞧着與自己面對面的年輕修行者,不禁笑了,低聲自言自語起來:“……元丹丘?玄機,你究竟有些什麼秘密……”這話還沒說完,就聽身邊人低低笑出了聲。子虛以爲對方早就睡熟,聞聽笑聲,不由得一驚。

“張先生?”道士緩緩睜開了眼,直瞅向子虛。子虛沒有防備,與同伴的視線對到一處,驀地通紅了臉。子虛慌忙轉開眼,道士卻緊緊捉住他的視線,盯着他,於黑暗裡、月光下,緊盯着他,盯了好一會兒,終於笑了,道:“張先生,此刻看來,你越發地像貧道一位故人了。”

“故、故人?誰……”

“誒,說了你也不記得。”道士淺淺一笑。

“不記得?那就是見過了。”子虛迎上道人的視線,“你不說,焉知在下不曉?”

道士依舊盯着子虛,看子虛一臉認真,方悄悄湊近,低聲道:“我告訴你,你莫告訴別人?”子虛嚴肅地應下。道士便把嘴脣湊上子虛耳邊,輕吐了三個字:“騙你的。”

“你!你又拿在下尋開心!”子虛跳坐起身,背對道士生起悶氣。

“別生氣!別生氣嘛!”道士哼笑着拍拍子虛的肩,“夜色尚淺,快些睡罷,明日也好早些上路,免得再引事端。”

子虛甩開道士的手:“我、在下睡不着!”剛纔的一剎那,他竟把道士的玩笑當真了。他攥緊拳頭,恨自己遲鈍。

“早說嘛,我幫你呀?”道士說着,一手拂上子虛的眼皮。子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倒下身,昏睡過去。

嗒嗒倉,外面傳來更漏之聲,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

夜色愈深,月從雲中乍現,月光把窗紙上的石柱影子拉得細長細長。

玄機道人輕輕起身,將窗戶開啓一條縫隙,一線幽藍的夜空既嵌進窗裡。月邊幾點繁星點綴,一絲飄忽不定、若有似無的白雲,輕輕浮過。

道士望着深藍色夜空裡一輪明月,輕聲道:“子虛,月色很美呀?”他等了一會子,想起對方已經睡着,不由得淡淡一笑,坐回牀上,瞅着熟睡中的子虛,瞅了好一會兒,一隻手搭上了子虛的手。他迴轉身,望向天邊銀白的月。明知子虛已什麼都聽不到,他還低低地訴說:“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啊,子虛。你幾時才能憶起前緣?也可免我奔勞之罪了。”

預知詳情下回再說

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9.第八齣 尋蹤8.第七齣 雉飛5.第四齣 雪阻10.第九齣 撅魚9.第八齣 尋蹤8.第七齣 雉飛19.第十八出 飛天8.第七齣 雉飛13.第十二出 拜月4.第三齣 沾露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5.第四齣 雪阻12.第十一出 覓首7.第六齣 迷徑13.第十二出 拜月10.第九齣 撅魚9.第八齣 尋蹤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20.總十八出 清明14.第十三出 生節11.第十齣 奉齋12.第十一出 覓首13.第十二出 拜月14.第十三出 生節17.第十六出 歸夢16.第十五出 尊佛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16.第十五出 尊佛2.第一齣 山宿18.第十七出 離仙17.第十六出 歸夢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9.第八齣 尋蹤3.第二齣 聽書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8.第十七出 離仙15.第十四出 語誑15.第十四出 語誑6.第五齣 遺傘15.第十四出 語誑13.第十二出 拜月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5.第四齣 雪阻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8.第七齣 雉飛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18.第十七出 離仙2.第一齣 山宿10.第九齣 撅魚2.第一齣 山宿7.第六齣 迷徑8.第七齣 雉飛5.第四齣 雪阻18.第十七出 離仙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20.總十八出 清明17.第十六出 歸夢10.第九齣 撅魚16.第十五出 尊佛16.第十五出 尊佛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9.第十八出 飛天3.第二齣 聽書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4.第三齣 沾露2.第一齣 山宿13.第十二出 拜月7.第六齣 迷徑14.第十三出 生節2.第一齣 山宿13.第十二出 拜月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6.第五齣 遺傘5.第四齣 雪阻3.第二齣 聽書12.第十一出 覓首12.第十一出 覓首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
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9.第八齣 尋蹤8.第七齣 雉飛5.第四齣 雪阻10.第九齣 撅魚9.第八齣 尋蹤8.第七齣 雉飛19.第十八出 飛天8.第七齣 雉飛13.第十二出 拜月4.第三齣 沾露4.第三齣 沾露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5.第四齣 雪阻12.第十一出 覓首7.第六齣 迷徑13.第十二出 拜月10.第九齣 撅魚9.第八齣 尋蹤12.第十一出 覓首10.第九齣 撅魚20.總十八出 清明14.第十三出 生節11.第十齣 奉齋12.第十一出 覓首13.第十二出 拜月14.第十三出 生節17.第十六出 歸夢16.第十五出 尊佛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16.第十五出 尊佛2.第一齣 山宿18.第十七出 離仙17.第十六出 歸夢15.第十四出 語誑4.第三齣 沾露9.第八齣 尋蹤3.第二齣 聽書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19.第十八出 飛天19.第十八出 飛天18.第十七出 離仙15.第十四出 語誑15.第十四出 語誑6.第五齣 遺傘15.第十四出 語誑13.第十二出 拜月11.第十齣 奉齋4.第三齣 沾露5.第四齣 雪阻8.第七齣 雉飛2.第一齣 山宿8.第七齣 雉飛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18.第十七出 離仙2.第一齣 山宿10.第九齣 撅魚2.第一齣 山宿7.第六齣 迷徑8.第七齣 雉飛5.第四齣 雪阻18.第十七出 離仙4.第三齣 沾露12.第十一出 覓首20.總十八出 清明17.第十六出 歸夢10.第九齣 撅魚16.第十五出 尊佛16.第十五出 尊佛12.第十一出 覓首11.第十齣 奉齋19.第十八出 飛天3.第二齣 聽書19.第十八出 飛天13.第十二出 拜月4.第三齣 沾露2.第一齣 山宿13.第十二出 拜月7.第六齣 迷徑14.第十三出 生節2.第一齣 山宿13.第十二出 拜月17.第十六出 歸夢14.第十三出 生節6.第五齣 遺傘5.第四齣 雪阻3.第二齣 聽書12.第十一出 覓首12.第十一出 覓首15.第十四出 語誑10.第九齣 撅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