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六年,十一月初七。
這一天是皇長子聞人既明的三歲生辰,也是冊封太子的典禮。
原定同時舉行的封后大典臨時取消,文武百官都把自己當啞巴瞎子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提,上朝時只帶耳朵,生怕一個不小心戳到皇帝的心尖引來殺身之禍。
誰不知道昨天那個倒黴的兵部侍郎硬是要揭皇上的逆鱗,結果被當庭杖殺的事?
帝王起居注中對這段記載很模糊,但事實真相是這樣的。
國境交界處的那一幕實在影響太大關注的人太多,想隱瞞也瞞不住。
消息很快就以最快速度傳遍天下,天下震驚的同時對這個消息的真假也生出懷疑。
畢竟赫連若水的名聲太響亮,想要她性命的人不計其數,但從來沒人成功過。不說其他,就說雲國內部,早年她在朝爲官時,就有很多人私下裡流傳各種版本的“赫連若水死了”之類的消息,消息裡赫連若水的死因可以說五花八門天花亂墜一種比一種精彩紛呈,但每次消息傳出來不久就會被證明這是假的,赫連若水還活得好好的。時間久了大家對這類消息都麻木了,這種消息傳出來除了讓自己在幻想中過個乾癮,其他的啥也沒有,不過自己閒着沒事幻想一二求個自我的心理安慰。
心理安慰也就那麼回事,如今大家都不求了,這類消息才少點。
所以如今這消息傳出來,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消息是真的?
於是所有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到聞人嵐崢身上。
聞人嵐崢正在準備兒子的冊封大典,沒空管那些流言蜚語看好戲的目光。
偏偏有人不甘心,覺得鈺貴妃不在,正是他們勸諫的好時候。
御書房裡跪着不少大臣,正滔滔不絕地勸說皇帝三思而行。
起因是沈瑜拿來冊封太子禮的具體流程請聞人嵐崢的過目,順帶請示封后的事要怎麼處理。他相信不管鈺貴妃在不在,這皇后肯定是要封的,區別只是什麼時候辦儀式。
這請示深得帝心,聞人嵐崢接過禮冊,隨便翻了兩頁,淡淡道:“金冊金印之類該準備的都準備好,明發天下封后一事。至於冊封大典,等皇后回來再舉行也不遲。”
“是。”沈瑜低眉斂目恭敬答。“那皇后的封號……”
“就叫‘長寧’吧!”聞人嵐崢稍作沉吟,一錘定音,“這個封號,她會喜歡的。”
沈瑜垂眸。“微臣遵旨。”
此時跪在旁邊的大臣們再也忍不住,紛紛開腔,其中說得最熱鬧的就是新上任的兵部侍郎。
“皇上,封后大典取消合情合理。可鈺貴妃娘娘已逝,冊封皇后只需追封即可,無需另行準備,何況長寧封號不合禮制……”
一人開口,後面的立即絡繹不絕跟上。
這些人從只需追封鈺貴妃爲後即可說到選秀,再說到皇家子嗣繁衍,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可謂字字珠璣。
說這話的多半都是不死心想再送家中適齡女兒入宮,博取潑天富貴光宗耀祖的。文武百官都知道皇帝獨寵鈺貴妃的事,但都不願意相信有皇帝這麼情有獨鍾的,加上那位鈺貴妃娘娘的名聲實在太響亮,多半都選擇性地認爲皇上這是爲江山社稷考慮,不得不爲。但如今赫連若水都死了,皇上應該不用再委屈自己了吧!
聞人嵐崢登基六年,早練就帝王城府,從頭到尾都含笑微微神色如常,似覺得他們主意不錯的樣子,聽着大臣們滔滔不絕的言論。引得那些建言的大臣們越發亢奮,以爲終於得了帝心。
沈瑜頭垂得更低。
赫連若水入宮,先爲貴妃封號“鈺”,取“珍寶”之意,再爲皇后號“長寧”,取其家族名頭,兩個封號都是帝王親自擬定,不準任何人插手,其中的心意已顯而易見。
偏偏有人不信邪,非要挑戰帝王底線,這不是嫌命長嗎?
陽光下聞人嵐崢眉目如畫,脣角微揚,一抹弧度不勝驚豔,看着卻讓人覺得全身都有點寒。
“你們都說完了?”他聲音甚輕柔。
羣臣噤聲,屏住呼吸,官場老油條們對危險都有一種敏銳的直覺。只有那位最先挑起話頭的兵部侍郎還在就“論納妃的十八大好處”口若懸河,並順帶攻擊蘭傾旖。
“臣等明白皇上對鈺貴妃情深意重,但貴妃已逝,舊人難歸,皇上當爲皇室計,爲天下計,後宮空虛實在不像話,傳至他國,實在有辱我皇尊嚴名聲,還請皇上回頭是岸……”
聞人嵐崢望定他,脣角慢慢綻開一抹森然的笑。
“追封爲後?不合禮制?”他語氣柔和。
衆臣想點頭又不敢,只好眼巴巴看着他等候下文。
“皇后已逝,舊人難歸?”他笑意微微。
衆臣心裡七上八下。
他端坐寶座,目光淡淡下望,神情漫不經心,看起來也沒什麼動怒的樣子,可所有大臣,都覺得周身氣溫驟低,冷得想打哆嗦。
“朕有一事不明。”他託着下巴,語氣平靜,態度親切,彷彿真的在閒話家常。“皇后遇襲之地遠在千里之外的邊關,具體過程連朕都是一知半解,爲何列位卿家卻能說得一清二楚宛若親眼所見?”
“……”
御書房瞬間安靜,冷得像萬年不化的雪山冰洞,大臣們縮成寒風中的小雞仔,連呼吸都憋在喉嚨裡。
這下再遲鈍的人都反應過來,他們觸怒帝王了。窺探皇家的大帽子壓下來,別說他們,搞不好他們的家族都要因此遭殃。
“皇上!皇上!”幾個叫嚷納妃最兇的大臣慌了,噗通跪下,哭爬過去,“臣等赤誠之心可昭日月,斷無窺探皇家之意,還請皇上明鑑。”
“朕有說你們窺探皇家嗎?”聞人嵐崢困惑地看着那些忙不迭磕頭表白忠心的大臣,神情溫和無害,“你們這麼急急忙忙地往自己身上攬罪名做什麼?”
“皇上……”被揉搓得滿身大汗的大臣們心裡發苦,不敢辯解,手指摳着金磚地面嚎啕,苦苦表明心意。
其餘人伏在地上瑟瑟發抖,沒人敢進言求情——皇上心裡一定很生氣,可憐那些倒黴的出頭鳥。
底下哭聲一片,聞人嵐崢把玩着手中摺子不語,沈瑜裝作不知,葉瞳面無表情,容閎幸災樂禍,心想這羣傻鳥,不知道主子看起來越溫和內心越可怕嗎?不知道咬人的狗不叫嗎?叫你們不識相!活該!
忽有人想起皇帝一直以來的舉動,急中生智,“臣等有眼無珠,冒犯皇后尊嚴,願領責罰。後宮諸事本應由皇后做主,而今皇后不在,便應等到皇后回來正式行過冊封禮再行商議。”
“哦?”聞人嵐崢似笑非笑,“本應如此?”
“應該的。”衆臣點頭如搗蒜。
“怕是不合禮制……”聞人嵐崢手指敲擊着桌面。
“無妨!皇后身份尊貴理所當然。何況長寧二字已成皇后專屬,除了皇后,再無人配用此封號。”衆臣義正詞嚴。
“皇后死了?”聞人嵐崢將摺子啪地扔到桌上,語氣平淡,語速緩慢,聲音微微拉長,語調上揚滿滿疑問。
“謠傳!這是謠傳!皇上和皇后情比金堅天地可鑑,皇后必然捨不得皇上孤身一人,他日必將歸來。臣等一沒見屍體二不見骨灰,足以證明娘娘還活着!”衆臣深深伏跪,心中嘔血。
“好極。承蒙列位卿家吉言。”聞人嵐崢點頭,看似溫和無害的微笑下滿滿都是清冷殺氣,肅殺的目光緩緩掃過底下羣臣,所有人汗如雨下,覺得像被剮掉一層皮。
他不說話,就那麼晾着他們,大臣們只覺天威難測壓力山大,冷汗滴落在金磚地面上聲音清脆,卻連擡手擦一下都不敢,只能那麼跪着膽戰心驚地等帝王示下。
眼見教訓得差不多,聞人嵐崢心中冷笑一聲,站起身,單手負後往外走。
越過兵部侍郎身邊時,他淡淡丟下一句,語氣懶散神態平淡,像在和人討論天氣狀況,說出的話卻字字如刀,浸滿血腥,殺氣四溢。
“妄言非議詛咒國母,按律當誅。拖下去,當庭杖殺!”
這樁事傳出來,所有言論立即消失。誰也不敢再提後宮事務觸帝王逆鱗,謹言慎行地當什麼事都不知道。
冊封太子的典禮規格極高,太后親自帶着皇長子聞人既明完成儀式,並請出先帝靈位共同觀禮。各種心思從此偃旗息鼓,那些想要血濺當場名垂千古的所謂諫臣們更是蔫頭耷腦再無聲響。
想說太后出面不合禮數?誰敢?如果是皇后,他們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可以尋各種機會說道,但太后……一不小心就成忤逆。說太后不該請先帝靈位?可這是冊封太子,只比皇帝登基差一點點,沒什麼不妥當。
大臣們都很有眼色,先有兵部侍郎被當庭杖殺,後有太后親自出面彈壓輿論,皇帝的意思已表露得很明顯。即使皇長子失母,他的地位也穩如泰山,誰也別想打歪主意。誰敢在皇后和太子的事上逆皇帝心意,聞人嵐崢肯定要把他們碎屍萬段才解恨,一個不好還會禍及家族。他們想要的是流芳百世,可不是遺臭萬年。
是以太子冊封典禮進行得格外順利。
有不甘心的忍不住心中暗恨太子是在太后身邊教養長大,祖孫情深,讓他們想拉攏太后都不可能,不然只要太后說句話,管他什麼封后什麼冊立太子,都有得磨。
可如今木已成舟,說什麼都晚了,也只好認命。
十一月初七,黎國皇長子聞人既明正式冊封爲太子,特賜封號凌昭。
十一月初八,雲國陳兵嘉水關,和黎國正面對峙,雙方連面子情都不再做,將敵對關係擺到明面上。
十一月初十,顧澹寧返回顧家,重新執掌祭壇,鐵腕大祭司,開始展露他強勢的一面,肅清祭壇內部,將祭壇整治成一個真正的整體。
而另一個時代,就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