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分開之後,赫舍裡一出慈寧宮,就看見紛紛揚揚的下着大雪。這幾日一入夜就會下雪,比臘月時還冷,整個京城裡的積雪足有三尺之厚,滴水成冰,這琉璃廠子的鋪面前,也掛了不少冰柱子。
赫舍裡回到索尼府上時已是中午。索尼拄着柺杖出來,見赫舍裡進來便問:“太后賜了什麼?”
眼見瑪父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正略顯緊張地看着自己,赫舍裡沉聲回道:“賜了玉。”
赫舍裡想到那端靜合度、喜怒不行於色的孝莊,心裡多少還有點後怕。
況且,這紫禁城雖說是金碧輝煌——亮堂的漢白玉石磚、高闊的城門、白玉須彌座、遍佈廊檐的描金彩畫,都令人叫絕……可是那氣氛委實有些壓抑,赫舍裡打心裡就不喜歡。
若是閒來觀光倒好,比之百年後的故宮風情百倍,可真要住在裡面,就不是件舒服的事了。
索尼對一旁安靜端坐的夫人說:“你要好好照顧、□□赫舍裡,萬不能疏忽了。”
夫人起身回道:“妾身已經準備好了,蘇嬤嬤是從宮裡出來的,就由她教養赫舍裡吧……蘇嬤嬤你進來。”
就見門外有個婦人徐徐而入,得體地施禮道:“奴婢給老爺夫人請安。”
“你進來吧,日後小姐就交給你管教若有疏漏,我必然饒你不得,你們退下吧。”夫人淡漠地吩咐。
赫舍裡應聲跟了過去,心理則覺得有些不對,可具體哪裡不對,卻也想不真切。
蘇嬤嬤把赫舍裡送到閨房後,便拿出一個宮廷手冊,而後講解:“小姐,這冊子你要背熟了,這裡面囊括了宮中所有的規矩和忌諱,你務必記住了,以後要學會謹言慎行,循規蹈矩。”
…………
日子匆匆而過,到了陽春三月。赫舍裡趁蘇嬤嬤回家看孫子,便準備爬牆出去,卻被康熙爺逮了個正着,只得悻悻地回去,想哭的心都有了。
翌日,二叔索額圖突然詩興大發,非要她到後院作詩,卻因此邂逅了納蘭容若。這才子一早就是康熙爺的陪讀,而後調任大理寺樞密院做編修。
那日過了戌時,赫舍裡故意在華庭擺下七玄琴,等候這大清的才子納蘭性德。
沒想到剛彈了首“高山流水”,準備與納蘭公子互爲此生知音、結錦繡良緣之時,康熙爺就來了,被其一頓奚落後,她也只能請安後匆匆離去。
午夜夢迴時忽聞悠揚的簫聲,她連忙起牀跑出門外,本以爲會遇見納蘭公子,誰知道廊檐外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自此以後遍再難遇上納蘭,她只能放飛風箏與其魚雁傳情。於是與她做伴的,就只有飛來的風箏,和牆外的簫聲。
每次看見康熙爺的戲謔臉孔,也不知爲何會有些害怕,總想這輩子莫要再遇上他。只可惜這院子裡除了二叔、伍先生,她見得最多的便是康熙爺,所以赫舍裡覺得是命運在作弄自己,不該來的總會遇見,該來的卻沒能遇上。
偶爾看到納蘭飄逸的身影,想要上去搭話,卻永遠被這一國之君阻礙着,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隔天涯。
…………
轉眼六年匆匆而過,到了康熙五年的立夏。荷塘裡盛開着純白的荷花,葉子青翠可愛,宛若碧玉雕成。
一日,瑪父喚她到聽雨閣——她聽說納蘭公子曾來求婚,以爲瑪父是要成全此事,於是喜訊訊地去拜見瑪父。
一轉眼已經過了小半年,赫舍裡進入聽雨閣的堂屋,跪下行禮道:“赫舍裡給瑪父請安了。”
“你二叔被人告到宗人府了,老祖宗沒讓審就放了回來。下朝後她喚我過去,告知我,皇上看上你了,說你身世乾淨、品貌俱佳,打算過幾年封你爲後。”索尼沉聲道。
赫舍裡聞言如遭雷擊,有些失神地跪下言道:“瑪父,赫舍裡不願意進宮。”
“主子定好的事情,做奴才的沒得選擇,我知道你自幼嬌養慣了,也閒散慣了,可是你須知道,主子能瞧上你,是你的福氣。我來問你,宮裡的女子除了皇后都叫什麼?”索尼輕聲問。
赫舍裡低聲回答:“小主。除了皇后,便是皇貴妃也叫小主。”
“你可知後宮第一守則是什麼?”索尼拿起青瓷茶碗慢聲問。
赫舍裡回道:“不可焦躁,不可輕浮,不可善妒,不可妄爲,不可驕傲,不可虛榮,不可不知進退,不可喜怒形於色,不可說人是非。”
索尼笑道:“你倒記得,只是這嘴上說不算,必須心如明鏡。你明白嗎?”
“我明白。可是我不願做皇后,我想嫁給納蘭容若。”
赫舍裡其實也不是真的癡戀納蘭公子,而是這康熙爺逼人太甚,她自認沒有對不起大清朝,也沒冒犯康熙爺,他這是做的什麼文章?難道只是爲了拉攏赫舍里氏?
但他估摸還不知道,這赫舍裡家還有一位小姐吧?不如過去跟他商議一下,讓他迎海珠兒入宮——海珠兒能受氣,是個做母儀天下的皇后的材料。赫舍裡自己可不行,個性跳脫,散漫慣了,實在是不適合入宮。
“你最好斷了此念,否則將大難臨頭。”索尼冷聲呵斥,直聽得赫舍裡背脊發涼。
“瑪父的教訓赫舍裡知道了,我有些累,可否先行退下?”赫舍裡凝眸流轉,已經有了計較。也許康熙爺見識她的本性後,估摸着就不立後了?更何況索家還有一個女兒,那也是赫舍里氏。
大夫人的依仗,是她的親兒子索額圖;瑪父也對這位嫡出的兒子另眼相看;烏拉氏一心阻攔海珠兒進宮。這內裡的總總關節,赫舍裡清楚得很。
赫舍裡尋了個緣由,去後院看自己的親妹妹海珠兒。此刻海珠兒正花叢中,追逐着一對飛舞的彩蝶,一身雪白的海珠兒顯得國色天香。
海珠兒看見她,便跑了過來:“姐姐,你可算來看我了,我這幾日快想死你了。”
一股子幽香傳進赫舍裡的鼻孔,她突然不想害自己的妹妹……可康熙爺是個不世的人物,這也不能算害吧?
“姐姐,你會永遠保護我嗎?”海珠兒心裡百味陳雜,她想做皇后,她第一眼看見康熙爺就喜歡他。
“嗯,我會保護你的。”赫舍裡突然有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感覺。她不能把自己的親妹妹送進火坑。
“姐姐,我喜歡康熙爺,你能不能帶我入宮?”海珠兒淺笑着說。
就見赫舍裡臉色一變,抱着妹妹說:“我這就帶你去見他,陳明心思,讓你代替我入宮。”
此刻赫舍里耳邊傳來一聲輕笑,但見康熙爺身着寶藍色盤龍日月常服,正徒步而來。
赫舍裡跪下道:“赫舍里氏,叩見吾皇萬歲。”
“喲,今兒個真新鮮,你竟也懂規矩了?”康熙那張俊朗剛毅的臉孔流露出調侃,鳳眼一眯透出一絲冷芒:半年來,她倒是出落得更迷人了,居然敢說“不想做皇后,要嫁給納蘭容若”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她以爲自己有幾顆腦袋?
“皇上見笑了,奴婢一直是個手腳粗笨、性子野蠻、不識時務、生性笨拙的無知婦孺,您該早知道了吧?”赫舍裡不由得頂了一句。
康熙冷冷地看着赫舍裡,心道:給你鼻子就上臉,你知不知道朕是皇上,是天子之尊,位於九天之上,掌握禮樂兵伐,有嗜殺蒼生之權,你居然敢慢上,不要命了?
但他神色緩了緩,這赫舍裡算是這些年最像老祖宗的人了。老祖宗一輩子在跟太~祖賭氣,太~祖也不是最愛老祖宗;可大清國自從有了孝莊皇后和哲哲皇后,就入關大業有成,奪大明虎狼之勢而得天下。可見這選皇后不是選花瓶,而是選賢內助、選管家。
“赫舍裡,朕是真心喜歡你,這後位你是當仁不讓!若拂了朕的好意,你就當真確信,那納蘭容若有膽子娶你、真心愛你?你只是一個沒有背景、不是嫡出的女子,能讓明珠那種人看得上眼?你就不怕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康熙看着赫舍裡,不禁思緒連篇:
他看得出,這赫舍裡的確不凡,她半年前救了周培公,如今周培公已是山西巡撫衙門的幕僚,日前還曾給給赫舍裡報信。
而陳廷敬被瑪父保下後,便拜在赫舍里氏的門下,自此大江南北的飽學之士,紛紛投日中堂府。
那些人的才華心計皆是不凡,可見此女很善於收買人心,且做事周全。在康熙看來,這女子是個善於心術、懂得審時度勢,性格堅毅卻不邪惡之人,的確如老祖宗所言,是天生做皇后的材料。
萬一哪天她丈夫謀反,她必然有本事效仿老祖宗那一套。倘若放她離開,以赫舍裡的身份,大抵就幾個去處:三番、親王、封疆大吏——換言之,都是造反的好苗子。
太宗皇帝,把哲哲皇后累死了,把老祖宗推出去做惑亂後宮、陰謀暗算的槍手,自己做盛世明君,活了不少歲數。
皇阿瑪就慘了,一輩子在跟老祖宗對着幹,最後落了個英年早逝的下場;而他的“傾城之戀”,在衆臣眼裡左右不過是一個笑話。
所以他不願再犯前車之鑑。不管赫舍裡是否願意,他決定了,將眼前這個“得力的管家”拿下再說。
想到這裡,也不理赫舍裡哀求的眼神,開口道:
“朕跟你說這麼多,你可明白了?江山爲重,後命難爲,朕在此向你告罪……得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