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六章 南行

華元一六年秋,對漢對宋來說都極爲敏感的亳州發生了變故。

一直以來,南宋對亳州問題一直抱謹慎態度,一方面不敢觸怒境內的強硬派,所以沒有正式承認亳州歸漢,一方面又禁止軍隊接近亳州,以免大漢因此而挑起爭端。而漢廷方面也只是暫時表態接管亳州,雖派了一隊兵馬象徵性地進駐,但大漢的文官卻沒有及時跟進,所以亳州在歸附漢廷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是由王彥及其黨羽處理政務。王彥及其黨羽既缺乏政治理想,又均非理政能手,南邊面臨着南宋政權的經濟封鎖,北面又無法與大漢實現常規的商貿往來,漢廷樞密院通過各種手段運入亳州的物資更被以王彥爲首的文武官吏層層剝扣,致使亳州的民生日漸惡化,到了這年秋天,城內百姓以及下層兵將思念趙宋,竟而在中秋之夜揭竿而起發動暴亂,殺了王彥,易幟歸宋!城內的漢軍兵營也在措手不及中被攻破,大部分兵將都在混亂中被殺!

趙構聽到這個消息後叫苦連天,但迫於內外壓力卻不得不下令嘉獎,折彥衝大怒,下令南征。

歐陽適在京師曾建議集中力量用海船運送兵馬攻略東南沿海各地,以水師沿長江而上直撲建康,但這個建議卻被折彥衝所否決。

最後,南征大軍雖仍是水陸並進,但海上水師卻只是輔助,陸上步騎纔是主力,而陸軍又分東西兩路。其時西夏雖定,蕭鐵奴尚在長安未回,折彥衝即予蕭鐵奴方面之權,攻略兩川,是爲西路;自己大起諸路兵馬,親征南宋,是爲東路。

西路方面,蕭鐵奴以剛剛從回鶻歸來的種去病爲副帥,命種彥崧督道押糧,卻未起用劉錡,只讓他繼續威懾甘隴,穩定後方。

東路方面,折彥衝以任得敬爲左,出山東,下淮北,以耶律餘睹爲右,出洛陽,以曲端爲中,出河內——此三大上將所統領之軍隊爲南征東路軍之前軍。折彥衝親率主力,出大名府,約好與耶律餘睹、曲端會師於汴梁城下,圍殲岳飛。又命王彥護河東河南糧道,命趙立護山東淮北糧道——算是後軍。

漢廷十二上將一下子動用了七位,用兵之規模可謂空前!此外,二皇子折允文也隨軍出征。

此事折彥衝綢繆已久,所以行動迅速,中秋第二天亳州歸宋,九月漢廷就發動了攻擊,十月未到,各方面的捷報便雪片般飛到京城,到達監國折允武、議長歐陽適以及宰相陳顯手中,跟着才由大漢的情報部門加以挑選,將其中可以公開的消息向民衆公開,以振人心。

民間的消息走得也極快,津門的民衆九月中旬聽到南征的消息,十月中旬就迎來了捷報!對朝廷忽然下令南征,遼南的百姓覺得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人們早料到南北必有一戰,只是沒想到這一戰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不過對於漢軍接連取勝的消息,遼南的百姓就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了。

“那麼個狗屁趙宋,當初見到遼兵就氣短,聽到金兵就腿軟,我們連遼人金人都打敗了,趙宋哪在話下!”

遼南大多數人對趙宋軍隊的印象依然停留在靖康年間,儘管之後有岳飛規復河南之事,但大家也覺得那只是這個將軍運氣好,遇上了宗弼最脆弱的時候。而這次岳飛接二連三的敗退又讓遼南民衆更加堅信這一點!漢軍無敵的神話進一步深入民心。

“咱們大漢的軍隊是無敵的!”

津門的酒館偶爾會傳出類似的叫嚷,林輿也聽到了這種聲音,他到城外小河邊找到楊應麒時,步入中年的老麒麟正捧着下巴發呆,插在一邊的釣竿已被魚拉得全彎了也沒察覺。

林輿叫道:“老楊!你的魚餌都被吃光了!”

楊應麒哦了一聲回過神來,抓起魚線一看,連鉤都早被魚給扯沒了,林輿走過來問他在想什麼,楊應麒卻搖了搖頭不回答,林輿笑道:“我知道你在煩什麼。”

楊應麒一奇,問:“你知道?”

林輿說:“大伯的兵勢越來越順,你是擔心自己回不去了。”

楊應麒爲之啞然,林輿道:“難道不是麼?”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大哥的兵勢順利,我爲什麼就回不去了?”

林輿道:“這還用說,大伯他要是兵勢不順,興許還能想着你,若是兵勢順利,就說明他沒有你也行,往後多半就用不着你了。”

楊應麒晃了晃腦袋道:“未必,未必。”林輿問什麼未必,楊應麒道:“大哥兵勢若是不順,未必會想着我,他素來要強,若是兵勢出了什麼岔子,恐怕更覺得沒臉見我。不過若是他兵勢順利,那確也如你所說,往後多半是用不着我了。”

林輿笑道:“我卻覺得大伯沒那麼小氣,不過就算如你所說那也沒什麼啊,左右他都用不着你了,咱們正好在民間逍遙,管他那麼多幹什麼!”

楊應麒嘆了一口氣道:“我擔心的,不是我自己啊!我擔心的是國家大事!”

林輿道:“現在兵勢大順,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楊應麒道:“就是兵勢太順我才擔心啊!”林輿問爲什麼,楊應麒不答,反問:“現在仗打到哪裡了?坊間可有什麼傳聞?”

林輿便將自己聽到的消息一一說了,道:“據說,東路中的任得敬和西路軍進軍都不順利,水師方面戰果也不理想,不過咱們的主力倒是很順,九月渡河,不到十月就把宋軍經營經年的汴梁給破了!如今滿大街的人都在慶賀呢。”又道:“雖然津門這邊才聽到汴梁城破的消息,不過前線的情況多半又有進展。我聽說自渡河以後,我軍主力都是一天數十里地推進,現在也許已經打到南陽、襄陽了。咦,你怎麼又搖頭了?”

楊應麒皺眉道:“進軍這麼順利,只怕要糟。”林輿問糟什麼,楊應麒不答,反問:“可聽說過斬首多少、降附多少?”

林輿道:“這個捷報中倒沒說,主要是每天都能得不少城池土地。怎麼?有什麼不妥麼?”

楊應麒道:“還不知道,等確切的消息來了之後,再說吧。”

父子兩人在河邊又釣了半日的魚,傍晚時分林木間竄出一個人來,摸出了一封書信遞給林輿,林輿看看信角畫了一隻鹿,不敢拆封,就傳給了楊應麒,楊應麒打開書信一看,跳了起來頓足道:“你說的消息不是誤傳!大體上都沒錯!”

林輿道:“那不是好事麼?”

“當然不是!”楊應麒擡高了聲音叫道:“備筆墨!”

旁邊一塊巨石後頭又鑽出一個書童來,搬來了可以摺疊的簡便桌椅展開,取出文房四寶,林輿磨了墨,楊應麒略一思慮,揮筆連寫了五封信命人送出。等筆墨桌椅撤下,林輿才近前小聲問:“事情很嚴重麼?”

“恐怕不妙。”楊應麒道:“大哥進兵順利,得河南之地而未滅得宋軍主力,那就只是得了一個有害無利的虛名!”

林輿奇道:“得了城池土地,怎麼是虛名?”

“你不懂!”楊應麒道:“如今的形勢,表面看來是對我們大大有利,實際上卻隱藏着很多對我們不利的變數!大哥接連得勝,聲威必然大振,趙構見大哥日進數十里勢如破竹,心中必抱危存懼,他是一個柔懦的人,不怕屈辱卻怕死,在禮節上會對我們卑躬屈膝,但在事關自身存亡的大勢上卻很能審勢自保,而且他又忍得,雖然沒什麼大丈夫氣概卻是能屈能伸,這樣的人極難對付,一兩場大仗是捏不死他的!”

林輿道:“就算他難對付,但南宋朝廷上全是小人,大軍一到,只怕這些人就會像靖康年間一樣,嘩嘩嘩的全投降了!趙構一人再怎麼柔韌也沒辦法了。再說南宋的將相之間、中樞與地方之間不是有很多矛盾麼?我們大可利用這些矛盾從中取事。”

“你錯了!”楊應麒道:“如今建康朝堂之上,最多是半邊小人,半邊君子,而且這半邊小人也都不好對付。如今大哥的兵勢進展得太快,若是造成單靠軍事就足以平定天下的聲勢,小人們無國可賣,只怕反而會逼得和君子們合作!而士林要自保又得依靠邊將——那時君相一體、將相和合,只怕南宋的痼疾竟會在大兵壓境的情況下暫時轉好了!若真到了那個時候,南宋就切不可圖了!”

林輿道:“爹,大伯的謀略不在你之下,你懂得的道理,他應該也懂。”

“大哥他本來應該懂,但這一點又是我最擔心的問題!”楊應麒嘆道:“如今兵勢太順,舉國上下都道必能直指建康,連津門這裡的坊間小民都這麼興奮,恐怕前線上諸軍將帥更是個個奮勇、人人搶功。若是全軍上下都如此,要靠大哥一人的理性懸崖勒馬恐怕很難——何況大哥能否在這等氛圍底下全不動心也尚未可知呢!”

林輿聽到這裡纔有些驚慌起來,道:“這麼說來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嗯,是有些危險。”楊應麒道:“我只希望我都料錯了!畢竟我之前料錯了岳飛,或許也會料錯了大哥也未可知。”

林輿道:“但萬一你料對了可怎麼辦?不行,爹,我們得做些什麼!你快寫信給大伯,提點一下他吧!”

楊應麒搖頭道:“不行,我現在不能直接干涉大哥的佈局,要不然只怕會更糟。現在只能希望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了。”

林輿叫道:“那萬一事情都往壞處去呢?”

楊應麒道:“那我們就只能爲如何善後做點準備了。”

漢軍勝利的消息還是不斷傳來,在汴梁城破後的一個月之內,漢軍東路主力便平定了開封府、應天府、潁昌府、鄭州、汝州、陳州,以及鄧、唐、蔡、潁諸州的一部分,佔據了河南大部分領土,二皇子折允文又率領一支奇兵向東攻破了鹿邑,接連上了亳州,威脅宿州,對宋軍的淮北重鎮徐州形成包抄之勢,宋軍在淮北的主力擔心後路被切斷,退至邳、宿之間,任得敬因此得以挺進,佔據了多年來宋軍拱衛淮北的重鎮徐州,漢軍聲威大振,淮南岌岌可危,建康君臣大恐,甚至引發了遷行在以避漢軍鋒芒之議。

楊應麒在津門聞勝則憂,又恐這憂色給外人看見遭到誤會,因此天天躲在家中,一不出門,二不會客。直到十二月中旬,纔來了一個不得不見的人,卻是趙履民派了他兒子前來求見,告知林翎患病,要請林輿回去相見。

楊應麒父子聽到這個消息都不免驚慌起來,林輿大叫着問趙履民之子趙豐:“我娘她病得重麼!”

趙豐自稱具體的病情不清楚,只是說林當家讓自己來告,請林輿速速前往塘沽相見。

楊應麒一陣驚慌之後便鎮定下來,轉念一想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心道:“林家自有信使,爲何卻要勞煩趙家?再說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只有口信,沒有墨書?”心中有疑,口中便問了出來。

趙豐道:“事情是這樣,之前小侄往塘沽貨賣,回來之前到林府上拜見林當家,致家父殷勤之意,閒談中林當家說起派了信使走海路來尋林輿兄弟,一月不見迴音,不知是否出了什麼意外,便囑我若到津門時林輿兄弟還沒啓程回塘沽便來說一聲。”塘沽與津門之間的海路十分通暢,甚至比走陸路還方便,不過這個時代海上來往,若是順風順水自然極快,若是遇到大風被打歪了航道,那耽誤個一兩年也不是什麼奇事。

楊應麒聽了這話驚道:“如此說來,這告病之事怕不得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了?”又問:“你見到林當家時,她的氣色如何?”

趙豐看看兩人的神色,咳嗽了一聲道:“還好,不過也不是很好。”

楊應麒和林輿一聽就更擔心了,送走了趙豐後,林輿叫道:“我現在就回去!”

楊應麒道:“我也去!”兩人正在忙亂,剛好趙橘兒進來見到,問:“你們怎麼了?”

楊應麒道:“林輿他……”看了看趙橘兒,言語爲之一頓,這才道:“他娘病了,我想去看看。”

趙橘兒大驚道:“林姐姐病了?重不重?”

“這……”楊應麒道:“希望只是勿藥微恙。”

趙橘兒見他們二人如此慌亂,便知這病多半來勢不小,也跟着急道:“這可怎麼好!”

林輿道:“管它怎麼好!總之得趕緊回去!”

楊應麒叫道:“是啊!”

趙橘兒對楊應麒道:“回去自然要回去,只是我擔心你這會不方便去塘沽。你別忘了,現在大伯正在南征前線,我爹爹、兄長又在塘沽,你又是這等身份,若是這個時候去塘沽,恐怕……”說到這裡便說不下去了,楊應麒卻早聽得呆了。

林輿看看楊應麒,又看看趙橘兒,再看看楊應麒,怒道:“你不去,我自己去!”拂袖便走。

楊應麒叫道:“輿兒!你等等!”林輿卻已轉出了門口。

林輿要走海上道路,卻又擔心風浪無信,便轉乘快馬,從路上迂迴趕往塘沽,路上遇到了林翎派來催他回去的第三撥信使,猜到林翎的病情恐怕不輕,心中更急了,日夜兼程,冒風踏雪,竟得以在大年夜趕到了塘沽。

原來林翎上次回福建時已查出了病根,只是怕兒子擔心沒告訴他,她在塘沽本想靜養,不料這段時間來公私事務交逼,卻使病況惡化得更快了。林輿來到塘沽時她已經病的起不來了,見到兒子才鬆了一口氣,命他近前,屏退了旁人後見兒子滿臉淚水,伸手替他抹掉,強自微笑道:“哭什麼!這幾年你在他身邊,生死存亡的事情還見得少麼?有什麼好哭的?”

林輿泣道:“別人家的性命,關我何事?我此刻只願折了自己的壽添到娘……”

還沒說完就給林翎捂住了嘴斥責道:“胡說什麼!胡說什麼!”

娘倆絮絮而語,說了好一會哀傷之話,林翎才道:“輿兒,這個冬天我怕是熬不過去了,有些事情一拖再拖,現在也拖不住了。生意上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妥當,只等你接手——不過,你肯麼?”

林輿叫道:“我肯,我肯!”

“好,好。”林翎命他取來一個匣子,說道:“這匣子裡,有我寫下來的要緊賬目、人名、秘事,是掌控這個家族的根本,以你的聰明才智,細加琢磨,二三年間便可通了。現在咱們家的生意,由幾個大掌櫃分別料理着,一來這些都是我歷年精挑細選的人,信得過,二來你身份特殊,有他和你舅舅照拂,這些大掌櫃也不敢欺你。三年之內,你也不必過多幹涉他們,只需盯緊一些便可。等你把這生意弄明白了,再要怎麼折騰都由你。”

林輿只是點頭,林翎撫摸着他的頭髮道:“孩子,你的父母生下你時形勢特殊,讓你從小就沒個正經名分,這些年你心中一定很苦……”林輿叫道:“不苦,一點也不,我樂着呢。”林翎微笑道:“是,是,你樂着呢,整天都笑嘻嘻的,讓人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唉,其實但是看你如此早熟,我就知道我的兒子心裡一定很苦悶……”林輿又叫道:“不苦悶!真的!”

林翎便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說道:“當年我身體還好時,只是期盼着你能過得快活些,過得無憂無慮些,不過現在卻很慶幸你比其他的年輕人都沉着。我的兒子雖然年輕,但每次我想到他夾在那麼多英雄、奸雄、梟雄中間也能進退自如,我就很欣慰地告訴我自己:就算我走了,他也不會吃虧的。”

林輿大哭起來,叫道:“娘!你……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林翎抱着他的頭,在他耳邊說道:“不過這幾年,你最好還是到流求去。除了那幾筆和你爹有關的大生意外,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他和皇帝鬥起法來肯定是天翻地覆,你雖然聰明,但在他們面前畢竟還是小孩子。加上還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人夾在裡面出明槍發暗箭,事情就會變得更不可測。”

林輿一驚:“娘,你……你說什麼!你是說他要和大伯鬥?”

“嗯。”林翎低聲道:“本來,這麼大一個國家,沒矛盾是不可能的,有了矛盾就會有鬥爭。之前漢部能維持表面上的相安無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那時大夥兒的目標還算一致,你大伯又能維持一種超然的地位,調控手底下各派勢力使之均衡,執其兩端,取其中者,儘量把大家的力量往一處使去。但現在內外局勢發生了變化,你大伯又動了私心自己入局下起棋來,觀棋之人無輸無贏,下棋之人爭勝厭敗,不管是什麼人,任他再怎麼英雄好漢,一旦入局便難有超然之立場與平衡之心態,大漢失去了一個高處坐觀、調控兩端的觀棋人,再生糾紛便難以收拾,所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不就是今天的局面麼?”

林輿道:“難道就沒有辦法化解這場糾紛麼?”

林翎道:“有的,但不是你,不是我。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有可能辦到。”

林輿道:“你是說爹爹?”

“不,是你大伯。”林翎道:“在大漢的內部事務上,你爹爹從一開始就在棋盤的一端,以他的立場只能爭個輸、贏或者和,而沒法從一個觀棋人的角度來解決棋盤上產生的矛盾。如果你大伯能及時從棋盤上抽身出來,仍然恢復到當初那種超然的地位,那大漢的矛盾就會變成他手下胡漢文武兩派大臣之間的矛盾,而不是君相之間的矛盾。不過現在看來……唉——”

林輿聞言默然,林翎又道:“南征的事情是越來越撲簌迷離了,天下沒幾個看得清楚的,在我看來,如今整個棋局都已經擺好,只等時機一到他多半就要出手。就算他不出手,他的手下也會幫他出手!”

林輿道:“他的手下?”

“嗯。”林翎道:“他打造起來的那個系統太龐大了,龐大到幾乎都有自己獨立的意志了。”

林輿道:“你是說……他手下的人會揹着他做什麼事情?”

“說不上是揹着他,不過有些事情,也許會在他也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林翎道:“不過,有些事情他究竟知不知道,就連我也搞不清楚了。近年來他所做的事情,沒有一件不符合這個系統的利益,我甚至覺得他那些貌似閒暇的舉措其實仍在引導着這個系統。你要說他是無意的,那些明眼人恐怕都不會相信,你要說他是有意的……唉,我覺得以他的個性不會藏得這麼深。所以現在的這些事情,有很多是連我也弄不明白了。”

林輿道:“娘你剛纔說的閒暇之舉,是指北遊一事麼?”

林翎說到這裡似乎有些疲倦了,嗯了一聲,閉上眼睛休息。林輿受了母親的啓發,想起北遊一路所經之地,所見之人,忽然全身一震,但因見林翎疲倦,就不敢開口,過了好久,林翎才睜開眼睛道:“接下來幾年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也預料不到了,不過還是希望他能穩住局面吧,雖說戰亂易發橫財,但太過動亂,亂到了根本,這財便發不久。局勢最好是內穩外亂,對我們生意人最爲有利!若是讓那些胡種盲流掌控了天下,到了沒有秩序、全憑刀馬說話的時候,那我們就全完了。所以就算只是爲公,我們家族也得全力和他配合,哪怕是在這件大事上破掉過半身家也在所不惜!甚至就算是傾家蕩產——只要保住了秩序,以我們人脈底子,要東山再起也並不困難!但公是公,私是私,孩子,我希望你別再進京了,真要幫他做什麼,在塘沽也可以做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輿道:“娘,你休息一下吧,別再費神了。”

林翎卻搖頭道:“孩子,你雖然聰明,不過畢竟還年輕,很多本應該想到的事情就沒能想到。這些要緊的話,趁着現在我還清醒,能說多少,便說多少,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說着又湊到林輿耳邊,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聽得林輿驚心動魄。林翎說完這席話以後再也支持不住,昏昏睡去。

林翎這一日精神算是好的了,第二日第三日便難受起來,等到第四日纔有所好轉,捱到初九那天由兒子推到望海樓上,對着津門方向道:“當年我就是在這風浪中北上,當時只是想着要賺上一筆,回去後好向家族裡其他叔伯、堂兄弟和族中父老交代,彈壓他們對我的懷疑。沒想到卻會遇上這麼大一個時代,創下這麼大一個基業!”說到這裡嘴角滿是豪情,竟似又忘了自己是個女子。

林輿猶豫了好一會,才忍不住問道:“娘,你現在想他不?他沒來看你,你怨他不?”

“怨?”林翎道:“有什麼好怨的?我知道他不可能來的。當初我不想完全附屬於他,就料到了會有今天。”伸手指了指南方說:“我死了之後,你派人將我的靈柩送到福建老家,和我哥哥葬在一起,記得要把他的碑文改過來,將我借了他這麼多年的名字還給他……”這段話說到一半時她的手便軟了下來,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弱,但嘴角卻還在微笑:“我原本以爲……會帶着……帶着這個名字……進棺材的……沒想到……現在卻能不怕人家說我了……孩子,有錢真好,是不?”

林輿有些聽不清楚她的話了,俯下身來湊到她臉頰邊,只聽林翎最後呢喃道:“當初……如果……就好了……”眼睛一闔,就此長逝。林輿抱着母親沉默許久,直到被幾點海浪濺得回神才放聲大哭。

在塘沽商界幾個大佬以及林家老家人的扶持下,林輿含悲料理了母親的喪事,因希望母親能早日入土爲安,便親自護送靈柩南下。他這個決定遭到了家族高層的強烈反對,楊應麒派來潛伏在他身邊暗中保護的武士首領也現身勸阻,但都沒法讓他改變主意。衆人扭不過他,最後只好對外謊稱林輿仍然留在塘沽,而由林家主管南方商路的大掌櫃林安護送他南下。

這時漢宋正處戰爭狀態,邊境榷場都已關閉,就連港口也都警戒起來,雖然林家身份特殊,但護送靈柩的船隊也不敢直接說前往福建,對官方的說法是要開往流求,要等到了流求再想辦法潛入福建——林安告訴林輿:雖在戰爭期間,但流求與福建的商旅往來也沒有完全斷絕,私船冒禁出海者比比皆是,以林家的勢力,只要靈柩能順利到達流求,再要從流求進入福建並非難事。

具體事務方面,林安推薦了一個叫王佐的掌櫃來執行,這個王佐是四川人氏,布衣出身,三四年前從邊境榷場入漢,輾轉進入塘沽成爲林家的掌櫃,幫着經營林家的一些外圍買賣,一年前才見到林翎,深得信任。王佐爲人精明強幹,多年來和漢宋兩朝的各路勢力建立了廣泛的聯繫,黑白兩道都吃得很開。

不過,南行的隊伍中只有林安和兩個林家的老家人,以及楊應麒派來的武士頭領知道林輿的真正身份,其他人都只道林輿是林翎的“侄子”,就連王佐得到的命令也只是“將靈柩設法運到福建”。不過,王佐畢竟是整個行動的具體執行者,一路之上林輿還是需要常和他打交道,只談過兩次話林輿便對這個王佐深感佩服,心道:“娘多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家族之中人才濟濟,這個王佐實是個方面之才,只要再加考察,等年資到了,做大掌櫃綽綽有餘。”

此時漢廷在大陸沿岸的出海口,主要是塘沽、津門、登州、東津和淮子口,塘沽爲諸港之首,津門的中樞港口功能日漸被塘沽替代,慢慢變成溝通東北的地區性港口,東津的作用是面向高麗,淮子口的作用是面向大宋。如今漢宋開戰,淮子口離宋最近,整個港口泰半轉入軍事化用途,塘沽又是京畿的門戶,戰爭打響以後爲了避免奸細出入看守得極嚴,眼下南方來的民用貨物大多從登州登陸,然後再轉口進入河北、京畿。王佐也是建議先走登州,因爲從那裡出海受到的盤問會寬鬆一些。

一行人護柩南下,林輿見所至之處市井蕭條,民生疲憊,大小商人怨聲載道,比當初自己隨歐陽適北上時簡直判若雲泥,心道:“當初也是在打仗!而且漠北那場戰爭的規模不見得會比南征小,但當時這邊的商旅卻依然往來不絕,zf雖欠下了很多債務,但河北、山東的民生受到的影響並不是很大,一些地區、一些行業甚至還能有所發展。同樣是發動大戰爭,爲何今日之河北山東會困頓之此?”

他一路且走且聽,在聽說南來之貨價格奇高、北來之貨積壓滿倉之後才恍然大悟:“是了!北征之前,漠北和我們大漢的貿易關係不深,雙方就算打仗這邊也不缺漠北的貨,更不怕貨物沒有銷路,但我們與南朝卻有着規模極大的買賣,戰爭一起,南邊的貨物上不來,北面的貨物下不去,猶如一個人血氣不暢,而這山東又正好是淤腫之處,如何不疼?只是不知陝西、河東那邊又如何。”

這時漢宋之間的貿易量已經極爲可觀,兩朝一旦開戰,榷場關閉,港口戒嚴,貨物走不了正規渠道便只好走私,因此林輿等順風南下時並非孤舟,航線上除了有前往流求、南洋的大海舶外,還有不少準備冒險入宋的私船。

王佐挑選的海船、水手都是上上之選,又藉着北風,走得十分暢順,這一日舶主計算方位,指着西面對林輿道:“公子,要是現在折而朝西,沒多久就能見到長江了。公子去過長江沒?”

“沒呢。”林輿道:“我一直在北國讀書,只見過黃河,沒見過長江。”

王佐在旁道:“長江波瀾壯闊,同樣是水,比之這大海另有一番豪情,公子若有機會當去看一看。”

林輿道:“王掌櫃說的是,我每次讀蘇學士‘大江東去’都要神往良久,只是南北隔絕,一直都沒機會親臨其境。遲早得找個機會去看看纔好。”

王佐笑道:“要不我們掉頭向西,到長江入海口讓公子暢遊一番?”

那舶主聞言駭然道:“王掌櫃開玩笑了!若是陛下南征之前,這事或許做得,但現在是什麼時候!就算是走黑水洋,經過這段海路的時候我們也都提心吊膽,更別說朝西了。”

林輿問:“爲何經過這一段海路的時候要提心吊膽?”

那舶主道:“公子大概是久在北國,身居大陸,所以不知這海面的行情。咱們大漢的水師原本是天下無敵,但這些年來南朝名將韓世忠訓練水師,漸漸已有迎頭趕上之勢,不過咱們大漢對水師素來重視,所以南朝趕得雖快,依然落在我們後頭。這次陛下南征,也調派了水師襲擾東南各地,尤其是派遣大艦隊進攻蘇州、江陰,希望能像上次那般逆江而上,直逼南朝的行在建康,但海門、崇明、昌國三場大戰打下來,咱們大漢水師竟沒能佔到多少便宜。這也就罷了,那韓世忠站穩了陣腳以後,又派遣手下冒險出洋,甚至扶植海盜劫掠我們的商隊,逼得咱們大漢的水師不得不反過來派遣兵船保護航道,但即便如此,很多時候也是防不勝防。”

林輿道:“若是這樣,怎麼不見我們這支船隊有兵船保護?”

王佐笑道:“公子,咱們這次是護送林當家的靈柩南下流求,官方對我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對他們是能瞞則瞞。那些由兵船保護的艦隊,大多都要徹查所有上船人員的,林安大掌櫃說了,那樣不方便。若不是這樣我們又何必輾轉到登州出海?”

“原來如此。”林輿道:“不過咱們如今沒有兵船保護,可別遇上宋軍、海盜的劫掠纔好。”

王佐笑道:“公子你放心好了,不會有事的。”

林輿奇道:“王掌櫃爲何這麼有把握?”

那舶主笑道:“公子你不知道,護着你南下的這位王掌櫃神通廣大,南北黑白兩道誰都服他,他說某日到某日出海不會有事,那就保管不會出事!若不是有他出面,這趟沒有兵船護送的海我可不敢出!”

正說着,忽然瞭望臺上傳來急報:發現來勢不善的不明船隻正在逼近!

那舶主大爲愕然,望了王佐一眼,頓足道:“王掌櫃,你這次可莫是神仙失足啊!”

林安聽到消息也急忙趕來責問王佐,王佐沉着臉道:“如今是非常時期,發生點變故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大家沉住氣!且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再說!也許是大漢的船!”

不久那不明艦隊全部現身,竟是一支由十艘大海船、三十一艘小船組成的大艦隊!看陣勢不像商船,船上懸掛的也不是大漢水師旗號,那舶主驚道:“這下恐怕要遭!我們的人雖能打海戰,但衆寡不低、強弱懸殊,這一來只有逃跑了!”

艦隊的火長道:“他們攔在下風,又有那麼多靈活的小船,我們要跑只怕很難!接舷戰只怕難免!只盼能衝過去了!”

“接舷戰?”林安驚道:“你是說要打?”

“只怕要了。”那舶主道:“要想幹乾淨淨地繞開只怕不大可能了,只能打,看看能否衝過去!”

林安問:“贏面高麼?”

“贏?”那舶主嘆道:“別說贏,能逃走就很不錯了。”

林安叫道:“那不行!不能打!一打就亂,一亂就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當家的靈柩就在船上,贏面不高的仗無論如何打不得!”

那舶主道:“那如何是好?”

林安一咬牙道:“投降!如果對方真是宋軍或者劫掠船隻就投降!我們林家在漢在宋都有人面,只要上了岸,一切都好說!”

舶主和火長面面相覷,望向王佐,王佐道:“聽大掌櫃的。”

“不過……”林輿道:“若這是韓世忠麾下的船隊,那還不用太擔心,他是當世名將,他的部屬想必不至於太過亂來。我只是怕這船隊是無良海賊,那可就麻煩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當家的靈柩蒙塵受辱。”

“這點公子倒可放心。”王佐道:“當初漢宋和好之際,兩家聯手把這片海面上的毛賊剿得差不多了。如今是非常時期,能在東海海面上出動這麼大艦隊的,非漢即宋,不會是無所歸依的無良毛賊。”

“那就好。”林輿道:“只要能保得住當家的靈柩,他們要什麼條件都可以談!”

王佐道:“在下認得一些南朝水寨的頭目,知道他們的姻親派系。若對面真是南朝船隻,這事就由在下去談。若談不攏王佐也沒臉回來了,直接往水裡一跳,以謝公子與林大掌櫃!”

林安道:“還有,得確保……”看了林輿一眼道:“得確保我們衆人的安全!”

王佐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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