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心情由壞轉好!
密詔傳出以後,大宋重臣呂頤浩、張浚等人迅速率兵壓向趙構的行在,韓世忠兵勢如雷霆,機變如雲龍,反手間便反客爲主,苗傅、劉正彥哪裡是他的對手?不知所措之餘相繼逃出城外,成爲一夥流寇,只等韓世忠劉光世等人去收拾。
趙構經此一事以後,對武將的防範之心比以往強了十倍。不過眼前正值大亂,卻還需要這些武將的衛護。現在對他來說最緊要的就是穩住南宋政權的內外局勢——經此一事,南宋政權的疲弱已是天下皆知!若是金兵或者漢部趁機來襲,趙構實在沒把握能夠扛多久。所以苗劉之亂一彈壓下,他馬上派人分別去奉承宗翰和楊應麒,奉承宗翰,是希望南宋政權能夠成爲金國的藩屬,奉承楊應麒,則是希望漢部能幫他抵擋金兵!
和趙構在高興中有些惴惴不安不同,楊應麒的心情一片大好!
如今漢部的局勢內外大順。楊應麒實際控制的範圍比折彥衝歸來之前要大了好多,儘管華夏擴大會議還有好幾個月才召開,但登州、萊州、青州、密州、滄州、濰州等沿海州縣的行政改革卻已經開始進行。登州、萊州和滄州的行政體系原本就存在明、暗兩套,明的是大宋仍然存在的官僚體系,暗中卻已是真正控制了地方庶政的士紳自治會議。楊應麒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已經成爲擺設的那套逐步廢除,同時讓真正運轉着整個社會的那套行政體系見光。而有了登州、萊州、滄州的榜樣,其它沿海州縣也就得以漸進推行。列入第一批改革名單之外的其它州縣,則由當地士紳維繫着原來的行政制度,賦稅徵收按照蔡京亂政之前的水準,但部分地區已經開始接受漢部派出的法官來裁定犯罪、經濟等案件。
除了要在新領地推行各項社會改革之外,對金的事務也在逐步展開。現在天下正出現十年來未曾有過的全面和平,但金漢之間的鬥爭並未有過一日的停止,在和平期間,這種鬥爭主要是政略上的鬥爭。怎麼樣才能讓漢部對金之優勢繼續擴大,乃是一個有相當難度的問題。
不過,同時負擔着內外兩方面重任的楊應麒非但沒有焦頭爛額,反而大有閒庭信步、舉重若輕的瀟灑。這固然是得益於漢部日益完善的行政制度,但真正讓楊應麒感到放鬆的主要還在於心情。這段時間楊應麒雖然忙碌,但有折彥衝在上面壓着,那既費精神又傷感情的內鬥問題便成爲隱性問題,漢部上下變得齊心了,大夥兒有了一個一致的目標,辦起事來便都順暢了許多。不但楊應麒如此,陳正匯、楊樸等人也如此。他們在楊應麒手下雖然比以前更加忙碌,但所有人都在忙碌中充滿了朝氣和衝勁。
楊應麒滿心暢快的同時,趙橘兒的心情卻跌入了低谷。
我們這位年輕公主此時已經成爲中原士人、兩河兵將心目中的聖女。不但中原軍民如此,由於說書人的推波助瀾,就連漢部舊境的部民也對這位公主產生了敬愛。在士人們的交譽中,這位公主的忠孝之心是那樣的崇高;在軍人們的心目中,這位公主的義勇之行是那樣的可敬;在市民們的茶餘飯後,這位公主的經歷又是絕好的談資!可以說,趙橘兒已經成爲一個聖潔的象徵,一個讓千萬人產生膜拜的符號,一些偏遠的民間甚至已經開始流傳她是白衣觀音轉世的神話。在這種局勢下,趙橘兒的聲望已經達到了歷史的頂點!趙橘兒的聲望在中原沒有第二個女人可以和她相比,在漢部也已直逼完顏虎。
可是,這些卻不是趙橘兒想要的,她也不知道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她的聲名越大,地位越高,自由就越少。她變得很懷念在津門和在汴梁期間的生活。在津門時自不消說,就是在汴梁時,由於宗澤沒怎麼限制她,而汴梁的軍民那時候對她還只是敬愛而不是崇拜,所以她和大家都還可以比較親近地接觸,還可以上街去買菜,還可以下廚房整治一些東西吃。
可是現在卻不行了,她一出門,滿大街的人一見到她就跪滿了一地,就是她讓大家站起來,所有人看她時也是一種仰視的姿態。這種感覺,很容易讓受仰視的人產生一種猶如神一般的錯覺,但橘兒卻很害怕這種錯覺,她根本就不想當神當聖,也不敢當神當聖。更可怕的是,在羣體性心理的渲染下,連身邊的翠兒等人也開始對她產生敬畏——敬畏,有時候也意味着疏遠。
那天,橘兒對翠兒說:“翠兒姐姐,沒人的時候,你就不要叫我公主了。”
翠兒一聽,想也不想就回答說:“是,公主。”
——翠兒的這種回答讓橘兒感到恐慌。她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她能躲到哪裡去呢?就算藏在高高的牆壁後面,就算躲進深深的城堡之中,她還是能感受到那些敬仰的目光。
最後,趙橘兒發現不但是大家的態度變了,連她自己也在變!她現在已經很懂得怎麼用一兩句話甚至一個眼神就讓成千上萬人狂熱起來,也很能揣摩和控制一些文武大臣的心!這是古往今來多少野心家所渴望的氣質和能力啊!一開始趙橘兒很抗拒這種氣質,也不喜歡這種能力,可近來她卻有幾次在運用這種氣質和能力時感到一點不是很明顯的快感——這種快感讓她很害怕!她怕自己將來會被這種快感所控制!她想逃避,可她能逃去哪裡呢?她需要幫助,可又有誰能幫到她呢?
在意識形態中,趙橘兒已被大家塑造成一個偶像,而在政治鬥爭中,她又成爲大家的一件工具。中原的抗金勢力爲了在未來的政治體系中取得比較理想的地位,有必要團結起來面對漢部的整合,由於大家不可能推出趙構作爲他們的領導,於是趙橘兒便成了他們的精神領袖。在華夏擴大漢部會議召開之前,已不知有多少談判在假楚國公主之名進行。
很可惜,折彥衝不但已婚,而且配偶還是極有力量的虎公主,要不然折、趙聯姻的提議只怕早被提出來了。儘管如此,新政權裡楚國公主哪怕沒有實權,也將會擁有極高的地位,這一點是不用質疑的。
趙橘兒已不是當初那個無知的女孩,她已能隱隱看到自己的未來。可是她越是看得清楚她就越是害怕。
“我錯了麼?我錯了麼?”
當初她抱着營救父母的單純動機步入這場天下之爭時,可萬萬想不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局勢發展到今天,如何救出父母、兄長反而變得不是一個問題了,只要新政權能夠擊敗金人,那時父母兄長自然會被迎接回來——皇帝固然是當不成了,但得到像舊宋時期柴家的優待應該是可以的。
淮子口空空蕩蕩的高牆大院中,趙橘兒撫摸着那株已經枯死不能開花的桃樹,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她知道自己註定要犧牲了。
當初離開趙構北上汴梁時,當初宗翰大軍壓迫山東時,她都有過犧牲的覺悟,不過那種犧牲的形式是死亡,死亡當然也是可怕的,但當時滿腔熱情的趙橘兒卻並沒有感到特別害怕,因爲當時她覺得自己並不孤獨,延頸於金人刀下,猶如戰士之死於沙場——正是份所當然。可是如今的這種犧牲卻是對自由的犧牲,甚至是一種自我的淪喪,這不但非她初衷,亦且非她所願。
地位再高又怎麼樣?名氣再大又怎麼樣?到頭來還不是跪在她跟前磕頭的那羣士大夫們手中的傀儡?儒生們頭磕得越響,就會將她綁得越緊!
一想到那種傀儡生活,一想到那種空冷孤獨,趙橘兒便害怕得連淚水也流不出來了。她知道自己眼前有兩條路可走:一是乖乖做一個任人擺弄的偶像,二是反過來以最積極的態度去操控權力,像林翎那樣讓那些男人匍匐在自己腳下!讓那些男人成爲自己的玩偶!
趙橘兒跪在假山邊,小池旁,枯樹下,黯然吟哦着:“桃樹啊桃樹,我好像已經無路可走了,就像你已經無花可開一樣。我沒法去買菜了,一出門大家就都像看菩薩一樣看我,這讓我既不自在又害怕。我已經沒法下廚房了,大家看我下廚房都會感到惶恐,他們越是惶恐,我就越是難受。我做出來的東西,大家也不敢吃,就是我讓他們吃,他們也會吃得很不安。我請人吃東西本來就是希望人家開心啊,若是讓人吃得不安,那我還做來幹什麼?桃樹啊桃樹,你說我該怎麼辦?爲了不變成別人的傀儡,而像林姐姐那樣變成一個女英雄麼?可是我不是英雄啊!我做不來的。可是我也不願意就這樣下去。怎麼辦?怎麼辦?唉,桃樹啊桃樹,我現在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翠兒姐姐變得越來越像我的丫鬟了,溫姐姐也被大家逼得不大過來和我聊天了。他們說她是一個歌妓,不應該老來纏我……唉,其實我這個公主,當初還不是她一個歌妓救出來的?”
不知什麼時候趙橘兒已經流下兩行淚水來:“桃樹啊桃樹,讓我回到汴梁去吧,回到我小時候的那個汴梁,回到我什麼也不懂得的那個汴梁。或者讓我回到津門去吧,在那裡,我可以買菜,可以做飯,可以逗門前的小孩子玩,可以夜裡偷偷出去聽說書,可以搗大蒜給人治牙疼,可以……”
趙橘兒忽然想起那個叫小七的人,那個比自己大好幾歲,但一副神情卻像比自己還小的年輕人。她想起了小七的那顆爛牙和滿口的大話,忽然破涕笑道:“桃樹啊桃樹,你知道麼?那個傢伙啊,自己牙疼還顧不得呢,卻動不動就要打人的屁股……唉,要是他知道我是公主,不知道會怎麼樣呢。會不會也變得和外面那些人一樣,將我當作菩薩來拜?嗯,他好像不是這樣的人……也許他是個目空一切的狂生呢。還有,他說我是他的朋友,我現在多需要一個朋友啊!我身邊現在有擁護我的大儒,有保護我的士兵,可就是沒有朋友……”
不知爲什麼,趙橘兒忽然覺得自己比那天晚上更瞭解那個叫小七的人:“桃樹啊桃樹,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呢?他那天晚上的樣子,似乎也很寂寞啊。他的大嫂,他的同僚,他的屬下,好像都不理解他……唉,也許他和我一樣可憐、一樣孤獨也說不定。”
趙橘兒在桃樹底下匍匐了好久,忽然很衝動地回房給小七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信寫完了,可怎麼寄出去呢?她猶豫了一會,又給林翎寫了一封簡單的信,託她把信交給小七。
這時趙橘兒如果願意的話,其實是可以擁有很大權力的,她要辦一點小女兒家的私事很麻煩,但要辦一點“正事”卻很容易。公主給同樣身爲女兒家的林氏當家寫一封信,知道的人都以爲那是一次公關行爲,是公主要拉攏林翎。
信很快就到達林翎的手裡,林翎打開後卻怔住了。趙橘兒信裡只有寥寥幾句問候的話,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但趙橘兒信中卻還附着另外一封信,是要林翎轉交給她一個叫“小七”的朋友的。但又拜託林翎不要告訴小七她是公主——如果小七還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話。
楊應麒從林翎手中收到趙橘兒的信以後也爲之一怔,他並沒有當着林翎的面打開信來讀,因爲他隱隱猜到趙橘兒也許還不知道“小七”的真正身份——如果她知道的話,就不需要林翎轉交了。所以這封厚厚的信說的很可能是一些私事。
送走林翎以後,楊應麒纔將信打開,只看了一半整個人便癡了。從趙橘兒信中的言語看來,她還不知道“小七”的身份,而且她也在隱藏着她自己的身份,信中傾訴了許多苦惱,在一些涉及到她身份的語句上用了模糊的詞語代替,但楊應麒既知道趙橘兒的真正身份,以他的聰明自然很快就明白她的苦惱是什麼。
這段時間裡楊應麒本來正全神貫注和宗翰撻懶等豪傑爭雄逐鹿,和宗穎王宣等舊宋英雄討價還價,但看了趙橘兒寄給他的信以後就把這些國家大事都拋在腦後了。他忽然非常衝動地決定要去解除這個少女的困境,以報大蒜療牙之恩。於是他第二天就跑來向折彥衝請假。
折彥衝聽到他這個荒謬的請求後就呆住了,過了好久才道:“胡鬧!胡鬧!”頓了頓問:“你出什麼事了?又讓哪個和尚蠱惑了?”
“什麼和尚?什麼蠱惑?”楊應麒叫道:“我清醒得很!”
折彥衝道:“既然清醒,怎麼會跑來說這等荒謬的話?如今我們內事外事都在緊要關頭上,你卻忽然說要到山東辦一點什麼私事,這不是胡鬧麼?”
“這怎麼是胡鬧!”楊應麒道:“自從大哥你失陷以後,我就一個頂倆,沒日沒夜地忙到現在啊!現在你連個假也不給我放,太不人道了!再說,公事上的事情我昨晚考慮過了!吳乞買、宗翰、宗輔他們內部還沒談妥,短期內不會怎麼樣的。至於我們內部,陳顯、陳正匯他們乾得很好啊,我走開一陣子也不會有事的。”
折彥衝怒道:“少在那裡給我胡扯!說吧,你到底要去山東辦什麼私事?我派人去給你辦妥就是。”
楊應麒道:“要是這事能請人幫忙,我還用自己去嗎?”
折彥衝皺眉道:“是林翎的事情麼?”
“關她什麼事。”楊應麒道:“再說她又在津門。”
折彥衝道:“那是輿兒的事了?”折彥衝回津門後不久就送次子折允文到登州讀書,和折允文最交好的林輿也跟着去了。
“不是。”楊應麒道:“跟他也沒關係。”
折彥衝問道:“那到底是什麼事情?”
楊應麒訥訥道:“是我一個朋友,她在淮子口過得很悶,所以我想去寬解寬解她。”
折彥衝愣了愣,隨即大怒道:“楊應麒!你今年幾歲了!兒子都多大了,怎麼還是這麼顛三倒四的!你別忘了你現在是什麼身份!”
楊應麒給折彥衝這一吼,滿腦子的瘋癲少了幾分,嘆道:“這身份,累人,累人。罷了罷了,不去便不去。”
折彥衝見他這個樣子,氣消了幾分,說道:“這樣吧,你將你那朋友請到津門來,你抽空和他會會,也就是了。”
楊應麒嘆道:“她來不了的,要不然我何必去?”
折彥衝皺眉道:“怎麼會來不了?他便是行動不便,難道就不能請人擡來麼?”
楊應麒道:“不是這個原因。”
折彥衝問:“那是爲何?”
楊應麒嘆道:“她啊,她是……是……”正猶豫着要不要說出趙橘兒的身份來,忽然完顏虎的婢女來請。
折彥衝皺眉道:“沒見我正和七將軍說話麼?”
那婢女惶恐道:“公主正因爲聽說七將軍也在,所以讓奴婢一併來請。公主說,若大將軍和七將軍談完急事,便到後邊來一下。”
折彥衝道:“知道了。”轉問楊應麒:“你那朋友到底是什麼人?爲何不能來津門?”
楊應麒想了想道:“算了,這事且不說了,不如我們先去看看大嫂有什麼事情。”
折彥衝見他支吾頗爲不滿,但也不便逼迫他說,轉身入內。完顏虎見了他哥倆,笑道:“這麼快就談完了。”
折彥衝道:“沒什麼正經事,這小子忽然瘋癲發作,跑來胡鬧罷了。你這邊出什麼事情了?”
完顏虎聽見瘋癲二字吃了一驚,看緊楊應麒問:“你怎麼了?頭又痛了麼?過來,我看看。”
楊應麒笑道:“嫂子別聽大哥說,我沒事。我只不過是想向大哥請個假,他不肯答應罷了。”
完顏虎瞪了折彥衝一眼道:“你別嚇我!還有,這種什麼瘋癲的話,以後少胡說。”又問楊應麒:“現在漢部的事情應該很多吧?你請假幹什麼?”
楊應麒道:“沒什麼,一點私事。反正大哥都不讓了,說來作甚?”又問:“嫂子,你這邊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完顏虎微微一笑道:“我這邊這件,也不知算不算正經事兒。但這事說公不公,說私不私,所以得找你們哥倆來商量。”
楊應麒問:“嫂子,到底是什麼事情?你說清楚些。”
完顏虎道:“是這樣:有人來替允武說親了。”
折彥沖和楊應麒同時呆了呆,楊應麒道:“允武才十四歲,早了些吧。”
完顏虎微笑道:“也不算太早了。若是有合適的人,我也想早些定下來,免得他們兄弟跟你學!”
楊應麒笑笑不語,問道:“那這次來說親的,又是哪家?”
完顏虎道:“要來做媒的,是登州那個王師中。女方倒也不錯,就是年紀比允武大了幾歲。”王師中雖然多年爲漢部之傀儡,但漢部以他名義所做之事極多,所以登州準備正式併入漢部以後他也就轉了正,以往那些楊應麒借他之名所做的事情,反而都成了他的政治資本,如今無論在中原還是在漢部都已是地位甚高的重臣了。
折彥衝道:“女方若是合適的話,大個兩三歲也沒所謂。”
完顏虎道:“不止兩三歲。”
楊應麒笑道:“不會是三十幾歲的人了吧?”
完顏虎笑道:“哪有,也就二十上下。”
楊應麒道:“那還好。不過事情既是王師中提起,那多半便是一件政治姻親了。”
完顏虎道:“是啊,正因爲有幹國事,所以纔要請你們兄弟來。”
折彥衝問:“說了這麼多,女方到底是誰?”
完顏虎道:“一說這人,天底下誰都知道。她就是宣和皇帝的女兒,小皇帝趙構的妹妹,眼下住在淮子口的楚國公主,趙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