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似乎有個什麼人擠了上來,和幾個學生領袖耳語幾句,然後其中一個學生領袖便舉手高呼,說什麼丞相召李將軍商議抗戰大事,大家歡送。跟着羣衆又一起拍手鼓掌,北面讓出一條路來,讓李世輔離開。
從密密麻麻的人羣中逃出來以後,李世輔的腦袋纔算清醒了幾分。他被領到華表壇右街一個茶樓上,這裡已經被徵用爲塘沽提督的臨時指揮所,安塔海正在這裡密切關注華表壇民衆集會的動態。見到李世輔來,先將他訓斥了一頓。這件事情雖然不是李世輔故意挑起,但李世輔也知道作爲現役軍人是不應該如此張揚的,發生了這等事情只能算自己倒黴,所以只好低了頭捱罵。
安塔海和李世輔雖無深交,但也知道折彥衝楊應麒等均頗爲看好這個小將,因此便不爲已甚,罵過了一餐後便問他進塘沽來幹什麼。
李世輔道:“我因有兩日假期,又聽說家父來了塘沽,所以趕來想見一見。匆忙之間,沒換便服。”
安塔海道:“你父親已經出發了。”
李世輔啊了一聲,臉上全是失望,安塔海見他這樣,說道:“他也是剛剛出發,你快馬加鞭,也許還趕得上。”說着便派來一個騎兵,讓他引李世輔去追李永奇。
楊應麒派來的使者道:“丞相那邊也召李將軍,這樣做不太好吧?”
李世輔一聽,就知道丞相也在找自己,他畢竟有國事爲重之心,就要推辭,安塔海已道:“我給他一個時辰的時間,無論追得上追不上,都要在一個時辰內回來。丞相那邊,應該不是什麼急事。”便對李世輔說:“快去快去!”
李世輔大喜,道了聲謝,便匆匆去追。兩匹馬跑得好快,到了東城門向城門官一問,才知道李永奇才出去不久。城門官又派了一個騎兵帶路,三匹馬追出十里還沒找到,眼看安塔海限定的時間無多,李世輔就要放棄,忽見十里亭裡聚着七八個人,原來是郭浩和陳正匯在給李永奇餞行。李世輔高興得從馬上翻下來,衝進亭內便叫爹爹。李永奇驀地見到兒子也是驚喜交加,握了他手,哪裡捨得放開。誰知李世輔卻道:“好了爹爹,見到你我就算了了心願,我得去見丞相了。孩兒拜別。”
陳正匯郭浩等都感奇怪,問:“你們父子倆多久沒見了,往後一個東南一個西北,怕更難謀面了。怎麼才見面就要走。”
李世輔便將丞相召見、安塔海限時的事情說了,陳正匯微笑道:“原來如此。丞相如今正在小汴梁辦事,你便去了,他也未必會馬上見你。這樣吧,你們父子就在這裡聚聚,有什麼事情,我給你擔待着。”
李永奇父子慌忙道謝,郭浩道:“那我們便先告辭了,不阻你們父子團聚。”
衆人去後,幾個扈從也縱馬走遠,讓他們父子二人說體己話。兩人都是將軍,說了幾句寒暖後便問軍旅之事,李世輔道:“孩兒這幾個月在海上,好不習慣。爹爹你知道,我是個旱鴨子,可不知道爲什麼上頭卻要安排我去學水軍!過了這個假期還要我去流求。這次若見到丞相,我想求他一求,讓他調我去漠北,或者去西北,爹爹你說成不?”
李永奇罵道:“混帳話!朝廷需要你去哪裡,便當去哪裡!你去西北,那便是畏難戀家!這是好男兒該說的話、該做的事麼!”
李世輔被父親罵得低了頭,李永奇緩下臉來,又道:“其實我估摸着,上面這樣安排,也許另有深意。”
李世輔問:“什麼深意?”
李永奇道:“如今我大漢陸上的軍隊裡,元帥有五個,上將軍有十個,中將軍、下將軍更是如雲如林,你在陸上,論資歷論前程都排不上號。但水師這些年卻沒冒出多少拔尖的人物來,你若能有所作爲,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漢廷雖然比這個時代的任何政權都重視水師,但這也只是相對而言。就陸軍、水軍系統之間的畢竟來說,漢軍的陸上軍事力量都有絕對優勢。在漢軍軍中,陸軍系統的將官從來就不認爲水師系統可以和他們並列,而認爲水師只是陸軍的延伸而已。
李世輔聽了父親的話,也覺有理,便將這番心思打消了。
李永奇摸了摸他的頭髮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這段時間有沒有見到心儀的女子?”
李世輔大窘道:“哪裡有。”
李永奇笑道:“我在西北,你在東南,來往交通不便。你若碰上好人家覺得合適,便先斬後奏,免得誤了好事。我在陝西,就等着喝媳婦茶了。”
李世輔憨憨一笑,不知如何應答。
李永奇望了望天色,說道:“好了,也不早了,你趕緊去見丞相吧。雖說有完顏將軍、陳大人、郭大人他們保着,但誤了太久也不好。”
李世輔含淚拜別,然後便隨楊應麒的使者往小汴梁來。到了這裡,才發現是一條街坊。原來當初塘沽開港後,不斷有汴梁富商進入營業,這些人思念汴梁的盛況,便在塘南臨河處一塊荒地上籌錢建了一座寺廟,規格全是模擬大相國寺,但“相國”一名沒有zf批准是不能亂用的,所以一開始只是叫金剛寺,直到楊應麒知曉此事,才特批改名爲北相國寺。塘沽舊宋商人、文人極多,對汴梁深懷感情。商家看到了其中的商機,便連北相國寺附近的商鋪也模擬汴梁大相國寺舊景建成,久而久之,這片荒地竟成了塘沽一處商業勝地,民間號稱小汴梁。
不過懷念舊宋,畢竟是一件可能犯忌諱的事,主事者對此不免有些擔心,因此不敢大肆宣傳,加上時日尚淺,所以小汴梁此時尚未有國際影響力,劉豫等在江南竟也不知。
李世輔沒去過汴梁,這時來到這裡也只是覺得是塘沽的一處商業繁華之地而已,沒多少感觸。楊應麒的使者帶了他來到一處大園林外,一塊還沒上色的石匾上鐫着“小延福園”四字,從偏門進入,一路上都是還未建成的假山雕飾,但今日卻不見工匠,想是因爲什麼事情而讓他們停工了。
李世輔被帶到一處偏廳,使者便讓他且等着,等候丞相召喚。李世輔一邊喝茶,一邊透過窗口打量外邊景色,心想:“這園子可不小,看起來又很漂亮,多半花了不少錢。是丞相的別苑麼?唉,如今四處打仗,在在等錢,怎麼還在這園林上面花這麼多錢呢?”
李世輔畢竟是西北將門出身,人又年輕,於富貴事務的眼光十分一般,對小延福園之獨到之美不能品味,只是覺得“很漂亮”而已。但劉豫卻是久在文場的人,見多識廣,來到這裡之後大感讚歎,連稱此園雖未竣工,但已可見主持規劃此處者胸懷錦繡。楊應麒聞言微笑道:“此園乃是主人自劃自制,非出工匠之手。”
劉豫哦了一聲道:“那就怪不得了。”忽然靈機一動,撫手笑道:“我知道了,這園子定是出自丞相之手!”
楊應麒哈哈一笑道:“劉大人取笑了。軍政國務,運籌帷幄,我都還是懂一些的。但這園林之勝,花石之美,我雖得橘兒教導了這麼久,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劉豫聽他口中提到趙橘兒,道:“那莫非是公主的大作?”
楊應麒微笑道:“橘兒的火候,怕還差些。這座園林是我闢出來供岳父、大舅晚年安養娛樂之所,岳父不願假手匠人,所以親自指點,估計數年之內便可完工。”
劉豫聽楊應麒說“岳父、大舅”什麼的,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但轉念一想,馬上醒悟楊應麒的岳父、大舅就是趙佶、趙桓,嚇得彎腰叉手道:“原來是道君太上欽制,劉豫冒犯了,冒犯了!”
楊應麒一笑,領了他到內堂來,堂內一人正在作畫,其他人侍立觀看,站在最外面的乃是舊宋右丞、禮部尚書陳過庭,乃是從趙佶北遷的老臣子,當年在汴時爵位非劉豫可比。劉豫一見,腰桿便彎了兩分,陳過庭見他進來卻只是掃了他一眼便不理會,只對楊應麒拱手默禮。陳過庭上手是洛陽大儒尹焞,尹焞過去,是漢廷帝相之師胡安國,胡安國上手是一個跨入中年的清雋男子,那清雋男子再過去就是作畫之人,卻見他雖經風霜,仍存福態。劉豫見到這兩個人,嚇得噗的跪了下去,口呼二聖,這作畫者與旁邊那中年,自然便是楊應麒的“岳父和大舅”——趙佶趙桓父子了。
劉豫這一開口,屋內寧靜的氣氛便壞了,陳過庭等怒目而視,劉豫亦自覺唐突,頓首請罪。
趙佶本不理他,但擡頭見到楊應麒,趕緊放下筆迎了出來道:“賢婿,你來了,怎麼不讓人通傳一聲!”
楊應麒道:“聽說岳父正享丹青之樂,本想悄悄進來,偷學一二,不想卻擾了岳父的興致。”
趙佶呵呵一笑,這幾年他得楊應麒庇護,但凡與國政有關者皆攔在門外,閒來無事,只與衆儒生探討些義理,與衆文士論說些詩文,或吟詩,或作畫,雖無皇帝之尊,倒也還保佑富家翁的清雅生活。尤其難得的是楊應麒將歷年漢zf所得的字畫金石都搬到他府上請他品鑑,作序作錄,更是一項值得消磨時間的大樂事。不過楊應麒太忙,一年也沒能見到幾次,這時忽然見他來到,便拉了手說長說短,又是熱情,又是親暱。他們翁婿郎舅坐着說話,劉豫跪在地上,哪敢插口半句?
三人說了好久,趙佶忽然記起來什麼,指着劉豫問:“這位有些臉熟,卻不知是何人?”
楊應麒道:“是九舅派來給岳父請安的家人,叫劉豫。”
趙佶哦了一聲道:“劉豫,劉豫……可是元符年間進士?”
劉豫頓首道:“蒙太上惦記,劉豫正是元符中登進士。政和間爲侍御史,尋爲兩浙察訪,宣和間判國子監,除河北提刑。今上因眷顧劉豫是曾追隨二聖之老臣子,特許入朝參贊。”
趙佶又哦了一聲,也不理會他自報履歷,只是問:“九郎在江南,過得還好嗎?”
劉豫看了楊應麒一眼,不敢說國事,只是道:“官家在江南都好,就是日夜思念父兄,時顯憔悴。”
趙佶尚未答話,楊應麒嘆息道:“難得九舅如此孝順。”對趙佶趙桓道:“岳父,大舅,要不二位便往江南一遊,以慰九舅思念之情,如何?”
劉豫沒想到楊應麒會說出這話來,嚇得不知該如何反應,陳過庭等一時間也都屏住了呼吸,趙佶和兒子對望一眼,總算他把持得住,搖頭嘆息道:“我老了,你大舅這幾年又在北狩時落下了病根。從塘沽到江南萬里迢迢,越河過江,只怕到了建康,九郎見到的便是我們的屍骨了。去不得,去不得。”
楊應麒道:“若建康太遠,不如便去山東,然後讓九舅來朝見。如何?”
劉豫大驚失色,更不知該如何是好,趙佶又和趙桓對望一眼,遲疑道:“只是聽說最近胡人不太安分,四方多事。咱們家的這點小事,還是要放在天下大事的後面。這事……我看等陛下回來再說吧。”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折彥衝。
楊應麒笑道:“這點小事,我決斷得了,最多請示一下大嫂,大哥不會見怪的。”
趙佶頷首道:“若是這樣,便請賢婿把握分寸。”
楊應麒道:“既如此,那我便和大嫂商量一下,看事情行得行不得。”這才指着趙佶正在作的畫,請教了一些丹青之道,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帶着劉豫告辭出去了。
楊應麒出去後趙橘兒便從後堂轉出來,胡安國、陳過庭等慌忙給公主請禮,趙佶見到她,臉上訝異道:“橘兒,怎麼你也來了。若早來一刻,便見到賢婿了。”
趙橘兒道:“我好些天沒過來了,今天天色不錯,便帶了孩子來見見爹爹。七郎來過麼?”
趙佶見到趙橘兒懷中的孩子,忙抱過來,弄兒爲樂,也不管其他事情了。趙桓在一邊道:“七郎方纔帶了九弟的家人來,那家人說九弟思念我們。七郎便說要不讓我們回江南一趟。”
趙橘兒驚道:“江南那麼遠,爹爹年紀也不小了,哪裡經得起這等折騰!”
趙桓道:“爹爹也是這麼說,所以七郎又出了個主意,說到山東去,讓九弟來相見。”
趙橘兒道:“那也是個好主意,不過聽說九哥在江南很忙,我們去山東容易,但讓九哥北上,卻還得看他能不能抽得開身。”
趙桓一聽點頭道:“妹妹說的是。”
趙橘兒又道:“我看這樣吧,我寫一封信,問問九哥的意思,若他抽得開身,便約個時間,我們一家人聚聚。若他抽不開身,那這事便先押後。”
趙佶笑道:“這些事情,你安排就好了。”又道:“前些天聽說張擇端也到了塘沽,要繪這塘沽勝景,可是真的?”
趙橘兒道:“是有這事,我今天來,也正是要告訴爹爹這個。爹爹,你要不要見見他?”
“見,見!”趙佶道:“我得提點提點他,要不怕他作不好這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