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多麼血淋林的字眼。
夜遊雖對阿猊有所防範, 卻也只是抱着不容有失的心態。要知道,人世間除了他的妻女與素和,阿猊與他最是親近, 最受他信任。
畢竟侍奉在他左右將近三萬年,在他窮途末路、四面楚歌之際, 仍舊不離不棄, 生死相隨。
那會兒, 夜遊時常在心裡覺得愧對於他,對自己掏心掏肺,自己卻在暗中提防着他。
但夜遊不得不提防, 畢竟十萬年實在過於漫長。
人心,比天意更加難以琢磨,更加變幻無常。
更何況還有生關死劫橫亙眼前。
隨着意識清醒,夜遊竭力穩住自己的情緒,情緒起伏越大, 神魂崩碎的速度越快。
他收斂氣息, 龍爪重新化爲雙手,脖子以下仍是遍佈龍鱗, 頭上的角也無法縮回。他步履蹣跚,緩慢的走到樓梯口處, 扶着樓梯艱難下樓,腦海裡思考着自己的處境。
龍珠碎在神魂裡,龍珠完整, 他的神魂是完整的,一片也沒有缺少,但卻多出來一部分——倘若是夜遊本尊,稍稍感知就知道那碎魂不是他的,他與傲視是表兄弟,精氣源於藍星海心,但其中差別很大。
奈何戰天翔和念溟對龍族毫無概念,發現無法融合,只以爲是“地魂”反抗,竟還聯手壓制,強行給融合了。
不屬於他的碎魂,等同神魂雜質,經過短暫融合,勢必會被分離出去——這將會導致他的神魂再次崩碎。
神魂是經受不起二次分裂的,此次分裂之後,便再也融合不起來,只留下一顆完好無損的龍珠。
阿猊兵不血刃,便能取得他的龍珠。
好打算。
可阿猊估計也料想不到,他提前醒來了,發現情況不對立刻中斷化龍,然而爲時已晚。
眼下的問題是,如何在不損傷自己的情況下,將傲視的碎魂剔除出去?
碧海笙簫?
恐怕不行,碧海笙簫的力量過於霸道,他現如今的神魂宛如一個遍佈裂紋的瓷器,一碰就碎。
當成養分吸收掉?
他現在根本不敢運氣,休說使用法力。
夜遊一籌莫展,思考對策之時,雙手扶着欄杆,從六層下到五層,使用了將近一刻鐘。他心裡非常清楚眼下最好不要行動,但他必須出塔去。
他得先發制人。若是阿猊騙着禪靈子將塔門開啓,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阿猊很有可能化蛟龍直接飛上來一口將他給吞了。
再者,他醒來了,他得出去告訴小樓。
否則死不瞑目。
*
伏魔塔外。
簡小樓的紫韻劍尚未出鞘,她神色緊繃,攥着劍柄,手心裡佈滿汗漬:“你究竟準備對夜遊做什麼?”
阿猊只是抿着脣,仰頭望着六層塔。
“好濃厚的龍騷味兒。”同爲高等妖修,鳳落也漸漸感知到了,“伏魔塔的禁制都遮不住這股子龍騷氣兒,看來夜遊融合完成了,只剩下最後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肉身化龍。”
他看着簡小樓,不明白她在緊張什麼。
瞧她十分防備阿猊的樣子,阿猊則一派悠閒,並無怪異之處。
禪靈子也看不太懂,但他徒弟如臨大敵,他也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
阿猊負着手,斜瞥簡小樓一眼:“如此緊張做什麼?你們三個任何一個我想穩贏都不容易,更何況三個一起。”
越是這樣說,簡小樓越是不放心。
“師父!”她的視線躍過阿猊,看向禪靈子,“將塔門開啓,您與鳳落看好阿猊,我上去看看。”
禪靈子淡淡皺了皺眉:“恩。”
他剛要將玉符機關取出,簡小樓迅速走到他面前,按住他的手:“不!不要開!”
“徒兒……”她的手冰冷的向外逸出寒氣,禪靈子忍不住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心裡很亂。”簡小樓認準阿猊一定有問題,她與夜遊之間不曾牽過連心咒,但她心神不寧,惶惶不安。
禪靈子正欲開口寬慰她幾句,探知到一抹氣息,他忙不迭擡頭。
伏魔塔頂端上出現了一個人,禪靈子的老熟人,缺。
缺面無表情,左手攥着他的魔刀,手臂自然下垂,魔刀尖抵在塔角上。
簡小樓隨着禪靈子的目光望去,心頭一個咯噔。
“殘影!”自頭頂壓下來的聲音,竟是源於懷幽,“阿溟才從大葫裡出來,你竟將他收入伏魔塔?還想放縱妖龍煉化了他?我怎麼會認識你這種狼心狗肺之徒!”
箜篌聲刺入耳膜,懷幽從天而降,落在缺的右側,看向禪靈子的目光幾乎在噴火。
簡小樓微微一怔:“你們入了天門?”
禪靈子更是意想不到:“天門?”
“好多邪修!”鳳落叫了一聲,見狀不對,取出他的孔雀扇。
“門主!”一羣邪修自四面八方涌來,兩個元嬰圓滿,九個元嬰中後期,八個初期,另有金丹數百。
擱在星域世界不算什麼,但在赤霄……
簡小樓眼皮兒一跳,這是將整個西仙洲的邪修門派全給收編了!
戰天翔進入伏魔塔是臨時起意,如此短暫的時間內,他們來不了這麼快纔對!
簡小樓咬了咬牙,長劍緩緩出竅,指向阿猊:“看來,你早就開始籌謀了!”
阿猊眼中瀰漫着輕鬆笑意:“是啊,事關洞主,我區區奴僕,怎敢有半分懈怠。”
“妖氣!”鳳落聳了聳鼻子,又聞到了,“十三階的妖。”
化神境界的妖修?
簡小樓只想到了北境妖國的妖王。
“蛟龍。”雪上加霜,隨着這冷硬的聲音傳來,一位三十出頭、頗英武的男子極速出現在視野。
“師父?”簡小樓向禪靈子望去,她從未見過北境妖王。
禪靈子神色凝重,輕輕點了下頭。
此一刻,迦葉寺內陡遭突襲,亂作一團,牽制住哪怕一絲一毫的救援。
山雨欲來,妖王看向阿猊:“你我有言在先,龍珠歸你,其餘歸我……”
*
塔內。
夜遊五層到四層又用了一刻鐘。
三層、二層、一層。
跨下最後一層臺階,塔門終於近在咫尺。
“夜遊前輩。”
死寂的塔內,一個女子的聲音突兀傳來,隨着話音落下,女子的身影逐漸清晰,擋在了門前。
夜遊望過去,竟是位鬼族女子,修爲不過金丹境界。
戰天翔那部分記憶告訴他,這鬼族女子綽號陰山鬼母,乃天門五行宮宮主。
天門,是阿猊在赤霄組建起來的勢力。
“爲了這一日,晚輩在這伏魔塔裡藏了好些年頭了呢。”陰山鬼母站在門前,儘管夜遊看上去虛弱至極,風一吹就要倒了似得,她偷看一眼他頭上的龍角,依然怵得慌,畏縮着不敢動手。
她眼前站着一條上古龍族啊,敢不怕嗎?
龍族在赤霄衆生的眼睛裡,那是如同神話般的存在!
“是阿猊……焦二派你來守門的?”夜遊的腳步也只是一頓,鎮定自若,表情紋絲不動,繼續向門口走過去。
“是的。”陰山鬼母戰戰兢兢的點頭。
早在十年前,阿猊便派她附身在一個魔族身上,刻意在南靈洲地界搗亂,被迦葉寺戒律院抓進伏魔塔內改造。
那魔族法力低微,只被關押在一層。
伏魔環的力量便也輕微,陰山鬼母掙脫起來相對容易。
不必她解釋,夜遊自可想通原委。
看的出來,阿猊對他的龍珠勢在必得,將所有可能性都謀算在內,不愧是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好徒弟。
“擋我夜遊的路,你可想好了下場?”夜遊走得極慢,目光冰冷。
被他的強硬的目光震懾到腿軟,陰山鬼母原本站在門內正中,雙腳不自覺的向一旁挪了挪。
“前輩是曾叱吒風雲的上古龍族,奈何時過境遷龍困淺灘,晚輩能取前輩的性命,是晚輩的造化。”陰山鬼母強忍住心中顫慄,雙手擡起,兩掌間形成一股吸力,流光之中,出現一排黑色的布偶。
入過鬼道,夜遊知道這些布偶的來歷。
每個布偶內,都有一個陰煞的魂魄。
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嘴角輕輕一提:“我想起一句俗語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赤霄界果然是無人可用,派個金丹期的鬼修來取我龍珠,我那僕人心中想必也很無奈。”
“前輩,多說無益。”拖得越久,陰山鬼母的膽子越大,“您若有能耐,早就一掌拍死了晚輩,不會淪落到與晚輩爭一時口舌。”
“哦,嫌我這條老龍話太多了啊,對不起,我只是太久不曾與人交流過了。”此時,夜遊已經走到了門的另一側,長眸微斂,靜靜看着陰山鬼母拋灑布偶。
布偶們桀桀怪叫,一剎那黑氣洶涌,猶如置身地獄。
陰山鬼母氣場大開,雙手如招魂幡般舞動,乃是一套法訣,倏然指向夜遊:“萬鬼得令,誅!”
布偶們化爲陰煞,撲向夜遊!
夜遊不緊不慢的擡起手,離地五尺左右的石壁上,有個突出來的燈座,外罩着紗籠。他將紗籠取下,原本熄滅的蠟燭瞬間亮起。
譁……
蠟燭似驕陽,傾灑出淡金色的佛光!
陰煞一旦被佛光照射,連吱一聲的時間都沒有,旋即化爲一團黑煙散去!
陰山鬼母雖不似她養的陰煞那麼慘,也好像被熱油潑了臉,美麗的臉頰鼓起水泡,噗噗向外冒出膿水,乍看過去好似一隻癩□□。
“啊……”
她雙手捂臉,爆發出聲聲淒厲的慘叫。
嫌惡心,夜遊側過身不去看她,用小拇指撥了撥燭芯,氣定神閒:“身爲鬼族,在伏魔塔裡動手,你也是很有想法。”
伏魔塔乃是十方界迷途寺的寶物,作爲“歷史道具”,夜遊當年親自前往迷途寺取走,塔內每一個機關都被他給研究透徹了以後,纔將其交給素和。
“饒命啊,前輩,前輩,晚輩也是被逼無奈啊!”陰山鬼母哀嚎着求饒,“門主……焦二抽了我們一縷神魂,說是製成了什麼神魂鎖,我們的性命全都捏在他手中,不敢不聽從他的命令啊……”
陰山鬼母哭的悽慘,夜遊拔了燈座上的蠟燭。
蠟燭傾斜,蠟油滴在陰山鬼母身上,嘭,火上澆油,瞬間燒的她魂飛魄散。
“我的妻子與我一牆之隔,爲了走到她面前,我整整走了十二萬八千年,連死亡和輪迴都攔不住我,你攔我?”
呼……
夜遊吹滅了燭火,將蠟燭放回燈座內,仰起頭,看向塔門上方的獸頭。
現在只需一個咒語,塔門便會開啓。
阿猊籌謀已久,必定還有後招,迎接他的或許是地獄,但只要她站在那裡,那裡便是他彼岸。
無所畏懼。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