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還在滴滴答答,雲舒的狀態卻似乎陷入了恍惚中,他靠在她膝蓋上,強撐着自己,道:“蓮生,曾經說要帶你去江南,可惜,食言了……”
她將臉貼過去,附在他耳畔,輕聲道:“沒關係,現在也很好,這裡就是我們的江南啊……”
“對不起,蓮生,你新年的三個願望,我沒辦法陪你實現了。”
“是啊,你一個都沒實現就走,你欠我這麼多,怎麼能撇下我!”
他微笑着嘆息,笑意裡三分滿足,三分驕傲,三分留戀,“蓮生,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事,就是成爲你的丈夫。”
雲翎跟着笑,將臉埋在他的頸窩內:“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就是成爲你的妻子。”
“遺憾的是,我沒有見你爲我穿過紅色嫁衣的模樣……”他遙望着頭頂高遠的天空,在虛無中想象着她着嫁衣搭紅蓋頭的嬌羞模樣:“下輩子,蓮生爲我穿吧,我會騎着高頭大馬,來接你的鳳冠霞帔。”他又笑了笑,“記得……不要認錯人……”
“會的,”雲翎擁住他,“下輩子我還嫁給你,你不能食言,我一定會等你來娶我。你也不許移情別戀,倘若你找了其她姑娘,我就狠狠給你一個嘴巴子,然後把你擄走!”
“怎麼會?我的心裡只有蓮生一人啊。”緩了緩,雲舒道:“天怎麼好像變黑了?好像起風了。我的手有些冷。”
“冷嗎?我給你暖。”雲翎將他的手緊緊捂在懷裡:“我給你捂着,我一直給你捂着,永遠不撒手,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凍着。”
“蓮生,你做的衣服真的很漂亮很合身,我今日穿了,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極了,再也沒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蓮生,我好像沒力氣了,你替我採支蓮花來,要粉色的。”
“好。”雲翎折了支花,放在他頰邊。
雲舒嗅了嗅,道:“真香。”
他目光迷離,摩挲着手中的花,將花緩緩放置於胸口,那是最貼近心臟的位置,道:“粉色的蓮花代表你,我帶在身上,去哪裡都不會孤單。”
雲翎強忍着眼眶裡的淚,道:“是,到哪裡我都陪着你,我絕不會讓你一個人。”
“蓮生,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我走之後,你要好好的活,不許做傻事。不然我會生氣。”
“好。”
他得到了她的迴應,滿足的彎起脣角,忽然輕聲道:“蓮生,再喊我一聲夫君。”
“夫君。”
“再喊一遍。“
“夫君。”
“再喊一遍。”
“夫君夫君夫君……我的夫君是這個世上最好最好的夫君。我愛他,一生都不會改變……夫君夫君……喊上一萬遍都嫌少……”
“真幸福……”雲舒低低笑起來,蒼白的臉漾起從未有過的神采,他深深的瞧着她,目光含着從未有過的留戀,“蓮生,唱首歌給我聽吧。”
“好,上次在你們北燕,聽到一首好聽的歌,只記得其中幾句,唱給你聽吧……”她握着他的手,迎着朝陽啓脣而歌。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這是一首充滿哀思的歌曲,歌曲裡年輕的婦人在戰亂中失去了深愛的丈夫,痛不欲生,歌詞大意是:
葛藤生長覆荊樹,蘞草蔓延在野土。我愛的人葬這裡,獨自再與誰共處?
夏季白日烈炎炎,冬季黑夜長漫漫。百年以後歸宿同,與你相會在黃泉。
冬季黑夜長漫漫,夏季白日烈炎炎。百年以後歸宿同,與你相會在陰間。
歌聲清越,隱帶着哽咽,雲翎唱完一遍,道:“我覺得後兩句最好聽,多唱幾遍吧。”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
微波盪漾的湖面,歌聲一遍又一遍,綿綿不絕。雲舒半闔着眼,在花香徜徉的光影裡微笑,天空高遠而遼闊,潺潺的河水清而柔,兩人偎依的身影倒映在水面,繾綣如畫。有風吹過,幾片蓮花的花瓣打着旋兒落下,連天的碧色蓮葉中,那一霎的歌聲與相依,在流轉不休的宿命中,幾乎凝成永恆。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歌聲還在繼續,雲舒彎起脣,露出最後一抹嘆息般的笑,似開到茶蘼的優曇花。他的目光籠在雲翎身上,宛如一團溫暖的雲,含着無盡的繾綣,甜蜜,幸福,悲傷……似要在這一刻,將她的模樣永恆地烙在靈魂與宿命中。
下一瞬,他握着粉色蓮花的手心,驟然一鬆,那嬌豔的花骨朵,“啪”地一聲響,骨碌碌落到船艙木板上,還染着他的體溫與氣息。
與此同時,他的笑還在臉上,可烏黑的眸子輕輕合上,再也,不會睜開。
雲翎的手猛地一頓,冥冥中似有“錚”地一響,心中緊繃着的弦驟然斷掉,一股巨大的力量排山倒海般襲擊了心臟。她喉中逆血一涌,險些栽了下去。
然而她強撐自己,仰着頭看向蒼穹,道:“蓮初喜歡聽我唱歌,我怎麼能停下來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
她抱着懷裡的雲舒,一遍遍反覆唱着,如杜鵑啼血,至死方休。
也不曉得究竟唱了多久,起碼有三四個時辰的光景,她聲嘶力竭,喉嚨沙啞,嘴脣裂出血來,卻渾然不覺。
蒼穹中的日頭隱去,天色漸漸陰沉下來,不時颳起料峭的冷風。沒過多久,天空中居然飄下簌簌的雪,落在輕舟之上,佈下寒霜一般的色澤。雲翎目光沒有焦點地看着飛舞的雪花,摟緊了懷裡的人:“蓮初,下雪了,你冷不冷?”
雲舒的身體早已涼了,她恍若不覺,將他的衣領緊了緊,又將衣袖拉好,再次俯身擁住他,道:“別害怕,我在這裡呢,蓮生在這裡呢,蓮生給你暖暖……”
雪花飄飄灑灑,雲翎解下外袍,蓋在雲舒身上。“蓮初,我不會哭的,你不喜歡我哭……”她笑道:“蓮初,我把衣服給你穿,就像小時候一樣,下雪了,你就把衣服脫下蓋在我身上……你保護了我許多次,這次換我來保護你吧……”
她呵呵笑起來:“小時候啊……小時候的事真令人懷念……”
她將臉貼在雲舒冰冷的頰上,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雲舒的肩,溫聲細語,像是哄着懷裡人安然入睡,“蓮初……如果有可能,我多想回到小時候,回到八歲之前……”“
“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哪裡也不去……我整日纏着你,你練劍,我就在樹梢上吃糖果,你看書,我就在旁邊亂塗亂畫,你背劍訣,我在一旁玩耍胡鬧……哪怕爹孃一點也不疼我,可只要有你,便有了整個天下……蓮初,你起來呀,再帶我去後山玩,你曾說要給我抓一隻粉紅的兔子,現在還沒有抓到……你不能說話不算數呀……”
她喃喃地說了半天,懷裡的人紋絲不動,她輕聲道:“是了,你睡着了,不會再起來了……永遠不會再起來了……你去了別的地方,把我一個人丟下……”
“不知道那個世界冷不冷……”她嘟囔着,戀戀不捨地看着他的容顏,“聽說黃泉的路,很長,很黑,很陰森,你一個人,會不會害怕呀?”
“別害怕……”她嗤嗤輕笑,“你有我呢。”
“蓮初……”她垂下眼簾,懷中的他容顏依舊,只是眸子緊閉,濃密的睫毛長長地覆蓋下來,彷彿只是安然睡去了。她戀戀不捨地瞧着,緩緩俯下身,輕輕吻過他的眉眼,最後,她將脣印在他的脣上,他的薄脣溫度散去,唯餘冰冷,混着他即將消散的氣息,若有若無的飄散在風雪中。她緊閉着眼,神態虔誠而溫柔地親吻他,彷彿要將這一剎的親暱永久銘刻,亙古不忘。
良久,她擡起頭來,撫摸着他的臉頰,眷戀地一如曾經的溫存,“對不起,蓮初,我騙了你,你叫我好好的活,我做不到……”她將懷裡人小心翼翼鬆開,搖搖晃晃站起身,道:“我怎能眼睜睜看你一個人,孤零零在地底下流浪……”
她蹲下身,扣開船底的暗倉,拎出一大桶油,道:“其實,早在除夕之夜,我便計劃好了……等你一走,我就跟你一起走……”
她將油塞子拔掉,將油嘩啦啦往船上潑去,整個船潑完後,她又將剩下半桶傾入湖中,清漾的湖面登時漂滿了金黃的油花。她將空桶一丟,哈哈笑起來,痛快而欣慰:“蓮初,地下太冷,你且等等我,黃泉路上,別走太快……我這就來找你……”
她點亮火折,往水中一丟,轟地一響,火光乍起,熊熊烈焰沿着油液一線騰起,有風拂過,火苗跳躍在湖面,一如生離死別前的傾世之舞。
漫天的飛雪如梨花落下,撲入灼熱的大火,整個湖面瘋狂的燃燒起來。那一瞬間,白色的皓皓大雪,橘色的烈烈火海,碧色清幽的湖面,斑駁繁複的花海,盡數凌亂在這鋪天蓋地的火光中。
火勢越逼越近,炙熱的痛楚裡,船中的女子卻恍然不覺。灼燒劇變的湖面上,簌簌梨花還在飛舞着撲向火海,混沌中似有九天之上梵樂奏響,霎那之間,透過灼灼的火海,可見遙遙的忘川彼岸,連綿起伏的岸上春色如錦,開出大朵絢爛瑰麗的繁花,一人雪衣墨發,長身玉立,正含笑看着她:“蓮生……”
烈火徹底包圍過來,輕舟中的女子擁緊了懷裡的人,在劇痛中露出微笑,那表情歡喜而熱烈,彷彿奔向涅盤的新生。
“蓮初……真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是不是我的淚腺太發達?
寫雲舒之死這段,我整整哭了三天,一邊哭一邊寫,整夜睡不着覺,翻來覆去地想,我的雲舒死了,我的哥哥死了.....他死在我的筆下,還沒有得到太多的幸福.....驀然覺得心如刀割,卻已經扭轉不了結局了,前面的故事已經展開,所有的情節都已註定結局,死亡,是不可更改的事。
哭很慘,不知道各位親親哭了沒有?有什麼想法歡迎留評~
最後,我欠雲舒的,只能在三生賦的下一部現代劇《三生賦,繁花春淺》裡補償了。我發誓,我要給他世上最好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