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來天,窗外的山梨花謝了換木槿,奼紫嫣紅的點綴在整個屋舍的前後,清甜的花香隨着和風涌入房間,瀰漫了晚春的清晨。山雀在枝頭熱鬧的叫喚,天空呈現出一種淡到近乎透明的水藍色,溫潤的可愛,一如薄而精緻的瓷釉。
這是一個安逸而美好的早晨,躺在牀上的星空在心中如是說。
經過了一兩個月,她的傷已經好了一大半,穿衣吃飯這種小事已經可以自己解決。就在她準備起身的時候,木質的樓梯地板傳來有節奏的踩踏聲,她想都沒想便聽出了那腳步——言汐又不請自然來了。而且他還說,爲了保證十二個時辰他都能第一時間照顧她,他不許她將門上鎖。
來就來唄,反正他天天都來。她心想。
然而下一刻,她陡然臉色一變——昨夜裡有些悶熱,睡的不甚舒適的她迷糊中就扯掉了棉質秋衣,現今只着了一件薄而透的貼身裡衣。說穿了,就是抹胸。
——天啊,這種衣着當睡衣都嫌露的,如何能見人。
好吧,既然已經來不及鎖門,也來不及穿衣,她只能迅速扯好被子將自己蓋嚴實,兩眼一閉——乾脆裝睡。
頃刻,眼前的光線倏然暗了暗,她感覺來人走到了自己牀畔,隨後,一隻溫熱的手覆在了她的額上,緊接着是他如釋重負般的低語,“嗯,沒發熱。”
她聽在耳中,暗暗好笑,表情的微動讓她的假寐露出了馬腳。牀畔的人笑着道:“原來已經醒了。”
她被揭穿,只得睜開眼,訕訕地道:“我沒發燒.....”
秋心端着熱水進來,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主子這是養成習慣了。您剛從山上摔下的那幾日,傷口惡化發炎,導致整個人燒的像塊炭,少主擔心的厲害,沒事就拿手去您額上探一探。”
牀上躺着的女子一怔,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半晌低聲道:“我這不是快好了嗎,不用再擔心了。”
她話落,拿眼角偷偷瞟瞟言汐,卻見他和風細雨般笑着,並未繼續這個話題,只道:“不早了,起牀吃早飯吧。”
“嗯。”她點頭,想要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只穿了貼身的裡衣,於是面露窘色,道:“你先出去。”
言汐的笑頓了頓,往日裡她穿衣很少避着他,因爲那麼一層寬敞厚實的秋衣,將全身遮得密密牢牢的,什麼也看不見,更沒什麼好扭捏,可今兒.....
他的眼睛不經意掃了掃,發現牀上女子的手一直緊緊攥着被角,似乎生怕別人掀了去,而眼神一直往牀腳飄,他順着她的視線,發現那堆着一團他熟悉的衣物,他恍然大悟,笑意裡染上了一層高深:“好,你穿衣,我在樓下等你。”
走了幾步又回頭補充一句:“穿快點,彆着涼。”
牀上的她不曉得是該感動還是該窘迫。
吃過早飯,星空坐在葡萄架下的軟塌上,懶洋洋的曬太陽。她已養成了習慣,每日吃過早飯,在院中悠閒地曬會子日頭。
春日融融,惠惠清風,院子的蘭花芬芳依舊,一側的葡萄比先前更茂盛了些,翠綠的葉片似被繪上了一層濃綠的釉彩,日頭下碧色喜人,纖細的葡萄莖蔓一圈圈的順藤而上,緊纏着竹製的支架,像是奔放的女子熱烈的摟着心愛的情人。溫煦的陽光從交錯的枝椏漏下,搖曳出晚春的花影。
時間過的真快,一晃,就到了五月春末。
“小豆子,再跑快點,紙鳶飛得越來越高了!”
“好勒!”
雖已過了草長鶯飛的四月,可屋外的草坪上,兩個孩童依然歡快的在草上奔跑,任線那端的紙鳶飛向雲霄。那是陶夫子的兩個小孫子。
另一個孩童孤伶伶呆在一旁,哼道:“紙鳶有什麼好,我纔不玩。”他癟着嘴,大抵是夥伴不跟自己玩耍,顯得有些落寞,便拔起地上的一簇草莖,道:“我會編螞蚱,我編幾個大螞蚱,不給你們玩,饞死你們。”
他將草莖捏在手上,搗鼓了半天,卻沒編出任何的玩藝,不由有些垂頭喪氣。院內的言汐看到這一幕,暗自好笑,便招招手道:“小布,螞蚱不是那樣編的。”
“言汐哥哥!”被稱作小布的孩童聽見言汐的呼喚,奔進院子:“你也會編麼?好難的,我娘教了我幾遍,可我總是編不成。”
言汐沒答話,拿過了小布手中的草莖,指尖翻飛,穿插不停,不消片刻,一個栩栩如生的草蚱蜢出現在掌中。
他十指修長,握着草莖的指尖秀致如玉,典型讀書人的手,哪怕是編制一些小玩意,無形中都攜了幾分臨帖繪畫的從容優雅。星空坐在軟塌上瞧着他行雲流水的動作,除了覺得分外好看外,竟還生出一種熟悉之感,彷彿曾經也有人在她面前這麼做過。於是她隨手也扯起幾片草葉,信手玩弄起來,沒出一會,竟不知不覺編出了一隻草蜻蜓。她怔怔地瞧着手中的蜻蜓,愕然道:“原來我會編這個。”
目送小布捧着草蚱蜢歡呼跑遠的言汐回頭瞅了一眼她,淡然道:“我教你的。”
她沒聽懂:“啊?”
“你四歲那年,我教你編的草蜻蜓。”言汐將目光投向別處,脣角揚起暢暢春風般的溫柔,緩了一會又道:“我還教過你編草蟋蟀,草蝴蝶等等,那會你學會了,便要編上很多隻,四處炫耀。”
星空努力回想自己還是小屁孩,四處炫耀的得瑟模樣,可想了半天,徒勞無功。
自從小布發現言汐會編造小玩意後,散學後沒事便往青竹小院跑。大概是言汐不僅懂得製作小玩具,而且會講很多故事,加之爲人溫和又極好說話,導致來青竹小院的孩童越來越多,最後陶夫子的五個孫子孫女乾脆都來齊了,他們先前都是衝着言汐來的,可時間一長,他們漸漸地全忘記了初衷,純粹地將青竹小院當作了最好的遊樂園。於是,每到散學之時,四五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嘰嘰喳喳地如同小山雀,或在在院外放紙鳶,或在院子內學做小玩具,玩的滿地打滾,不亦樂乎。
言汐從不嫌他們吵鬧,反而極有耐心的教他們。偶爾他被一羣孩子圍着忙不過來,軟塌上曬太陽的星空便也會去分擔。她雖傷口還未痊癒,可這種不費力氣的小事,還是可以做的,反正老叫她躺着,她也悶得很。
她手把手地教孩子們編草蝴蝶,兩個小小姑娘圍在她身邊,一口一個漂亮姐姐,叫的她虛榮心十足。她眯起眼笑着,不經意向旁一瞅,意外地撞入一雙春水般的瞳眸裡——對面蘭花叢畔的言汐,正從孩子堆中擡起頭,笑意盈盈地瞧着她,那笑容溫暖真切,竟比院外的日頭還要暖上幾分。
事實證明,孩子們的新鮮感往往不會持續太久,果然,沒過幾日,猴孩子們玩膩了草編的玩藝,又迷上了一種跳跳棋,於是一個個撅着屁股趴在門檻上,隨便拿炭筆在檻木上劃出棋盤的樣子,你來我往的廝殺起來。輸了的一方要麼學小狗叫,要麼揹着一個簸箕,趴到地上學烏龜爬。
星空瞧他們玩的起勁,忍不住也看了會子,孩子們見她有些興致,便教了她規則。她摸通了門路後,跟孩子們玩了幾盤,居然門門都贏,幾個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學烏龜,表情很鬱悶,其中一個小烏龜大喊道:“不公平,星空姐姐以大欺小,佔我們便宜。”
另一個學了小狗叫喚的小丫頭接口道:“是啊是啊,星空姐姐欺負我們小孩子,有本事也跟言汐哥哥來一盤,看誰厲害。”
星空最受不得激,道:“來就來,我還怕他不成。”
被挑釁的言汐無奈接招,將一個臨時做好的棋盤端到葡萄架下,道:“好,我讓你五顆子。”
還沒開戰就牛皮哄哄說讓五顆子,這到底是看不起她呢還是看不起她呢還是看不起她呢!氣的星空哼哼道:“誰稀罕你讓子!指不定是誰要做烏龜呢。”
——他就看着孩子玩了幾回,自己一次都沒來過,這樣沒有實戰經驗的人,還好意思吹大話!
言汐笑笑,只道:“好,輸了的人別耍賴就是。”
雲翎不置可否,捻起棋子就下。
然而她還沒有走出七步,就被吃掉了第一顆子,第十步的時候,又被對方吃掉了第二顆子,每人統共就二十顆子,還沒到第三十步,她已經壯烈犧牲了十三顆子。估計不出十步,最後七顆定然也會被吃幹抹淨。
星空愣了,這戰績也忒.....來不及多想,她手一伸,嘩啦啦將棋盤推亂,而後裝作很無辜的樣子道:“咦,一不小心將棋盤打亂了,不好意思,再來!”
一羣小朋友:“......”
言汐沒跟她計較,重新擺開了棋盤,道:“好,再來。”
第二盤,言汐在經歷了首盤的小試牛刀後,更加遊刃有餘,棋路的政策上採取了“圍”、“堵”、“封”、“纏”等各種招數,不管對手怎麼下,怎麼精心佈置棋局,怎麼小心翼翼埋下伏擊,他全一眼看穿,然而慢慢地見招拆招,逐個擊破,直逼得對方毫無招架之力。
接下來小朋友們就看到兩位截然不同的博弈者——雙方對陣,一方氣定神閒,一方抓耳撓腮。好在這沒有懸念感的事件,還沒出二十步便要結束了——星空已經犧牲了大半的棋子,眼瞧着兵敗如山倒的她再次伸手,誰知還沒摸到棋盤,幾隻肉乎乎的小手同時伸出,將她的魔爪穩穩攔下,小朋友們異口同聲地道:“手不許亂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