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並不是一段短暫的歲月,對一些人而言,十五年過去了,痛苦還在延續,可對九月而言,這十五年給了她平靜、溫暖、充實。
前世,作爲一個殯導師,她的生活忙碌卻又孤獨,反觀她那一生,平順無波卻也沒有一絲一毫的亮點,她二十三歲參加工作,二十四歲結婚,二十五歲離婚獨居,無子無女,除了工作,她用“九月春”的網名在某點網站簽約,用寫故事說故事的方式來敘說別人一段段的傳奇,也以這種方式來平復自己內心深處的孤獨,可誰知,三十三歲那一年,她竟以過勞死這樣新潮的方式結束了那一世來到了這兒,大康朝,一個歷史上沒有記錄的朝代。
初來時,九月真的有些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與死人到底有着什麼樣的淵源,前世那九年每一天都懷着敬畏的心爲死人送行,可這一世,她又以這樣華麗的姿態藉由死人棺材降生到這個世間,她真不知道這是她前世積攢的福報?還是今生未了的劫?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還活着,以祈福的名義活着,前世她叫祈月春,網名九月春,生於九月初九正子時,而這一世,無巧不巧的,外婆給她取了小名叫九月,生辰也是九月初九正子時。
想來,這都是緣吧。
“九妹。”祈喜紅着眼出現在九月身邊,她的情緒並不算太悲傷,祈老太一貫重男輕女,雖然沒有苟待過她們這些孫女們,卻也沒給過好臉色,所以,祈老太的死,祈喜只是傷感,反倒,她有些爲自己這個妹妹擔心,她怯怯的看了看九月,見九月臉色還算緩和才說道,“爹說,讓你守靈。”
“好。”九月答應得很爽快,她早就有準備了,按着古禮,家裡老人過身,子孫們都得守靈七日,她並不覺得自己會是個意外,“靈堂在哪?”
“我不知道。”祈喜看了看四下,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這時,裡面傳來一陣吵鬧聲:“大哥,你是長子,這事兒難道不得你領頭?怎麼說,也輪不到我們三房來辦吧?”說話的是個婦人,聲音尖銳而又氣惱,赫然是方纔在外面接應祈稷的老婦人,九月的三嬸餘四娘。
“我沒說不領這個頭,只是,都是兒子,這花費總得三家來平攤吧?”祈豐年冷笑着,“論起來,得了好處的也是你們這些有兒子的,我的女兒們可沒撈到半點兒好處,我沒說論男丁人頭來分攤,已經很不錯了。”
“喲,大哥,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誰說你的女兒沒得好處?難道大哥耳朵已經不好使了麼?方纔沒聽婆婆說把東頭那塊地和小屋子都給了你家那災星了啊?”餘四娘再次拔尖了聲音說道,這分明是針對她家來着,要知道,老大家九個女兒,老二家一男一女,她家三個孩子可都是兒子,這次分東西,她的兒子自然是人手一份的。
“你說誰是災星?你敢再說一遍試試!”祈豐年竟暴喝一聲,頓時,屋裡屋外全部噤聲,連帶在屋外看熱鬧的、幫忙的人都停了下來,好奇的看着裡屋的門,這時,祈豐年再次冷冷的開了口,“三弟妹,說話要三思,你說她是災星,你有證據嗎?她災着你家哪裡了?你要是覺得娘把東頭那塊地和屋子給了她,你不服氣,那好,我把地和屋子都給你,我把她接回家裡來住,你覺得如何?”
“大哥,大哥。”祈康年一聽不對勁,忙打起了圓場,“你別和她一般見識,她這張嘴就這樣,甭理她,那地是娘給九囡的,誰也不能說個不字。”
“是啊是啊,大哥莫惱,我們攤,我們三家攤……”祈瑞年也陪了笑說道,說到一半,被餘四娘狠狠的掐了一把,他頓了頓,隨即又底氣不足的說了一句,“別掐我,我說的是事話,要不是大哥,我們家哪來這許多地……”
餘四娘聽到他這麼一說,忽的縮了縮脖子,她怎麼給忘了,這大哥可不是什麼好惹的,當年可是專砍人頭的劊子手,雖然十五年沒動刀了,可人家是有底子的,要是真吵起來較起真來,家裡所有的地和房子豈不是都要被他收回去?
“哼!”祈豐年再次冷哼了一聲,“知道這家是我當年出大力置的就好,以後,誰敢再說一句災星,誰就把吃下的全給我吐出來!”
屋裡總算消停了下去。
祈老頭垂頭坐着,老淚縱橫,嘴裡唸唸有詞:“作孽啊……作孽啊……”
九月安靜的聽着,就好像是聽別人家的事般沒有絲毫情緒波瀾,面對屋外那些人打量的日光,她更是當作沒看見般坦然接受,想她當年站在追悼會主持臺上,注目的人何止這麼點兒?
“東頭的地……後面是墳山,她沒膽子要的……”祈喜卻有些不安,她咬着下脣看了看裡屋那邊,又看了看九月,細聲的解釋着。
九月轉頭衝祈喜微微一笑,問道:“知道佈置靈堂的東西在哪麼?”
“嗯?”祈喜一愣,馬上說道,“我去問問大堂哥。”說罷,不等九月回話就飛快的跑出去了,祈稻幾個兄弟這會兒都在外面商量報喪的事情,出去找找就能找到。
九月打量了一下這間堂屋,又看了看邊上的祈老頭,蹲了下去:“爺爺,靈堂準備設在哪兒?”
“啊?”祈老頭聽到九月的聲音擡頭,混濁的目光盯着她好一會兒才重新燃了絲亮光,指了指他坐着的身邊的桌子,“就這兒吧。”
“可有畫像?”九月又問,按着她所知道的,靈堂上肯定是供着相框的,不知道這兒的怎麼樣,她這十五年都是在落雲廟後小屋長大,唯一接觸的喪事也就是她的外婆,只是,外婆沒有什麼親人,所有一切都是她在和尚們的幫助下辦的,畫像也是她臨時繪了掛上的,不知道這祈家有沒有準備。
“莊戶人家,哪裡請得起畫師啊,一會兒找人弄塊木板,刻上名就好了。”祈老頭搖了搖頭。
九月點了點頭,起身走到一邊解下自己的包袱,她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兒了,當然也包括了文房四寶和紙,紙是她外婆以前扎冥物留下的,已經剩得不多,不過畫一幅頭像寫幾對輓聯還是夠的。
“她在幹什麼?”門外往來幫忙的人看到九月的舉動,又是好奇又是疑惑,可偏偏又不敢進來看個明白,只好躲在門外互相交頭接耳。
九月沒有理會他們,徑自裁了一張紙下來,擺開了文房四寶,倒了些許茶水磨開了墨,自顧自的拿着筆畫起了畫,自她重生以來,她的記憶極好,直覺尤其敏銳,方纔祈老太臨終時那個微笑,她竟深深的記住了,這會兒憑着那點兒記憶信手畫來,竟沒有絲毫停頓。
祈老頭湊了身專注的看着她的畫,沒有再吱聲。
祈稻被祈喜找了過來,一進屋便看到了九月在畫畫像,他不由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祈家在大祈村是個大家,可是,除了他們這些兒子上過幾年學之外,幾乎沒有一個女子是識字的,更別提誰能寫能畫的了,顯然,他的這個十九堂妹會。
祈稻放輕了腳步站到邊上,直到九月放下筆,他才走了上去,滿臉驚愕:“十九妹,你……”畫上的人赫然就是祈老太,還是祥和慈愛的祈老太。
“大堂哥。”九月淡淡的點了點頭,“這張可能充當畫像掛在靈堂?”
“能,當然能。”祈稻連連點頭,這麼神似的畫,再能不過了。
“大堂哥,靈堂何時佈置?需要我幫忙嗎?”九月提醒道,這人都過身好一會兒了,裡面的人只顧着吵到現在不出來,外面的人不進來,顯然,祈家也沒個有經驗的人主持這事兒。
“你會?”祈稻眼前一亮,他已經請人去請張師婆了,可人張師婆住在鎮上,等她過來也得好一會兒,要是自家有人會就更好了,他沒辦過這些事,這會兒正焦頭爛額呢,至於他的爹孃和大伯、三叔三嬸……呃,那就算了吧,估計這會兒掐架還掐不過來呢。
“略懂一二。”九月點頭。
祈稻信了,他想起來九月的外婆周氏曾經也是個師婆:“好,我這就讓人把東西全送過來。”
“九囡啊。”祈老頭這時站了起來,伸手想要去拿那張畫像,一邊招呼九月過去,“九囡,這畫能放多久?”
九月微訝,看了看祈老頭,明白他是想把這畫保存起來,便應道:“爺爺,等後事辦完,我幫您把這畫像裱起來。”
“哎,好好。”祈老頭又擦了把淚,點了點頭,坐到邊上開始尋找合適的地方,“九囡,這個要掛在哪兒?那上頭可好?”
“好。”九月看到祈老頭恢復了些精神,也略略放心了些。
沒一會兒,祈稻帶着祈稷幾個兄弟搬了東西過來,九月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把祈老頭攙扶到一邊,開始指揮幾個堂哥做事,用竹子扎靈臺,掛上白布,找了塊木板把新畫的畫像貼了上去,高高的固定的靈臺上方的正中央,畫像下面畫上大大的一個“奠”字,這會兒功夫,有幾個漢子擡了靈柩進來了,用兩條長凳架了起來,幾位老者跟在後面,進來後和祈老頭打了個招呼,瞧了九月一眼便自顧自去吩咐事情。
九月也不在意,看他們做事井井有條,顯然都是有經驗的,她也不再插手,退到祈老頭身邊安靜的看着他們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