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想問什麼就問吧。”何夕領着兩個石雕進了學校旁邊的一個小吃店,找了個最靠裡的位置。

“夕夕,你……”楊靜握着冰鎮過的可樂,神色變幻,實在無法相信面前這個比老師還讓她害怕的人是向來乖巧聽話的小表弟。

“我怎麼變成這副樣子?”何夕歪了歪頭,替她問道,見楊靜沒有否認,楊其成也收起了痞子樣,神色認真,便放下支額的手臂,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因爲這纔是我的真面目,之前那個聽話好欺的何夕,只是我爲了適應環境塑造出來的形象。”

“你的意思是,之前你都在騙我們!”楊其成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誰又沒點兒秘密呢,小孩子還知道藏東西呢。”何夕擡手示意對方別激動,“而且也說不上騙吧,畢竟我也是不久前才認識到自己真實的性情原來是這樣的。”

“什麼意思?”何夕的解釋讓楊其成皺緊了眉頭,什麼叫前不久才知道自己的真性情?再糊塗的人也不至於自己是什麼性子都不知道吧!

“怎麼說呢……”何夕按了按眉心,“我的父母爲了回城將我送給當地一對夫婦,這個你們知道的吧?”見兩人點頭,何夕繼續,“他們……對我稱不上好,打罵是常有的事,而且很討厭孩子回嘴反抗,那樣只會打得更慘。爲了少挨些打,我就逼着自己不反抗,不爭辯,不停地對自己說,你很乖,很聽話,並做着所有好孩子該做的事兒,果然,挨的打漸漸少了。於是我就更加頻繁地對自己說,你是最乖的最聽話的,日子久了,我就真的……變得又聽話又懂事兒,是村裡少有的好學生。”

“他們對你不好……”楊靜喃喃地重複着那句。

“其實一開始還是好的,但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就變了。他們很忙,沒辦法不忙,碧雲那種窮山惡水,不忙就活不下去,從有記憶起我就沒吃飽過。他們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地裡刨食,弟弟自然歸我帶,我是個半瞎,小時候還好,抱在手裡總不會出什麼差錯。可後來孩子大了,我抱不動了,只好放他下來。五六歲的孩子,什麼都好奇,一個沒留心就磕了碰了。那孩子是林家的獨苗,寵得跟什麼似的,阿爹阿孃回家看到他身上有傷痕,自然怪我沒照顧好他,然後上手就是一通打。那孩子最淘氣的時候,幾乎只要聽到阿爹阿孃的聲音我就會發抖。”

“你還叫他們阿爹阿孃?”楊其成忿忿出聲。

“最疼的時候,我甚至想過,要是死了是不是就再不會被打了?可試了幾次,我還是不敢,所以,只能繼續捱打。我一直想不通,人總是要死的,那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後來有個和尚來家裡化緣,我就問他,他說是爲了贖罪……”何夕似乎沒有聽到楊其成的話,只是自顧自地回憶着。

“胡說八道!”楊靜脫口而出。

“對,胡說八道,可當時我不懂,我以爲他說的是對的,所以我更加不敢反抗,不敢逃避。我想等我贖清了罪孽,就再不用留在那裡受苦了。”何夕神色恍惚,“後來他們出了意外,孩子被阿爹的族人接走了,可我和林家沒關係,他們不願意浪費糧食養活我。那段日子,我就一直靠村裡人接濟。說是接濟,也就是不讓人餓死罷了,吃飽什麼的,那更是做夢。”瞥眼見楊其成和楊靜神色沉重,眼中水光盈盈,何夕心中暗笑,再接再礪,“我想那是對我的新考驗,熬過去就好了。可那種胃酸腐蝕胃壁的感覺,太可怕太難受了。肚子不分白天黑夜地叫着,渾身更是沒有一點力氣。開始是睡不着,肚子太難受,可不睡的話,餓得更快,後來是不敢睡,怕哪天睡着了就再醒不過來……我厭惡生,卻也懼怕死,很矛盾,是不是?”聲音漸漸低弱,幾近呢喃,“所以,聽到那幾個孩子要來瀠水,我跟來了。”

“對不起……”看着面前神色飄渺的何夕,想象着他每天只能靠點點食物維生,從睡不着到不敢睡,只能按着胃一夜一夜地睜眼等天明。千辛萬苦來到瀠水,卻被生身父母拒之門外,好容易找到一片棲身之地,又被自己欺負,楊靜就再控制不住淚水。

“你沒有對不起我,爲什麼要道歉?”何夕莫名地看了對面神色黯然的兩人,“對你們我只有感激,因爲直到來了這裡,我才知道吃飽飯是什麼滋味,糖果是什麼滋味,才能看到花草樹木,看到飛鳥魚蟲,不用再像個瞎子一樣。我無法想象,如果當初外公沒有收留我,舅舅舅媽沒有默認我的存在,我會怎麼樣……

“每天都能吃飽飯,衣服沒有補丁,還能繼續上學,這日子就像做夢一樣。我一直以爲我是知足的,可原來,我比我想象得要貪心得多。”何夕碰起橘子汁喝了一口,抿了抿嘴角,整理思路,“其實那次被打破頭,我差點就醒不過來了。渾渾噩噩的,我知道你們在我的身邊,可就是醒不過來,身後還有個黑洞,越來越近,吸力也越來越大。我覺得我不能被吸進去,不知道爲什麼,就是覺得不能,然後就在我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一個聲音問我,爲什麼不願意離開。”

“我想了好久,把腦中所有的記憶都回放了一邊,終於明白,爲什麼我厭惡生卻又害怕死,因爲,我不甘心!”何夕握住杯子的指尖因爲太過用力,顯得青白,被鏡片放大的眼睛中,激烈的情緒一覽無餘,“我不認識我的前世,更看不到我的來世,憑什麼要爲那虛無縹緲的前世贖罪,爲遙不可及的來世積德!”

“夕夕……”楊其成面對情緒激動的何夕,不知所措。

“沒錯,人活着總是會死,可死也有很多死法,爲什麼我就非得做個餓死鬼,窮死鬼?”何夕頓了頓,收斂起自己過度外露的情緒,“我不甘心,我還有那麼多東西沒有嘗試,那麼多好東西沒得到,那麼多好地方沒去過,我怎麼能死!如果是在碧雲,或許我真的只能放棄,可是,這裡是瀠水啊,我明明有辦法讓自己過得更好的,我爲什麼要死,又怎麼能死!”

“看着自己的過去,裡面的那個何夕讓我覺得難堪,我明明不是那樣的,我怎麼會有那樣窩囊的性子?”何夕看火候差不多了,終於將話題轉了回來,“醒過來後,我一直想要擺脫那種性格,卻發現,很多行爲已經成了習慣,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改正的。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有種控制不了自己行爲的感覺。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問誰,所以只能去書店去圖書館找答案。”

“那你……找到了嗎?”楊其成似乎比他還緊張。

“嗯。”何夕推了推眼鏡,眉間帶着疲憊,人卻顯得輕鬆非常,“書上說,這種行爲其實很常見,許多人都會爲了適應環境激發潛能進行自我催眠,自我暗示,但我這種情況的就比較少見了——催眠的程度太深了。如果不是那次昏迷中的爆發觸發了暗示的關鍵詞,致使催眠被破解,從而有機會找到真正的自己,那麼,或許我一輩子都會活在自己的謊言裡,不見天日。”何夕信口胡謅,對兩人震驚同情憐惜(?)的表情相當滿意。幸好這年頭心理學還是一門高深學問,不像後世那樣爛大街,是個人都能嘮上兩句,所以他這種內行人一聽就知道是胡說八道的說辭糊弄兩個孩子竟也問題不大。

“夕夕!”觸及何夕眼中的後怕僥倖,楊靜心中一痛,緊緊握住他的手。

“既然我找到了自己,我又怎麼能忍受自己變回那副窩囊樣子!適應環境?憑什麼我要適應環境?我偏要讓環境來適應我!”何夕的聲音低低軟軟,但其中的豪氣霸氣,卻狠狠震動了楊其成楊靜兄妹。

昂昂昂昂昂,瞧我這急智,瞧我這演技,不去當編劇不去當演員實在是暴殄天物啊~~~何夕看着沉思中的兩人,愜意地喝着桔子汁,得意非常。說謊的最高境界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夕過去的那些經歷絕對是真的,但那昏迷中的蛻變完全就是扯淡,芯子都換了,還蛻毛蛻,蛻殼嗎?

“夕夕,你剛剛說,你有辦法讓自己過得更好……什麼辦法?”沉默了一會兒,消化完剛接收到信息,楊靜小心翼翼地詢問,“如果不能說的話……”

“賣故事,更準確的說法,是賣夢。”何夕的表情有些黯然,細瘦的肩膀微顫——被自己的用詞給噁心到了,“用你們的說法,就是寫小說,賺稿費。”

“夕夕在寫小說啊,什麼類型的?”楊其成不忍心見何夕那麼難過(?),立馬接過話頭。

“武俠,科幻,仙俠,言情……什麼都寫,等攢夠了錢,就停筆。”何夕微低着頭,無聊地蕩着杯中的果汁。

“夕夕好厲害。”楊靜很配合地一臉崇拜,“什麼時候給靜姐姐看看。”

“等會兒回去的時候給你買,手稿太潦草,看着費勁。”何夕不在意地應到。

“爲什麼攢夠了錢就停筆?”楊其成忍了忍,還是沒忍住。

“因爲捨不得啊。”何夕歪頭看向門口,燦爛的晚霞在他玉白的臉上塗了一抹嫣紅,“那些都是我爲自己編的夢,只屬於我的東西,我捨不得賣掉最愛的,只能挑那些一般般的。可即便如此,每賣掉一個我也要心疼好久。但如果不賣的話,或許哪天我就連織夢的機會都沒了,所以,只要攢夠了錢,我就再不賣了。”

好吧,連以後江郎才盡時的說辭都想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端午節,一更,大家吃好喝好啊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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