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石室中氣氛凝滯,許起死死盯着無力倒伏於牀的何夕,面上森然依舊,心中卻是遲疑,手指扣在扳機上,槍管指着何夕心臟的位置,遲遲不肯不發力。

按說他是族長一手培養出來的,理應聽從族長命令,可偏又一直被派在少主身邊,扮演着類似伴讀的角色,多年相處下來,主從感情很是不錯。

正是太過明白少主對何夕的執着,所以心下猶豫,不停地思考着,如果真的殺了何夕,少主會怎麼樣?即便不會殉情,只怕也會頹唐一陣,遺憾一生?

這不是他想要的,不論是站在兄弟的立場還是站在手下的角度。何況,少主是未來的族長,他實沒興趣得罪。

其實對於何夕,族中老人早有耳聞,卻一直沒放在心上。真正把視線轉向他,還是因爲從王家傳來消息——尚傑是被一個男孩兒迷了心竅才退的婚,真是傷風敗俗,有違陰陽,不合倫理!

面對王家聲色俱厲的指責,尚傑老人連眼皮都沒擡一下,他們同那些真正古老家族最大的區別就是思想不古板,甚至稱得上開放。

撕開儒商虛假的溫文面具,商人的精明一覽無餘,他們最懂得如何衡量,如何取捨。在他們看來,只要尚傑好好爲家族打拼,跟誰在一起他們才懶得管,至於王家婚約,退了就退了,如今的尚家還不需要靠個女人更進一步。

至於對象是個男孩兒的問題,他們也沒太放在心上,只當是尚傑自己尋了個可心的寵兒。

如果真的只是這樣,便是尚傑同何夕相守一生,他們都不會有太大感覺。尚家人念舊,養只貓貓狗狗,幾年下來也會有些感情,何況是個人?這何夕若真的不錯,進宗祠族譜那是不用想,但看在弗鳴的面上,給他個似是而非的身份,卻不是沒可能。

只是無聲的縱容,雙方的平衡,到底被這次意外破壞了。

尚傑花了四天的時間細細排查,終於確定了三個最可疑的地點,但隨着何夕失蹤時間越久,他的心緒就越焦躁,四天,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尚傑不知道王允笙對何夕的念想,如果知道了,只怕就要更焦躁了……

這三處地方,不論火力兵力,數值都頗爲可觀,雖地形各異,卻都坐落於易守難攻的天險之處,又佈置精心,設計巧妙,真真固若金湯。如是硬拼,便是不考慮人員傷亡,時間上也等不及。

正在尚傑快要愁白頭髮的時候,他接到了王允笙的電話,那個瘋子主動說明了何夕所在,然後拋出了話:想要救人,隻身過來。

本能地討價還價後,尚傑終於爭取到了一個隨行者的名額,這人便是尚傑最爲信任,其本人也同何夕關係不錯的許起。

只是他沒想到,出發前一晚,這個手下卻被暗中請進了族長書房,接瞭如今這個艱難的任務。族長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充足:他不能容忍未來執掌尚家的尚傑有任何弱點,何況是何夕這麼個能讓自家孩子智商瞬間降爲負數的醒目禍害!

所以,許起,殺了他!

許起這一路都在猶豫,掙扎,他不想違抗族長的命令,也不想背叛少主,何去何從,實在爲難。

偷潛入城堡後,主從二人分頭行動,細心搜索,同王允笙玩起了“躲貓貓”,卻不想,先找到何夕的居然是他!或許,上天已經幫他做好了抉擇……

何少,別怪我,我也只是個聽命行事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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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微閉着眼,神色平靜,只有輕顫的睫羽說明他並不似表現得這般鎮定。昏黃火把爲慘白膚色染上一層光暈,晶瑩肌|膚下,青色血管依稀可見。纖細的脖頸微揚,小巧精緻的下巴輕擡,高傲的姿態,倔強的堅持,卻掩不住濃濃的無奈,讓人心生惻然。

果然是個禍害……許起穩住心神,如是感嘆。

“啊……”王允笙也看得癡迷,見何夕這般模樣,只恨不能想上前抱住他,安撫他,卻不想稍一動作,就牽動了肩膀處還未處理過的傷口,鮮血又流了起來。劇痛下一個激靈,王允笙總算回過了神。心中卻更加懊惱,爲什麼如此妙人卻不屬於自己!爲什麼!

尚傑,你也不用高興太早,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盯着一臉漠然的何夕,王允笙眼中陰翳。

終於想起室內還有一人,許起手中槍支未動,視線卻往王允笙那邊掃了過去,想起自己剛剛只打傷了他右肩,就沒繼續搜查,更沒做任何防護措施,任他坐倒在那邊,額上不由微微冒汗。要這位爺心存惡念,只怕一槍就能交代了他們!

想罷,許起小心地上前搜查了一番,倒是沒再翻到什麼武器,看着他因爲失血顯得蒼白的面孔,也沒再爲難。不論怎樣,對方都是王家少爺,傷了他可以,但要真鬧出人命,就不是他能擔待的了。

何況,這王允笙留着還有大用,許起之所以用他的銀色手槍對付何夕,就是想製造一個何夕爲求自由,同王允笙爭執搏鬥,卻被王允笙失手誤殺的假象。

至於王允笙會告訴尚傑真相?呵,遠近親疏,尚傑是會相信忠心耿耿的心腹手下?還是相信一個神經質的對手?有腦子的都知道答案。畢竟王允笙戀妹情結衆所周知,說他爲了幫妹妹出氣弄死一個孩子,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但可惜,他算盤打得不錯,終於下定決心扣下扳機時,卻聽耳後傳來尖銳的破空聲,下意識地側身一滾,卻見方纔站立處閃過幾點火星,子彈擦過石條地面,留下兩個坑洞。驚懼之下,心臟猛地收縮,呼吸不由加重,穩住心神,看向門口,卻是自家少主!

“許起,你好大的膽子!”尚傑握緊手中槍支,回想起進門看到的場景,就沒辦法平復劇烈的心跳,若是再晚來一步,只怕小夕就被……“跟了我這麼久,什麼人能動什麼人不能動你都分不清嗎!”

“少主……”煞氣不再,許起面色有瞬間的灰頹,居然被抓了現行,這次只怕……

心裡重重嘆息,他是在執行族長的命令,少主便是再生氣,也不會動他性命,但這心腹的位置,只怕是要被收回了,沒人能容忍自己的手下同時聽命於他人。

赤紅着眼,怒氣沖天的尚傑自門口走來,一步一步,怒氣煞氣撲面而來,太過濃重的威壓,讓許起只能保持蹲立的姿勢,甚至不敢起身。王允笙捂着肩膀,微闔的眼中,狠戾一閃而過,襯着青白麪色,更顯陰森。

何夕,短短几分鐘內兩經生死的何夕,看到殺神般的尚傑後沒有絲毫害怕的感覺,只是呆呆地盯着緩緩走來的尚傑,一眨不眨。

“小夕……”看着主動攀住他手臂的何夕,尚傑有些驚訝,有些暗喜,低頭看清何夕眼中的後怕和委屈,再看向地上兩人,就不由帶出幾分殺意。

擡起空着的手想拍拍何夕的肩膀,卻不想,腰上猛然一緊,竟是何夕主動靠了過來,抱住了他!不待尚傑激動,就見何夕的肩膀在抖動,很輕微,卻不會讓人看錯。環住少年的肩,卻是比記憶裡瘦了許多,心中微痛,想來這些日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心中起誓,以後,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尚傑一心安撫着懷中少年,王允笙自然有許起看管,算了算時間,人該到了……

果然,一刻鐘後,寂靜的城堡變得喧鬧起來,身處隱秘石室,也能聽到陣陣槍聲,尚傑同許起一直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再回首,卻見王允笙已經暈死過去,示意許起上前檢查,確定暫時沒有危險後,尚傑收起武器,俯身抱起何夕,準備同過來接應的人回合離去。

平復了心中恐懼,這才發現自己的動作有多引人遐想的何夕,忙整了神色,鬆開雙臂,掙扎着退出了尚傑懷抱。但擡眼見到許起,還是不由抖了抖,剛剛恢復的血色又退了下去,指尖微顫,若不是尚傑,他已經死在了這人槍下!

尚傑也看懂何夕所思,面色同樣難看,但明白他這行爲定是受族中老人指使,不好現下整治,只能沉着臉讓他先行離開。見許起神色猶豫,尚傑表情更加不善,完全命令的口吻讓許起沒了反抗的勇氣。只能在確定王允笙是真的暈死過去後,匆匆離開。

何夕藥效還沒有退,又心神大損,硬氣地非要自己走,真下了牀,卻發現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不由有些難堪。想起自己方纔無異於投懷送抱的行爲,真恨不能把自己埋了。只是如今石室中,只有他們倆,若不求助尚傑,在這邊等到藥效褪去,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況還有個想取他性命的王允笙在地上躺着,即便已經昏死過去,一時醒不過來,何夕依舊不安。無論如何,都應先行離開。

真是的,外面打得這麼熱鬧,肯定來了不少人,怎麼不見過來幾個?尚傑是他們僱主,不是應該萬事以僱主爲先嗎,竟只顧着自己拼殺!

煩躁極了的何夕一邊有些無理取鬧地暗中抱怨,一邊尷尬地任尚傑扶着,小心地往外走。

一個渾身無力,憋着勁兒攢力氣,一個軟玉溫香在懷,心中盪漾,竟是一個都沒發現,本該昏迷着的王允笙已然悄無聲息地坐了起來,未受傷的左手舉着根半個手掌長的管狀物,管口穩穩對準何夕的後心。王允笙的嘴角帶着朵溫柔到極致的笑,只是對比眼底的冰冷瘋狂,讓人不寒而慄……

吹箭,一種古老的狩獵工具,因爲製作簡單,使用方便,至今仍爲南美雨林和北美山丘中的部分原始部落所用,一般用來對付鳥類,小型獸類,若在箭頭上抹上劇毒,大型野獸同樣秒殺。

王允笙手中的這個吹箭,自然不是竹子做的原始版,而是用新型金屬打造,可伸縮摺疊,正是因此,纔沒被許起發現。箭頭上的藥物也是王家名下實驗室新出的產品,效果比見血封喉厲害N倍,絕對沾血即死。

王允笙一開始打的主意就是當着尚傑的面送何夕上天,他這人就是這般,自己不痛快了,就定讓惹他不痛快的人百倍千倍的不痛快。尚傑“奪愛”,還是他有生以來遇到的“最愛”,讓這份癡戀沒開始就結束,心中憋屈可想而知。只有當着罪魁禍首的面毀了何夕,才能撫平他心中憤懣。

不捨自是有的,他無法確定,錯過了何夕,再想遇到一個如此可心的人要等多久了,但這並不會改變他的主意,王允笙從來都是偏執偏激的,幾近病態。

吹箭襲來,尚傑久經錘鍊的神經,若有所感,身體比大腦更快地做出了反應,一把推開何夕。吹箭堪堪劃過他的手臂,留下一道紅痕。何夕重重摔倒在地,眼鏡掉落,本就跌得七葷八素的,眼前又一片模糊,剛剛逃過死劫並未完全恢復的何夕頓時就涼了手腳。

想要開口喚人,卻聽得外面槍聲漸近,腳步凌亂。沒了視覺,聽覺變得格外敏銳,聽聲音,是往這邊來了。果然,不過幾息功夫,石室內就擠滿了人,連人帶槍,把本還有些空曠的石室襯得格外狹窄,空氣變得渾濁,血腥氣濃郁,何夕覺得呼吸有些費力。

他茫然,有些害怕,卻因不明狀況,只能咬牙硬撐,緩緩起身,努力維持面上平靜。被熟悉的味道包圍時,何夕總算鬆了口氣,接過對方遞來的眼鏡,不慌不忙地戴上,便再沒力氣硬撐,任由自己依靠在尚傑手臂中。

無論如何,這個人,是他現在唯一可以倚靠的,活命的保障。

兩派人馬對峙,雖然火藥味極濃,氣氛卻並不十分緊張,只因雙方各有顧忌——尚傑幾人雖無甚損傷,但後援隊伍登陸時一場鏖戰,受損不小,且到底是別人地頭,總要帶上十萬分的小心。王允笙雖佔了主場優勢,偏這人碰上何夕腦子犯了抽,竟也不帶個侍衛在身邊,被許起一槍打穿了骨頭,流了不少血,剛剛一支吹箭,又惹得尚傑在他左肩上賞了一槍,若不趕緊醫治,只怕這兩條臂膀就要廢了。卻偏偏半死不活的王允笙此時落在了打頭進來的尚傑一行人手裡,城堡的醫生想上前都不行。

如此,並不真想鬧出人命的兩邊經過簡單商談後,各退一步,尚傑便瀟灑地擁着何夕上了停機坪的直升機,走前還送了王允笙一個冷笑,這仇,咱來日方長。

沒想到,剛還生龍活虎的尚傑一上飛機,忽然就倒了下來,隨行的醫生倒是不簡單,粗粗查看一番,便說是中毒了。

此時何夕已經平靜了一些,看着尚傑手臂上的烏黑細線,回想了下方纔情形,不得不承認自己今天真是背到了一種境界,竟不覺間又在鬼門關饒了一圈。

想着尚傑是爲了救他才中的毒,何夕心情很是複雜。醫生表情越來越沉重,何夕的心也月提越高,不自覺地守到尚傑身邊,心裡有些難過。其實尚傑雖然過分,但除了那次事情,對他真的夠意思了。

尚傑這個人,何夕初時只當他是有利用價值,必須結交討好的對象,連朋友都不算,可相處久了,便少了幾分功利,多了許多真心。人心都是肉長的,尚傑對他的照顧,他看得到感覺得到,心裡都是記着的,也一直在盡力償還。不然那些搖錢公司,新興產業,摟錢計劃又何必這麼早冒出來,大可等他羽翼豐滿後獨立操作,獨享利益。

明白尚傑對他的詭異心思後,何夕氣憤,難堪,恐懼,厭惡,他無法理解尚傑的想法,他有自知之明,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可以吸引對方,除了這張越長越詭異的臉。一想到尚傑竟是這麼一個淺薄的人,何夕是失望的,無力地任由曾經仰望的偶像土崩瓦解成一堆塵土。

一日不落的禮物短信電話,讓何夕從厭煩到麻木,不是不奇怪的,他真的不嫌煩嗎,憑他的身價身後多的是等着他臨幸的美女,或者美男,這麼盯着他,到底有什麼意思?工作室尋來的幾個美人派去尚傑那邊許久,始終沒什麼效果不說,尚傑還跟他抱怨了幾句,現在想想,終於明白當時覺得詭異的語氣原來是幽怨……

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何夕看得明白,即便他憑着重生這個*取得了前世做夢都不敢想的財富地位,他依舊是那個胸無大志,隨遇而安,熱愛遊戲,喜歡萌妹子,習慣在網上亂逛,戴副墨鏡扔人堆裡絕對找不到的普通宅男。兩人的差距太大,他不覺得他們之間有任何可能。說得更明白點,除了賺錢,他們之間再沒有其它的共同話題,這麼意趣迥異,就是當朋友,都算不上好選擇,何況情人?

可尚傑似乎不這麼想,他耐心細緻地織網,讓他沒辦法忽視他的存在,雖不想承認,但何夕至今沒有女友跟尚傑有很大關係。

尚傑不逼他,他不找女友,這是兩人相互試探後尋到的平衡點,何夕不甘,卻也只能小心維持。直到李亦楓的表現越來越明顯,讓何夕都有所察覺,尚傑纔開始打破這份持續了一年多的平衡,動手收網。何夕警醒,卻發現他的掙扎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毫無意義。

越是瞭解尚家背景,何夕越是沉默,不論怎樣,尚傑沒有明言威脅,直言逼迫,他只當不知道,裝聾作啞,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沙子裡就當沒危險了。很傻,也很無奈,如果是一年前,他或許會放下面子求助李亦楓,但現在,求誰都差不多……

可即便被逼到這種境地,何夕也沒再想過要讓尚傑死。曾經的他可以不負責任地想着,找個絕症志願者解決了他,一了百了,砍頭不過碗大疤,可年紀越長,膽子就越小。今天的事情讓他再一次深刻地體悟到,他是怕死的,因爲他有太多東西放不下,放不開。

除去被兩頭狼虎視眈眈,他的日子還是很滋潤的,慈愛的外公,還算善解人意的紅顏知己,溫柔的表姐,和善的表哥,做飯很好吃的莫阿姨,細緻入微的小唐,兩對心底不錯的舅舅舅媽……

重生一回,他失去了父母,卻有了新的親人,找到了新的歸宿。於是他開始瞻前顧後,開始衡量輕重。萬一真的弄死了尚傑,他們會怎麼樣?

時間是最好的橡皮擦,稀釋劑,曾經明明那麼濃烈的,恨不能啖肉食骨的恨意,現在想來,也不過如此。

就當被狗咬了一口,何夕灑脫地對自己說。

雖然依舊不能原諒,不想面對,但恨,似乎真的說不上了……

可現在,這個他恨了13個月,討厭了25個月的人,可能要死了……

何夕小心地握了握尚傑的手,微涼的溫度讓渾身滾燙的尚傑本能地握住,再不願放開,何夕抽了抽,卻見對方握得更緊,便不再堅持。

醫生說他可能就要死了,那就讓他握一握好了。何夕扁了扁嘴,安撫着自己,心中傷感更加濃重。

王允雅一得消息就派人送來了解毒劑,尚傑攝入的毒素很少,畢竟只劃破了一點皮,甚至沒見血,不然也不會上了飛機才昏迷。但許是毒素在體內滯留了太長時間,明明餵了藥,也始終不見他清醒。

尚傑是尚家下任的家主,王家再恨尚傑退親的事,也不敢拿他的性命開玩笑,不然尚家使起手段來,王家便是根基深厚,也防不勝防,因此不僅對王允雅擅拿解毒劑的事情睜隻眼閉隻眼,還將研究出這個毒藥的製藥師及族中幾位醫術聖手派了過來,務必治好這位大少爺。

尚家人急得團團轉,但在外人面前卻一點不露,總算沒弄出什麼恐慌。

何夕見對方的家屬都來了,自己守在這邊不像回事兒,便想要離開,至於這次的救命之恩,他肯定會報答,具體怎麼做,他得回去好好想想。

可尚傑似是認準了何夕,緊握住他的手腕,怎麼都不放開,熱得難受了冷得難受了都會拽住往臉上揉。何夕想走走不掉,又不想跟尚家人有太多接觸,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裝聾子,當壁花。

便是尚敏,也不能讓何夕多開口。

尚家長輩是開放的,他們不喜歡何夕不是因爲他是個男孩兒,而是因爲尚傑對他太過在乎。可他們也是聰明的,一擊未中,錯過了最佳時機,就沒再繼續,他們並不想讓自家孩子恨自己。

現在對於何夕,他們不僅不能動,還得好好護着捧着,不然何夕出了事兒,難保弗鳴不會以爲是他們乾的,確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

但若讓他們再選一回,族長依舊會堅持自己最初的決定,畢竟風險永遠都存在,既然決定做了,自然也做好了面對失敗的準備。不過多養個人,他不在乎。

何夕不知道那羣老狐狸的彎彎腸子,只是看着尚傑一直不醒,他又不能離開,有點鬱悶,心裡偷偷抱怨,你要是抓着我的衣袖,我還能斷個袖離開,你現在抓的是我的手腕,難道我要斷腕嗎?

真的好睏啊……

最終,堅持不住的何夕只能趴在尚傑牀邊休息,尚敏看不得何夕這般委屈,建議醫生給自家哥哥打針鬆弛劑,好歹把何夕的手放開。一邊慶幸哥哥握得並不緊,不然小夕這手就要青了。

醫生不同意,直說尚先生現在昏迷原因未明,最好還是不要亂用藥物,不然出了什麼岔子,他們擔待不起。

這理由三分是真,另七分卻是尚家老輩爲給何夕個下馬威故意使的絆子。

所幸尚傑的病牀很大,何夕累極倦極實在扛不住了也有地方休息,單看他願不願意。

李亦楓終於找到何夕的時候,他正窩在尚傑懷裡睡得正香,硬扛了四天,何夕終究還沒能撐住,頂着老大一圈黑輪倒在了尚傑旁邊。李亦楓不知道,以爲何夕不眠不休地照顧了尚傑多日累成這樣的,又聽聞尚傑是因爲救何夕才受的傷,只覺兩人間的羈絆遠比自己跟何夕的深,忽然就有些無力,想要放棄。

這卻是李亦楓高估了何夕,雖說何夕上輩子家境一般,卻也是被從小寵大的,重生後又平步青雲,更是被養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哪會照顧什麼人。因爲一隻手被尚傑握着,每日沐浴換衣還要人幫忙呢。

半個月,尚傑始終沒什麼反應,醫生說,可能是毒素侵蝕了大腦,雖然服用瞭解毒劑,但還是對大腦造出了不能修復的損害……說明白點,就是尚傑成植物人了。

何夕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有些反應不過來,尚傑,那麼不可一世的一個人,會變成植物人?那種躺在牀上不說不動,只能靠營養液維生,就比死人多口氣的植物人?

何夕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他纔不相信呢,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尚傑擺明了就是禍害,怎麼可能變成植物人呢?

那以後,何夕的處境變得危險,尚家之前不碰他是因爲不想惹尚傑不開心,但現眼看尚傑甦醒遙遙無期,自然就不是這麼考慮了。

培養多年的孩子爲了一個男孩兒不死不活,尚家人護短,不會過多指摘自家孩子,只能把錯都推到何夕身上,看那架勢,真恨不能要他償命。

虧得尚敏及時說了話,何夕的命是哥哥救的,爲此把自己都搭上了,要真把他弄死了,哥哥也太不值了。尚家人一聽,雖然依舊氣憤,卻真的有了顧忌,但每每看到何夕,又沒辦法控制心中怨恨,只好讓醫生打一針鬆弛藥水,放何夕自由。

何夕右手重獲自由,心裡卻並不歡喜,想到有一個好好的人,爲了自己成了活死人,就難受得不行,尤其是這人前世並沒有這個劫難,也就是說,尚傑會有如此遭遇,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每想及此,何夕就覺得有些喘不上氣,這種恩情和負罪感,不是他承受得起的。

這次離開,或許這輩子都沒機會見面了,如果不是以這種方式擺脫尚傑的網,他一定會歡欣鼓舞,可是現在,他只覺得沉重。

尚傑你個混蛋,剛撤了網,就給我壓了座山,你是打定主意這輩子不讓我痛快了是!

何夕咬牙切齒地收拾東西,拉上最後一個拉鍊的時候,擡眼看到等在門口的尚敏,頓了半響,終究沒有回頭,抿脣往尚敏走去。兩人各有心事,相對無言,誰都沒有注意到,牀上的人,竟緩緩睜開了眼睛!

雖日日有人按摩,但僵躺了一個多月,身體實在沒什麼靈活性可言,甚至連聲帶,都變得遲鈍。尚傑看着何夕離開,總有種他走了就不會再回來的感覺,費勁地張嘴想要挽留。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似乎多年的疲倦一次性涌了上來,讓他總也睡不醒,但他知道身邊有個很重要的人陪着他,所以他放任自己休息,睡得很舒服,很踏實。直到今天,手邊的溫熱忽然消失了,他明白,是那個人離開了!

心中滿是不安,焦躁,拼盡力氣同漫天的睡意拼搏,那種感覺,就像從海底往上浮,越是到頂,水的壓力就越小,越是清醒,睡意就越淡。

終於,他想起了昏睡前發生的事情,想起了這個要離開的人,是他追逐了許久的何夕。

他怎麼能讓他離開?

可尚家人爲了避開何夕,都不在這裡,隨從保鏢也都靜立在門外,尚傑甚至連命令的人都沒有。眼睛掃到手上的吊針,艱難地扭頭看到三大瓶營養液。便費勁地伸手,針頭扎歪了,手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管中都是迴流的鮮血,但尚傑並未在意,他一心一意,只想拽落玻璃瓶,弄出聲響,留住何夕……

何夕走得並不快,尚敏默默地跟着,曾經插科打諢無所顧忌的兩人現在卻無話可說。

走過長長的一段走廊,就看到了電梯,何夕擺了擺手,示意她不用送了。尚敏欲言又止,終究沒說什麼,點了點頭,準備繼續往前走,她要通知長輩何夕離開的消息。

“哐當”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層顯得格外響亮,何夕還在驚訝中,就被尚敏拖着往尚傑的病房裡衝了回去,只是不等他們進門,就見家中侍衛一個個激動地嚷嚷着,少主/少爺醒了!

何夕有些懵懂,他們說的是尚傑嗎?不是已經變成植物人了嗎?怎麼忽然又醒了?騙人的?

尚敏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要拉着何夕跑回來,只是本能地就這麼做了,待看到哥哥直勾勾地眼神後,她不得不承認,果然第六感這種東西是存在的。

何夕被尚敏推了一把,猶豫地往尚傑那邊走了過去,遲疑地在並不陌生的牀上坐下,伸出一根手指頭,對尚傑說:“這是幾?”

尚傑動了動嘴脣,艱難地擡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意思是喉嚨太渴了說不會出話。卻被何夕看到那雙已經腫成了豬蹄一般的爪子,自然,尚敏也看到了,於是喊醫生喊護士喊家長,又是一番忙亂。

期間,尚傑只是握着何夕的手,怎麼都不讓他離開,讓何夕以爲自己回到了一個月前。

晚上,終於能夠開口說話的尚傑趕走了所有人,看着何夕無奈地爲他端茶倒水,總覺得是在做夢。想到這一個月兩人都在鬼門關外晃了一圈,就覺得能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說說話都是太過幸福的事情。

接過何夕遞來的杯子,順勢攬過何夕,埋首少年的頸窩,滿足地嘆息:“能夠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小夕,我愛你。”

何夕僵着身體,不說不動,只呆呆地任他抱着。

沒有迴應,在尚傑的意料之中,可分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居然還是覺得失落。

果然,人是不會知足的,分明前一刻還覺得滿足……

“……給我點時間。”就在他想要放開少年的時候,耳邊卻傳來這麼一句,尚傑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何夕,眼睛眨也不眨。

“給我點時間。”見尚傑如此反應,何夕只能無奈地又重複了一遍。

是拖延時間也罷,是想要補償也罷,何夕終究還是退後了一步。他不知道這個時間會是多久,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對尚傑產生情人間的感情,但是,他沒辦法再像以前那般乾脆地拒絕。

或許,這會是一個解脫的機會。尚傑對他的感情,可能只是因爲求而不得,才愈積愈深,真正相處下來,就會明白兩人並不合適,到時候自然就放手了。

當然,也不排除他們會在一起很久。

到底如何?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