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牽連
夜色濛濛的時候,由石獅守門的大周朝極位人臣朱大人家四扇大門緊閉,燈籠將門前照得通亮,跟白日相比,越發的威嚴肅靜.
從文郡王府中坐轎出來的中年男人停在了朱大人的門前.
小廝上前叫門,一臉橫肉帶着被打擾不耐煩的門房在看到叫門小廝的面容後,立刻換上一幅春風和悅的笑容.
“大人快請.”他忙打開一扇大門,恭敬的垂手侍立.
中年男人看也沒看他一眼,邁步而進,大門徐徐關上.
而就在這個男人踏入朱府大門時,朱大人正坐在書房裡,看着面前跪着的一個年輕人.
“….這麼說,你與那個顧海是舊識?”朱大人用不急不緩的聲音慢慢說道.
“是,父親大人.”年輕人略沙啞的聲音傳過來.
“所以,你纔去打着我的旗號,讓你叔父寬待那個顧海?”朱大人依舊不緊不慢的說道,但聲音裡已然有了幾分寒森.
“父親大人,求求你,饒他一命吧.”年輕人以頭碰地,聲音哽咽.
“饒他?你讓我怎麼饒他…..”朱大人笑了笑說道,”又不是我要他命….”
他看着眼前依舊以頭連連碰地的年輕人,”…炫兒,這是皇上的決定,爲父我也無能爲力…..快起來,莫要胡鬧,這些日子你讓他免受刑罰之災,相比於那兩個已經病入膏肓的進士,已經是不錯了,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被喚作炫兒的年輕人聞言痛哭出聲,叩頭連連,只喚着父親大人求求你,很快額頭上淤血一片.
朱大人的面色變得很不好看,啪的一聲拍了下桌案.
“放肆!你這是要做什麼?”他肅聲說道.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門外有下人回稟.
“老爺,胡先生來了.”
這話讓朱大人立刻收了怒氣,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衫,”快請….”
年輕人依舊叩頭哀求.
“下去!”朱大人低聲喝道.
年輕人也知道這種情況下再說下去也是無益,只得站起身來退出去.
中年男人在提燈下人的引導下款步而來,與退出來的年輕人打個照面.
燈籠映照下,這是一個豐俊的臉,有棱有角,唯一可惜的是眼角一道淺淺的傷疤破壞了整體的美感,此時面色悽然,英目發紅,額頭上淤血明顯
瞧這樣子,朱大人許是心情不怎麼好….中年男人心中閃過念頭,不由多看了年輕人幾眼,猜測他的身份.
他的形容有些狼狽,但穿着卻是華貴,不似是個下人……
“炫少爺”下人對年輕人恭敬施禮.
這個稱呼一喊出來,中年男人立刻恍然.
朱大人居高位十幾年,是個打個噴嚏天下都要抖一抖的人物,但這個讓無數人懼怕的男人,卻是一個懼內的人,至今只有一妻孫氏,且孫氏不孕,就這樣他也沒有納妾,而是過繼了孫氏兄長的一個兒子.
但此時這個年輕人卻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兒子,那個過繼的兒子名叫烍,今年已經二十四歲,官居行密書郎.
而眼前這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則是朱大人新認的一個義子.
這個義子原本是朱烍的奴僕,不知怎的入了朱烍和孫氏的眼,母子二人說服朱大人,讓他收其爲義子,這個義子不似朱烍那般飛揚跋扈,行事低調,因此知道的人還不多.
“原來是他啊…”中年男人點了點頭,再一次看了眼這個年輕人.
奴僕出身的義子,看來儘管掛上義子的名頭,地位還是奴僕.
這位炫少爺走出去一段,停下腳,轉過身面朝書房這邊跪下了.
這是做錯事了?中年男人隱隱有些好奇,朱大人已經過來了,且隨手掩上門,隔斷了他的視線.
“胡大人,深夜來訪可是有什麼事?”朱大人帶着溫純的笑看着中年男人.
“是這樣…”中年男人也不客套,低聲將文郡王的話說了一遍.
朱大人果然心領神會,望着跳躍的燭火沉默一刻.
“郡王與他是舊識,當初瞞身份而交,相處頗悅,所以….”中年男人忙低聲解釋.
朱大人笑了,擡手製止他的話.
“既然如此,老夫就豁出臉面去透透聖上的口風….”他說道,一面拍了拍中年男人的手,露出滿含深意的笑.
話說到此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中年男人也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說了聲那就讓朱大人費心了.
大臣之家不好久留,二人簡單幾句話後,中年男人就告辭,朱大人也不相留,親自送了出去.
爲了避人耳目,朱大人只送他到了照壁處,聽着門外轎子咯吱咯吱走了,才轉過身回來.
書房院子裡,年輕人依舊跪在那裡,披着一身夜色,如同石塑.
“起來.”朱大人走過他身旁,沉聲喝道.
“父親大人,兒子的性命是由他所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喪命…..”年輕人又叩頭哀求,聲音裡滿滿的絕望.
朱大人哼了聲,打斷他的哀求.
“你要是再多囉嗦一句,你就只能給他償命了….”他不緊不慢的說道.
正叩頭的年輕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愣的擡頭看着朱大人.
“父親….”他喃喃道,焦躁悲傷的臉上又蓋上一層驚疑,”您…您…..”
“我什麼?”朱大人哼了聲,蹙起眉頭,拂袖在他身邊擦過,”所以說無子無女也是一身輕,省的還要爲你們這些討債的操心費神…..”
他的聲音有些無奈也有些不易被察覺的得意,說完這句話,人已經進了書房.
年輕人直直的跪在那裡,似乎過了很久,才明白方纔這句話的意思,頓時狂喜,將頭在地上碰的咚咚響,根本察覺不到疼.
“謝謝父親大人,謝謝父親大人….”他只重複這一句話.
顧十八娘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了。
她躺在鋪着軟軟褥子的牀上,身上蓋着柔柔的錦被,繡着金色暗花的帳簾隱隱透來一絲光亮,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但很快她就猛的坐起來,唰的拉開帳簾,滿室盈光傾瀉.
“小娘子醒了.”
“…老師想要喝的話,我去給你買來…”顧海聲音哽咽道.
老者哈哈笑了,將酒壺往牆壁上一拋,酒壺應聲而碎.
“不用了,這就足矣….”他說道,一面眨眨眼,”等明年清明時,你要是拜祭老夫我,記得拿三杯倒就好….”
此時的大牢裡,鬚髮散亂的顧海正與人相對而坐,在他們的面前還擺着一桌簡單的酒菜.
“…老師,學生再飲一杯…”顧海說着仰頭飲盡.
“…小子,你都吃了,還讓我吃什麼…”鬚髮皆白的老者笑着說道,一面伸手拿過小小的酒壺,似乎怕被人奪去一般,緊緊攥在手裡.
“…揚州的萬泉醉….”他看着手裡的酒壺,”…好是好酒,就是太淡了,要是換成蘇州的三杯倒就好了….”
幾個翻滾後,顧漁終於佔了上風,揮拳打向顧海.
“我害你?”顧海翻騰兩下,將他又壓在身下,毫不客氣的也雨點般的落下拳頭,”我怎麼害的了你,我關在牢裡,想跟狀元公你拉關係都沒機會….”
“屈什麼?老夫雖死不負平生願,不屈,高興的很”老者笑道,一面美滋滋的吃了口菜,”你可別怪我小氣,這斷頭飯你可吃不得….”
顧海止住嗚咽,紅着眼看向老者.
“第一,磨去你的毛躁性子,第二,守着你的剛烈正氣…”老者沉聲肅正說道,看向顧海的眼內帶着幾分憐惜,聲音也緩和下來,”好好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亦是不負平生所學,並不是都像老師這樣纔算君子之道.”
“學生謹記老師教導.”顧海俯身在地哽咽說道.
幾日之後,顧海出了大牢,拖了很久的朝考終於進行了,而顧海還得到參加考試的資格,這個消息讓四方震動,由此引起無數對朝局政事的猜測.
這一切紛紛擾擾沒有干擾到顧家兩兄妹,朝考很快出了結果,這個結果再一次引起了轟動.
第一是顧海被分配到襄陽府南漳縣當縣令,原本二甲是分派到京城六部等做觀政,只有最末等的纔會被髮送地方各省級衙門觀政,混個七品前程.當然,顧海能得到這個前程,已然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了,按照大家的猜測,他應該是坐冷板凳待分配,沒想到竟然直接得個實缺.
不過想到要去的是南漳縣,大家又都覺得能理解皇帝的意思.
南漳是大金和大周分解附近的縣,如今葉將軍不在了,大金氣焰囂張,哪裡的日子不好過…..
顧海上請願書中曾指責朱大人貪生避死,那麼想必皇帝是想讓他這個不貪生怕死的人去歷練歷練,免得站着說話不腰疼.
“別擔心,這其實比我留在京裡要好得多…”顧海對顧十八娘解釋,怕她擔憂.
顧十八娘點點頭,還沒說話,屋門被人砰的踢開了.
“顧海,你這個掃把星!”
“小女不敢…”顧十八娘垂頭說道.
“你還有什麼不敢的…”文郡王慢慢說道,一面舉步慢慢的越過她.
直到他走出去很遠,顧十八娘才擡起頭,看着那個華貴的身影隱入層層綠影中去了.
這個拙劣的半真半假的謊言,終於給她一份生機,雖然知道這個拼湊起來的預言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她不會相信能起到了完全的作用.
“不管你是因爲什麼,只要你肯出手,就是我顧十八孃的再生恩人….”她再一次俯下頭,低聲喃喃道.
文郡王的大門外,彭一針等人依舊守在那裡,呆呆的靠着馬車坐着,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空洞的茫然.
門咯吱一聲,引得他們的眼木木的習慣性的看過來,這一次,那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他們眼裡.
但是大家誰都沒有動,神情依舊木木.
這是幻影,跟以前一樣,只要他們往前走幾步,這個瘦小的身影就會啪的消失.
“你們,你們一直在這裡…..”顧十八娘又驚又喜又悲的說道,加快腳步走過來.
彭一針幾人臉色一震.
“是真的!”靈寶第一個跳起來,撲了過去,”是小姐,小姐出來了…..”
伴着一聲怒罵,顧漁的拳頭打在顧海臉上,他來勢洶洶,顧海猝不及防,跌了出去.
顧十八娘順手抓起桌上的瓷瓶,而顧漁已經隨着股海的跌倒再次撲了過去,兩個年輕人在地上打在一起,一時分不開,顧十八娘無法下手,只怕誤傷了顧海.
“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兩個俏婢聞聲而來,含笑說道,一人捧來茶,一人則拿來衣裳.
顧十八娘沒時間也不可能再裝傻,飛快的穿衣.
“小娘子睡的真沉….”服侍她穿上外衫的俏婢笑嘻嘻的說道.
顧十八娘只覺得心內發慌,也不知道是因爲睡了兩天餓的,還是因爲對即將要知曉的結果恐慌.
不管什麼結果,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
春光明媚,瑩瑩翠翠的庭院裡,顧十八娘已經跪了好一會兒,身後終於有腳步聲傳來.
“怎麼還沒走?睡夠了,是要等着再吃飽肚子不成?”清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硃紅色繁複花紋的衣襬站定在眼前.
顧十八孃的眼淚不由涌了出來.
“謝謝郡王…”她伏頭在地,哽咽道.
“謝?”文郡王淡淡笑了笑,目光掃過這姑娘的頭頂,”可不敢,你是想要我謝謝你纔對吧?”
“老師”顧海伏頭跪地嗚咽.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老者將筷子啪的一放,肅正看向顧海,”你若喊我一聲老師,就好好的聽我幾句話.”
顧海聞言低頭嗚咽.
“…哭什麼哭…”老者呵斥道,”瞧你那毛毛躁躁的樣,成何體統….”
“老師…”顧海哽咽聲更大,”學生爲你抱屈…..”
說着話放聲大哭.
“是,是,我出來了,”顧十八孃的眼淚也忍不住流出來.
彭一針等人這才歡喜起來,圍着顧十八娘均紅紅着眼.
回到客棧,看着彭一針和靈寶憔悴的模樣,顧十八娘心裡很是難過.
“小姐,他們沒有打你吧…”靈寶哀憂的審視着她的臉說道.
面色孱白淡盈光,雙目微腫輕泛波.
睡的很好…..顧十八娘略有些羞澀,說出去只怕沒人信,其實連她自己也不信,怎麼就會睡着了呢.
當時文郡王拂袖而去,並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但她緊繃到極致的心情卻突然鬆懈下來,就在反覆審視自己說的那些話以及猜測各種後果時睡了過去.
在京城藥行會爲自己精心安排的舒適的屋子她沒有睡着,卻在劍拔弩張一言生一言死的郡王府睡着了,而且還睡的那樣沉那樣久.
“十八娘,事怎麼樣?”彭一針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
“哥哥他….”顧十八孃的視線看向大牢的方向,似乎在回答彭一針又似乎在告訴自己,”沒事了….”
他這話說得別有所指,顧海出來後,才知道顧漁本有爲自己赦罪的特權,但顧漁卻遲遲拖着未辦,當然,顧海並不是在意他不爲自己請命,而是對他的做法寒心.
“你這個莽夫,如果不是你狂妄行事,我又如何會遭此變故!”顧漁自然聽出他的意思,心中激怒,一腳將顧海踹開.
“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他撲上去再一次恨恨的打下去.
顧海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什麼意思.
這也就是這次朝考後,第二件轟動的大事,狀元不用參加朝考,直接進翰林院當個翰林老爺便是,但這次的狀元顧漁卻意外的被髮到達州一個縣做縣令去了,理由是年紀輕需要歷練.
這前所未有的事立刻引起譁然,當然沒有一個人信那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很快真實的緣由也傳了出來.
事情還真是因爲顧海,自從文郡王派人詢問朱大人那句話後,朱大人沒幾日就進宮去了,當時在場的還有其他幾位官員,商議完朝廷大事,大家要恭送皇帝時,朱大人站出來說話了.
“牢裡那幾個鬧事的進士陛下看是否可以放出來了?”老大人開口直接說道.
這話讓在場的其他官員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李大學士都勾了死刑,而且皇帝也發話決不輕饒此次進士鬧事事件,聽那意思這幾個進士怎麼也得陪着老師一同上路了,怎麼朱大人突然說出這話?這不是忤逆皇帝嗎?一向精通拍馬屁技藝的朱大人該不會是糊塗了吧?
但事實卻再次讓這些官員大吃一驚.
皇帝重重的哼了一聲,”豎子們只怕還不知其罪!”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說話聲音也挺重,但這句話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分明就是把這些進士當做頑劣孩童,並不是當做李大學士一黨當罪論.
果然是自己猜測的那樣,皇帝原來就沒想要這些進士的命,朱大人爲自己猜中聖心而高興,但同時也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覺得皇帝這樣做似乎對自己不如以前那麼好了….
想當初樞密院編修張全上書言自己的過,自己貶他到昭州已經算是很嚴酷了,但皇帝卻依舊爲自己不平,愣是又將張全貶到安遠去,安遠這個地方自來是衆人眼中有去無回之地,果然張全死在那裡.
這一次皇帝看似發了那麼大的怒,卻原來只是雷聲大雨點小…..
但這個時候朱大人就不能不順着皇帝說了,於是又說了些好話,皇帝就順坡下驢擬旨將這些進士放了.
事情到這裡原本也就結束了,但不知怎麼的皇帝心血來潮,跟老大人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收了誰的好處,竟然來替罵自己的人說好話.
朱大人也沒隱瞞,用些忠孝信義的話講文郡王供了出來.
皇帝聽說文郡王曾與顧海相識,又聽朱大人的義子願以命換命救顧海,觸動了孤家寡人的落寞之情,將文郡王請過來,當衆褒揚一番.
這出乎文郡王意料暫且不提,且說皇帝轉眼又想到這些外人以及一面之交的人還能爲顧海求情,怎麼身爲狀元同宗兄弟的顧漁至今沒說過一句話.
於是皇帝很生氣,覺得顧漁是避禍不顧血親,一紙詔書將他這個狀元發配去當七品縣令,以讓其察世間百態,知冷暖人情。
顧海也聽到這件事了,雖然被顧漁按在地上打,但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害你?你錯了!這是你害了你自己!”他大笑道,一手撐住顧漁要落下的拳頭,“同宗同族,什麼叫族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以爲我遇禍事你只幸災樂禍就可以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