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玉忘言和蕭瑟瑟離開了焦闌殿。
儘管天氣已經很暖,可蕭瑟瑟身子還有些涼。玉忘言將大氅脫下,覆在蕭瑟瑟的身上, 幫她繫上了帶子。
他的衣服, 蕭瑟瑟穿着定是有些大, 還好沒有拖地, 但下臺階的時候還是要小心腳下。
玉忘言摟着蕭瑟瑟, 一步一步的帶着她走下臺階,直到完全到了平地,在放心的露出淺笑。
“瑟瑟, 我們回去吧。”
剛說完這話,玉忘言就瞥見, 暗處的樹木後, 一道黑幽幽的人影走出。
當那人的臉完全從昏光中浮現時, 兩個人心裡暗驚。
蕭瑟瑟福了福身,“父王。”
玉忘言問:“父王, 您不是已經先行離開了嗎?”他記得,一炷香的時間前,父王就出了焦闌殿。
“我在等你。”晉王的語調莫名的冷淡。
玉忘言的眸底,不着痕跡的晦暗下去,道:“我與瑟瑟同父王回府。”
晉王冷冷道:“你讓人把瑟瑟先送回去。”
“父王……”某種念頭閃現在玉忘言的腦海深處, 有些可怕, 他不敢深思, 但臉上已經波瀾不驚, 道一聲:“請父王稍等。”
“忘言, 我自己出宮去就好了。”蕭瑟瑟說着,大致明白父子二人要談的事情, 她不適合聽。
玉忘言皺眉說:“你剛剛受了驚嚇,我送你去宮門。”
“沒關係的忘言,我可以自己去,還有些賓客呢,我和他們同路就是了。”蕭瑟瑟搖搖頭。
這時候,潯陽王妃尖細的聲音從後頭傳來,在這靜謐的帝宮裡,顯得尤爲聒噪。
“瑾王,我不是都說了晚上住你家嗎?你跑那麼快乾嘛!哎呀,晉王也在!正好,你們父子聊去吧,我跟蕭瑟瑟先去你家了!”
玉忘言盯着潯陽王妃,後者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還帶着咋咋呼呼的笑容。
潯陽王就在她身後,一雙藍色的眼,冷冷看向玉忘言,朝他點點頭,不說一個字。
蕭瑟瑟柔聲淺笑:“忘言,你放心吧,有潯陽王妃護着我,沒事的。”
“對啊,我多厲害!”潯陽王妃也不客氣,跑過來拉了蕭瑟瑟的手,“好啦,男人聊男人的,女人聊女人的,咱們走咯!”
想到潯陽王妃的實力,玉忘言放下心來,給潯陽王拱手施禮後,便朝着晉王去了。
夜裡的帝宮,靜謐、森嚴、肅殺。
飛檐翹角上的一排吻獸,被月色投射下一排詭異的暗影,和幽篁樹影交錯在一起,陰森森的,將孤涼冰冷的氛圍凸顯到極致。
踩着一地斑駁的亂影,父子二人一前一後的走着。
玉忘言跟着晉王,看着他略微佝僂的背影,漫步似的,久久不停下腳步,一直帶着他,到了湖邊。
玉忘言還記得,上次宮宴,他就是在這座湖邊,見到了玉傾寒和玉魄的生母榮嬪。
晉王停下了,他的衣衫,和湖水的顏色一樣濃重,從玉忘言的角度看去,兩抹顏色溶溶不分。
晉王轉過身來,盯着玉忘言,問道:“近來有探望過你母妃嗎?”
玉忘言道:“自上一任大理寺卿的事起,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潛入秋水殿,我本想今晚去探望。”
“今晚?”晉王低不可聞的哼了聲,“要不是我剛纔叫住你,今晚,你就跟這蕭瑟瑟直接回去了。”
玉忘言語調一沉,“父王此話何意。”
“還需要我解釋給你嗎?”晉王看了眼地上,腳邊的一塊石頭,棱角分明。他將石頭踢到湖裡,咕咚一聲,在靜謐的夜下很是響亮。
“是我失策了,早就該考慮到,蕭瑟瑟或許哪一天就不再是傻子。”
玉忘言眯了眯眼,認真道:“這些機密之事,我不會透露給瑟瑟。”
“你是害怕將她捲進來吧。”晉王冷冷的說。
“亦是怕父王麻煩。”玉忘言回道。
“是嗎……”晉王的語氣裡,有些失望和惱怒,不知怎的竟還有種難以察覺的怨恨。
“忘言,這些時日,你與湖陽趙氏的爭鬥,做得很好,增加了我們的勢力,也穩住了塘城蕭氏……從你小時候我就和你說過,家仇深似海,除了你母妃,你不該再對其他任何女人有感情。張錦瑟的出現已經令我甚爲不滿,後來讓你娶蕭瑟瑟也是因爲她好操縱。可現在,蕭瑟瑟聰明瞭。聰明,不就危險了嗎?你卻被她迷惑,不知這世上最危險的事就是動情。”
“瑟瑟不會妨礙到我們。”玉忘言加重了語氣,“我以性命擔保。”
晉王的眼中,恨意更爲尖銳。他轉過身去,低道:“知子莫若父,你是我兒子,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以你的癡情,你不該愛上蕭瑟瑟。所以,如今這樣的局面,是哪裡出了差錯……”
“感情之事,沒人能說準。”
“我始終不信。”晉王冷冷道:“我甚至一度認爲,你愛上蕭瑟瑟是因爲……張錦瑟死後化作她的模樣。”
這最後一句,令玉忘言瞬間忘了呼吸。身體裡突如其來的冷意,在擴散向他的千絡百脈。
他不敢出聲,也不敢動,生怕稍微一點動作就會泄露內心的狂顫。
瑟瑟的身份,是他無論如何都要瞞住的事。尤其是他知道父王對瑟瑟有殺心。這種情況下,要是再讓父王想到借屍還魂那一層,一定會更加芥蒂瑟瑟的複雜而對她下殺手。
他不能允許瑟瑟受一絲的傷害!
“你怎麼不說話?”晉王幽幽問着。
玉忘言看着他的背影,再開口時,聲音穩定而平靜,“我原也以爲不會愛上瑟瑟,但還是被她感動了。”
“被感動……”晉王失望的嘆道:“是我老了,自以爲了解你,卻還是高估了你的剋制力……”
聞言,玉忘言心頭一鬆。看來父王剛纔只是隨口說說,並沒有想到那一層。
“算了,去探望你母妃吧。”晉王有些無奈。
玉忘言道:“父王腰背不好,我先送您出宮。”
“不必,我就在這裡待一會兒。”晉王沒有回頭。
望着這至親的背影,在夜色下顯得是那麼蕭條,玉忘言忽然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從小到大,他都沒有母親,父王的那些側妃從不正眼看他,她們的眼神不是怨懟、就是恐懼。而她們的孩子,也像是躲避着瘟神一樣,彷彿是將他當作府裡的怪物。
那時候,他日日被灌輸着對天英帝的恨意,多麼渴望能一朝長大,好覆了這玉氏皇族,救出母妃。
可是,當一切按部就班的進行着,到了今天,他羽翼豐滿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時,父王卻老了、不再指望他聽話了。
玉忘言的心裡一陣酸澀,愛情是情,親情也同樣是情。
他愛瑟瑟,也愛父王,正是因爲對父王的愛,所以,有些事情,他不能不問出口。
“父王,在走之前,有件事想問您。”
玉忘言冷靜的確認了四下無人,道:“在舞人裡安插刺客,意圖刺殺北魏使節之事,幕後主使,可是父王?”
晉王不語。
“這是承認之意?”玉忘言苦笑再問。
晉王嘆了口氣,瞅着自己的胳膊,道:“我手臂中了一刀,還是被你懷疑了。”
玉忘言道:“父王有言,知子莫若父。我身爲兒子,同樣瞭解父王。”
言至於此,語氣重了下去,“父王,與玉氏和天英帝的仇恨是私人恩怨,但挑起北魏和大堯戰火,則將波及無辜百姓。此等做法,我無法認同。”
晉王冷冷道:“爲什麼無法認同,他們和你,有什麼關係嗎?”
玉忘言的心一涼,道:“不能爲了一己之私,而置他人性命於不顧。若是今晚北魏使節死在了焦闌殿,北魏國以此爲由,再與大堯爆發戰爭,屆時多少人要流離失所、痛失親人。”
“這麼說……你想要大義滅親,將我揭發?”晉王冷冷問着。
玉忘言沉然道:“……絕不會!天知地知,你我各知罷了。”父王和瑟瑟一樣,都是他最親的人。他是重情的人,做不到以大義爲先。
“父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玉忘言望着晉王的背影,垂眸,朝着他拱手施禮,“我們爭權暗鬥,傷得是利慾薰心之人,各自願賭服輸。對他們的親族朋友我絕不趕盡殺絕。但戰火無情,傷得是數以萬計的無辜百姓,我不想看到父王再做類似的事。”
晉王訥訥無語,彷彿還在盯着湖心,一動也不動。風吹着他的衣袖,也將他的嘆息聲送到玉忘言的耳裡。
“你長大了,而我,卻老了……”
酸澀的感覺,讓玉忘言猶如飲下□□,浸染五臟六腑。
他讓父王失望了吧,沒有成爲一個冷血無情的人。
但即便如此,他也要堅持想法,不能讓父王做錯事。
“好了,你去吧,再晚些你母妃就要就寢了。”
玉忘言平定下心緒,拱手道:“父王保重,好好養傷。”
沿着悽迷的湖畔,漸漸走遠了,月色在湖心投下的□□越發的明淨。
回望晉王,他還立在那裡,玉忘言的心中又是一陣酸澀,回頭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