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從裡面拉開一條縫隙,還未見得天光,便聞得馬蹄聲漸漸遠去。
聽聞稟報的長寧侯也走了出來,他下朝後就回府,也比容昭和葉輕歌早那麼一步而已,如今還未曾換下朝服,他一出來就看見容昭絕塵而去,有些愕然的站在原地。直到葉輕歌下了馬車,他纔回過神來。扭頭看向葉輕歌,眼中毫不掩飾對這個女兒的厭惡。
葉輕歌對他的表情視若無睹,禮貌性的喚了聲。
“父親。”
長寧侯年輕的時候是個美男子,高鼻深目劍眉如墨,薄脣緊抿如一條線,多年官場生涯歷練沉澱的威嚴氣度便無形散發開來。再加上一身肅正官袍,神情冷淡,歲月不減容色更添成熟魅力的他往那淡淡一站,便端的是芝蘭玉樹風度翩翩。
“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言語中沒有半分關切,只有毫無感情的公式化詢問,也沒半點想知道答案的慾望。
葉輕歌也不在意,依舊微笑從容。
“和表妹多年未見,甚爲想念,不知不覺便呆得時間長了些。”
長寧侯皺了皺眉,淡淡道:“你和清妃雖然是表姐妹,但她如今是皇妃,君臣有別,宮規森嚴,禮儀爲重,你切不可忘了身份,以免讓人看了笑話。”
畫扇想爲自家主子抱不平,被葉輕歌先一步打斷。
“父親說得是,女兒記住了。”
長寧侯嗯了聲,便負手往回走。踏進大門後,他纔不緊不慢的又說道:“我聽說今早輕眉爲了你的事兒受罰於你祖母。你們是姐妹,你又年長於輕眉,理當尊長愛幼護佑妹妹。從前你年幼不懂事犯下彌天大錯,如今罰也罰了,便也過去了。輕眉素來知書達理乖巧懂事,所行所言也不外乎是爲了你好,即便不小心說錯了話也是無心。你這個做姐姐的,當多包涵體貼纔是。”
口氣聽起來還算溫和,但言語之中哪有商量之意?更多的是自以爲是的命令和強硬。
畫扇已經冷了臉,葉輕歌卻面不改色,笑着點頭。
“這是自然。”
見她如此溫順,長寧侯神情稍霽,口氣也緩和了很多,繼續道:“此事因你而起,待會兒你便去壽安堂與你祖母說說,免了輕眉的禁足。她從小便身嬌體弱,未曾受過責罰,今日已是蒙羞於下,受輕賤於闔府,於日後名聲有礙。若再因此鬱鬱寡歡,傷了身子,你母親又要傷懷…”
葉輕歌腳步頓住。
長寧侯察覺後便住了口,回頭看着她,“怎麼了?”
葉輕歌神情沉靜,眼神深得像看不見的黑夜盡頭,永遠琢磨不到天光何時纔會蒞臨,普耀世人。
她忽然一笑,“父親的顧慮很有道理,可有一件事容女兒提醒父親。”笑容漸漸收斂,只餘一絲若有似無的流光掛在脣邊,又揚起一抹譏誚在眼底緩緩流淌,極深的漩渦逆流加之靈魂深處散發出來的威嚴混合,竟有震懾人心的力量。
“我只有一個母親,她姓江,是安國公府的嫡女。從此以外,別無他人。”
長寧侯寵短暫的震懾中驚醒,聞言面染薄怒。
“放肆!”
葉輕歌卻沒有絲毫驚惶,神情淡淡而無畏。
“這兩個字,從三年前我第一次回府祭拜母親,父親就一直掛在口中。”她眼神裡波流轉,豔光四射,傾瀉笑光而淡淡嘲諷。
“如果父親記不住,女兒不在乎多說幾次提醒父親。或者父親也忘記了,明日便是您結髮妻子,我母親的忌日。在此時此刻,您卻讓我尊稱其他女人爲母,讓早已故去多年的母親情何以堪?”
她慢慢上前一步,直視着因她後一句話而僵硬的長寧侯。
“父親您可以有很多妻子,也可以有數不清的女人。但女兒的母親,只有一個。”
“你…”
長寧侯複雜的看着她,眼神裡閃現無數情緒。懷念,悽楚,悔恨,遺憾,痛恨…最終都化作虛無和無奈。
葉輕歌說得沒錯,從三年前開始,她便已經不再喚樓氏爲母親,只尊夫人。當時還對她懷怒的老夫人和長寧侯因此更加厭憎於她,但令他們詫異的是,從前一直沉默寡言膽小懦弱的葉輕歌對這件事卻鮮見的固執,無論如何責罵都不鬆口。
當時長寧侯氣得要和她斷絕父女關係,樓氏在一旁做和事老溫言細語化解尷尬,免了葉輕歌受罰,卻讓她更不受長寧侯府待見,樓氏也因此得長寧侯更加憐惜和信任。
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既博得了大度寬容的名聲,又讓她更加落魄狼狽,還鞏固了自己的地位。
樓氏這一招,用得巧妙而恰到好處。
“再者—”葉輕歌語氣一頓,開口時笑意盈盈,“今日祖母發罪於妹妹全因其出言不遜輕狂傲之。父親想必也知道,祖母重侯府名聲,斷不容輕縱。如今父親讓我去求祖母免了妹妹的責罰。那麼請問,女兒拿什麼理由和說辭去讓祖母食言?長寧侯府乃是勳貴名門,禮法嚴謹,上下有序,府中也因此得以安穩。如今祖母之令才過了幾個時辰,輕易反之,只怕威信有礙,長久往之,府中之人怕是輕浮不知所謂,何以維持大家風範?”
長寧侯一直靜靜的聽着,此時兩父女已經來到正院,兩側種着銀杏樹,此時已冒出了新芽,不多時就會繁茂昌盛鬱郁如蓋。
他就站在銀杏樹下,衣袂飄飄髮絲入冠,偶爾有樹葉飄落,竟襯托出他背影淡淡寂寥孤獨。
葉輕歌站在他身後,沒再說話。
這麼多年以來,父女倆人還是第一次如此安靜的單獨相處。
風聲伴隨着花圃中的玉蘭花香浸透空氣,漫過深牆府邸,渡出幾分初春涼雪之清寒。
良久,長寧侯府才悵然又嘆息的說了一句。
“輕歌,你是不是…恨我?”
最後兩個字,他慢慢轉身,神情難得的沒有了厭惡,反而覆上看不懂的複雜和悠遠。
真正的葉輕歌是否恨這個父親她不知道,不過大抵還是有怨的吧。
她看着庭前深井,旁邊立着一顆槐樹,從前也是枝繁葉茂碧綠蔥蔥,此時卻早已光禿不見新葉,於這初春回暖的季節格格不入,平添幾許蕭索。
而這深井,早已因不知道勾走了多少冤魂而乾涸,漸漸的無人問津。
就像她這個長寧侯的嫡長女,早在喪母喪兄的那天開始,便成爲了長寧侯府中所有人眼裡最熟悉的陌生人。
“父親您心疼女兒,看不得她傷及一分,可謂慈父情懷。但當年大哥逝世之時,父親可有半分心疼?您如今嬌妻美妾在懷,盡享齊人之福,可有想過母親芳魂永逝,閻王殿裡孤冷悽清?”
她回頭,看着長寧侯一霎震動漸漸渡上陰霾的臉,率先一步打斷他的怒斥。
“母親和大哥到底是不是我剋死的,我想,這個世界上,再沒人比父親您更清楚。”
長寧侯欲待出口的責怒就這樣被她堵在了喉嚨口,神情似雪山皴裂,又冷又寒,卻不知是傷懷曾經摯愛卻紅顏薄命的妻子和懷抱所有希望疼愛的長子,亦或者爲那些不爲人知的秘密矛盾掙扎甚至痛恨而無奈所致。
葉輕歌卻不放過他,一字一句說得十分清晰。
“當初您也曾八擡大轎迎娶母親過門,也曾伉儷情深恩愛甚篤。如今不過才二十餘年,父親您便忘記她了麼?大哥也曾是您懷抱期待所出生的兒子,他四歲夭折您未曾傷懷未曾痛惜反而在外面流言四起之時將罪名加註您無辜的長女身上。”她目光清亮,卻錚錚如電,語氣沒有質問沒有凌厲,卻刺得長寧侯臉色漸漸發白,神情愈見蒼茫痛楚。
“母親屍骨未寒,府中白綾未消,您便迎新人入門,如膠似漆。大哥死後不足一月您便因喜得愛女大擺筵席,邀請同窗好友,歌舞昇平。我喪母喪兄孤苦無依爲人欺凌您卻不聞不問依舊對您所愛的夫人和女兒百依百順疼愛有加。我遭人非議的時候您冷眼旁觀甚至雪上加霜將我趕出候府自生自滅,我大難不死回府後您沒有半句隻言片語關切甚至一度對我厭憎痛惡恨不得不曾有我這個女兒。”
長寧侯幾次想張口反駁卻說不出一句話,在她清透卻暗含諷刺的目光下越發心虛難堪,狼狽的瞥過眼去。用一種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口氣說道:“輕眉…她總歸是你的親妹妹…”
話未說完便聽葉輕歌一聲笑。
“對,她是我的親妹妹,也是父親您愛若珠寶的女兒。”笑意從眼中慢慢消失,她姿態平和語氣從容,整個人端莊而沉靜,再配之絕世容顏,怎麼看都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面。
“那我和我大哥呢?難道我們都不是您的孩子?我娘就不是您的妻子?葉輕眉不過只是出言不遜被祖母責罰抄寫女誡您便如此關切甚至讓我不惜冒着觸怒祖母的危險替她求情,而我在水月庵三年悽苦,您又可曾問過一句?您口口聲聲訓誡我要懂得尊老愛幼扶持妹妹。那您可曾想過,您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女兒,是否尊敬愛護過我這個姐姐?今日她但凡對我這個姐姐有絲毫的敬愛互助之心,也不會有所謂的‘好心提醒’我三年前究竟犯了如何‘十惡不赦’的大罪以至於爲家族所不容。”
她神情漸漸渡上冷意,爲這侯府人心涼薄,也爲眼前這不明是非偏心的父親。葉輕歌何其無辜,蒙冤被逐依舊性命不保。而這些人,卻心安理得的活着。
憑什麼?
所以有些話,得讓那些心安理得的人聽見。有些報應,得那些幕後主使承擔。
這是她借葉輕歌的身體重生應該賦予的報酬和感激。
“三年前的事我不想多說什麼,總有一日您終歸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
她轉身,背影清華羸弱,卻生生站出幾分傲骨之姿。
“當年我犯了錯,懲罰就是被趕出家門三年不得而歸。如今葉輕眉也犯了錯,禁足,抄襲女誡,也該是她爲自己犯的錯應該承擔的代價,我不會干涉分毫。但您若硬要給我扣上一個不仁不義狹隘陰狠的罪名,我也無話可說。”
長寧侯被駁得啞口無言,連帶着因她提起三年前那樁事兒而升起的憤怒也消散於無形。
……
葉輕歌帶着畫扇回到了自己的潮汐閣,門前站着一個模樣老練的丫鬟,見到她,目光一震,立即畢恭畢敬的行禮。
“蘭芝見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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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伐,表示鬥渣模式尚未開啓,不過快了,某些事情還是得交代清楚的,嗯,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