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太師與孟麗君進了寧壽宮,見皇帝在正殿踱來踱去,一臉焦急的神色,眼中佈滿血絲,想是擔憂太后病情、一宿未眠的緣故。一齊拜倒道:“臣等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帝見孟麗君竟也隨同前來,心中微奇,卻也不以爲意。伸手扶起太師,道:“舅舅,酈卿,快快平身。舅舅舉薦的良醫在哪裡?”

太師奏道:“老臣保舉的這位良醫,正是翰林學士、新科狀元酈君玉酈大人。”皇帝大奇,轉過頭來,望着孟麗君道:“酈卿年紀輕輕,不但文采縱橫,原來竟還精通醫術,果是奇才。”言下頗有不信之意。

孟麗君躬身奏道:“啓稟萬歲,微臣幼時所讀第一本書,並非《三字經》、《百家姓》,而是《醫經》,可謂先未學詩,便已學醫。自醫術大成以來,曾先後治癒過三百多名病人,其中不乏身患疑難重症者。”

皇帝聞言一驚,既驚於她所說的話語,更驚於其鋒芒乍現的態度。他與孟麗君相處數月,見其一直謹言慎行,舉止溫潤平和,幾乎忘卻她還有鋒芒畢露的一面。正要說話,忽見一名宮女滿臉驚惶,掀簾出來回道:“太后娘娘又昏厥過去……”皇帝心中一緊,急走兩步,方回頭說了一句:“舅舅、酈卿,快隨朕進來!”

太師和孟麗君對視一眼,快步跟在皇帝身後,來到太后臥房。六名太醫迎上來接駕,皇帝拂袖道:“罷了,罷了。都甚麼時候了,哪還有這許多虛禮!太后的病情究竟怎樣了?”爲首的太醫正是太醫院院正張善濟,戰戰兢兢地奏道:“微臣等罪該萬死。太后千歲適才面色紅熱、全身抽搐,昏厥過去,已是心陽虛脫之兆,只怕……只怕……臣等死罪,現已備下蔘湯,伏請萬歲節哀……”說罷六人一齊跪倒磕頭。

皇帝聽得這句話,知已無救,面色立時一片蒼白,疾步過去揭開龍帳,對着臥榻低低喚了一聲:“母后!” 眼中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房中服侍的宮女內侍們不敢出聲,齊齊跪倒。太師輕嘆一口氣,也跪下勸道:“皇上節哀。”

孟麗君微微擡頭,遠遠地瞥見龍帳之後太后的面容,心中大喜,趨上前去兩步,朗聲道:“微臣斗膽,求萬歲允臣爲太后施針。”此言一出,四下震驚,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在她身上。皇帝驚喜交集,臉上淚珠尤未拭去,顫聲道:“酈卿你當真……有……有法子爲我母后醫治麼?”情急之下,竟連“朕”的自稱都顧不得了,望着孟麗君,目光中滿是企盼懇求之意。

孟麗君與他目光相對,不知怎地,心中微微一動,眼前一熱,不由憶起十年前孃親重病臥牀的情景。那時自己才只八歲,醫道未成,救不得孃親性命,眼睜睜地瞧着孃親一口一口地嘔出鮮血來,牀上被上身上,到處都是……爹爹抱着孃親,一聲聲如泣血般地喚道:“明珠,明珠……”自己彷徨無措地站在一旁,淚流滿面,卻是無能爲力……

孟麗君打了個激靈,不敢再想下去,竭力鎮定心神。她瞥見太后面容,心中已有九分把握,此時自不肯將話說滿,只道:“正所謂‘但盡人事,各安天命’。微臣不敢擔保一定能醫得好太后宿疾,卻總歸尚有一線希望。”皇帝聽她說到“尚有一線希望”,畢竟比一衆太醫連半分希望也沒有的要好,忙道:“那酈卿就快些施針罷。”

孟麗君眼光環視一週,料到這許多太醫宮女裡必有國丈的眼線,說道:“微臣要以‘銀針渡穴’之法先行喚醒太后千歲。此法頗爲兇險,切忌有人從旁相擾,便是腳步聲、說話聲、咳嗽聲也決計不可,否則失之毫釐,便謬以千里了。事關太后千歲貴體安危,臣不敢不奏。”皇帝立時吩咐道:“你們全部退下,只留香蘭、香玉二人伺候。”衆人應道:“是。”皇帝想了想,又加一句道:“都退到殿外去,不經朕宣召,誰也不許進來。”衆人魚貫而出。太師看了孟麗君一眼,又看了病榻上的太后一眼,也自退出。

一時偌大的寧壽宮內只餘下一君一臣、兩個宮女以及臥榻之上不省人事的太后五個人,四人不敢發出絲毫聲音,連呼吸之聲也竭力屏住。

孟麗君從袖中取出玉匣,拿出一套銀針,在牀前站定,藉機細細觀看太后面容。但見她約莫四十來歲年紀,面紅脣紫、額頭微見汗珠,呼吸斷斷續續、若有若無。然而即便重病之餘,容色亦不見如何憔悴,容貌甚美,與太師清癯威猛的相貌全然不象,與皇帝倒有七分相似。

柔若凝脂、纖如春筍的手指提起銀針,在太后人中、風府、內關三穴處飛快地各下一枚銀針。過得一會,又在神門、外關兩穴上分別下了一針,此番手法極慢、入穴三分方止。再過一會,又在眉衝、少府兩穴處各下一針,這兩針卻足足花了一盞茶的工夫纔好。下完這兩針,孟麗君長吁一口氣,皇帝見狀,知她施針完畢,卻依舊不敢說話。

過得片刻,孟麗君估計時間已到,伸手除去七枚銀針,便在這時,太后慢慢睜開眼睛,醒轉過來。皇帝又驚又喜,在榻前輕聲喚道:“母后!”從昨夜起太后便已昏厥數次,太醫們均無計可施,只得等到甦醒過來再行進奉湯藥。如今孟麗君銀針乍施,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見成效,其醫術比之一衆太醫,高下立現。到底眼見爲實,皇帝此時已經全然信了孟麗君的高妙醫術,轉頭道:“酈愛卿,從此刻起,朕便着你全權料理太后的病情。但有吩咐,自朕以下,人人依命而行,務求治好母后的病。”

孟麗君大喜過望,皇帝竟然允諾“自朕以下,人人依命而行”,已遠遠超出自己意料之外,行事方便了許多,臉色絲毫不變,只垂手道:“萬歲言重。微臣定當竭盡全力,醫治太后沉痾。”又道:“且容臣先爲太后千歲請脈。”

皇帝退在一旁,孟麗君方纔事急從權,並未依禮,這時依禮在牀前跪下。皇帝輕聲道:“愛卿不必拘禮,朕賜你站立請脈。”孟麗君謝道:“臣遵旨。”站起爲太后把脈,細細品了一會脈象,向太后道:“太后吉祥。微臣大膽,請太后千歲張口,容微臣一觀舌苔。”見其舌苔果然略顯黃膩之色,更加證實了心中所想。

皇帝親手放下龍帳,吩咐道:“小心伺候着。”香蘭、香玉兩個宮娥屈膝應道:“是。”君臣二人走出房來,孟麗君一瞥眼掃過窗臺,遠遠地看見太師站在殿外,身旁另有一人,正是國丈,心道:“劉捷消息果然靈通,只這麼一會兒便急急趕進宮來。好在我已請了皇上旨意,他便再多一個膽,此時也不敢公然逆旨。”

從案上拿起記錄先前太醫所開藥方的冊子,翻了兩頁,心中越發有數。一面思索,一面提起筆來,正待寫下藥方,不想硯臺中墨汁凝結,寫不得字。這時身旁已無伺候的宮人,便待放下筆來研墨。皇帝見狀,上前握住墨錠道:“愛卿只管思索,朕來替你磨墨。”孟麗君一驚,道:“微臣不敢。”皇帝道:“愛卿醫得好太后病情,便是朕的大功臣。朕方纔說過,自朕以下,人人都要聽從愛卿的吩咐。朕與愛卿相處數月,知道愛卿並非食古不化的迂腐俗人,只管放手治病就是,不必顧忌這些細枝末節的禮數。”一面說,一面動手研墨。

孟麗君聽了這話,心中也有些微感動,不再堅持,提筆蘸墨,寫下藥方。說道:“微臣的這張方子,與前面幾位太醫所開藥方全然不同,服藥之餘,須以銀針之術爲輔、佐以琴音療法,方能見效……”皇帝奇道:“琴音療法?”孟麗君道:“太后自患此疾後,夜不能寐,微臣欲以琴音爲佐,令太后千歲安然入眠。”皇帝於此聞所未聞,但曾見識過孟麗君的手段,居之不疑,道:“好,就依卿所奏。”

孟麗君又道:“太后此番疾病,乃是因風寒、積食而引發心悸的宿疾,情形頗爲兇險,須得靜心寧神、慢慢調養方可,不得有任何喧譁吵鬧之聲,便是話語腳步聲,也是越少越好。否則一旦驚擾了病情,微臣萬死莫辭。臣斗膽進言,請萬歲頒下嚴旨,從即刻起,除了方纔那兩位宮娥留在殿內伺候之外,其餘人等,盡皆候在寧壽宮外,靜待吩咐。便是皇親國戚、朝中大臣前來探病,亦不得入內。若有不從者,便以抗旨論處。此事關係重大,求萬歲恩准。”這話半真半假,對太后病情頗有誇大之處,原是爲造成與皇帝單獨相處的時機,並去除宮內一干眼線的窺視偷聽。

皇帝聞言甚是猶豫,一時並未准奏。孟麗君偷眼望去,見皇帝臉上顯出遲疑之色,一顆心懸在半空,忐忑不安,過得半晌,才聽皇帝躊躇道:“愛卿所言固然不差,但……但……就連朕也不讓進來探病麼?”孟麗君不由莞爾,原來皇帝遲疑半晌,竟是在擔心這個,連忙回道:“皇上是九五之尊,自然不在其列。”皇帝放下心來,道:“既如此,一切依卿所奏就是。”

孟麗君躬身道:“微臣遵旨。”拿了藥方出到殿外,將旨意向衆人宣了。知道權昌忠心可靠,與太師走得近,將方子交給他,吩咐立刻依方煎藥。

劉捷得了戴權稟報,立時明白從前一直小瞧了這個新科狀元酈君玉,她表面不動聲色,原來一直都在暗中謀劃。急急趕到宮裡,已然遲了,見不到皇帝,宮內的所有眼線都被驅逐於外,探聽不得消息。這時聽了口諭,勢必不能公然抗旨,“哼”了一聲,一拂衣袖,出宮去了。

孟麗君望着國丈背影,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轉頭向太師道:“小婿奉旨,要在宮裡停留數日,請岳父先行回府罷。”太師知太后病情已有起色,心中歡喜,低聲囑咐道:“一切小心,切莫逞強。”孟麗君道:“小婿理會得。”

不多時藥已煎好,孟麗君放輕腳步,端進殿去。卻見皇帝一手支頭,靠在書案上打盹兒,想是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已倦到極處,先前強自撐着,這時得知太后有救,心中一寬,便睡過去了。孟麗君也不驚擾,徑直來到太后臥房,將藥碗交給左邊一個宮娥,命她喂太后服藥,又令右邊的宮娥將牆上掛的一具瑤琴取下來。

待太后服過藥後,孟麗君再施了一遍銀針之術,以促藥力發散。退出帳來,在琴案前坐下,柔和的琴音漸漸響起,乃是一首靜心寧神的《清心普庵咒》。孟麗君本就精通音律,琴藝極佳,那具瑤琴又是上好的焦尾桐琴,音色甚好,清柔平和的琴音在靜曠的宮殿內慢慢散開,有如朝露滴落花瓣,又似曉風輕拂柳梢。

彈了半晌,忽聽外間“咚”的一聲,孟麗君舉目示意一個宮娥出去瞧瞧,手中毫不停頓。過得一會,皇帝走了進來,孟麗君擡眼一看,見他略顯尷尬之色,額頭上竟紅了一塊,立時明白過來,心中不由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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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皇帝以手支案假寐,畢竟只是淺淺地打個盹兒,並未熟睡。孟麗君的琴音本來是爲太后催眠,令其安然入睡,不想皇帝在外間聽了琴音,竟也漸睡漸沉,一時手支撐不住,額頭磕在案上,登時驚醒過來。

皇帝輕手輕腳,慢慢走到牀前,揭開龍帳瞧了一會,見太后臉上潮紅略消,呼吸均勻,已安然睡着,心中不由越發讚歎孟麗君的醫術神妙。放下帳子出來,記起她說“話語腳步聲越少越好”,適才假寐了一會,精神已略略好些,便在旁邊坐下。一面靜賞琴音,一面向孟麗君望去,只見她低眉撫琴,十隻手指纖長嬌嫩,猶如白玉雕成一般,玉容斂頓,當真美到極處不可言,唯有“寶相莊嚴”四個字方能形容,皇帝不由怔怔地看得呆了。

過得良久,琴音止息,餘音尤繞,久久不去。孟麗君擡起頭來,正與皇帝目光相接,皇帝驀地一驚,醒悟過來,知道失禮,訕然轉過頭去。孟麗君也是一驚,方纔一時沉迷於琴音之中,竟不知他似這般怔怔地瞧着自己有多久了,憶起自己身份,心中暗暗告誡,萬萬不可在皇帝跟前露出絲毫破綻。

一時無話,君臣二人靜靜地守在寧壽宮內。到了下午申時,皇帝親自服侍太后喝了一碗藥,孟麗君再施一遍銀針琴音之術,待到晚上亥時太后再一次醒來時,已可以說得話了。其間皇帝實在支撐不住,只得依了孟麗君之言,只叫權昌一人進來伺候,到外間偏殿裡休息去了。

次日太后病情大爲好轉,已可略進飲食了。皇帝累了數日,神倦體乏,卻依舊堅持不肯離開寧壽宮,只在疲倦已極時纔到偏殿裡歇息兩個時辰,便又過來探視,拳拳孺慕之意,令孟麗君頗爲感動。

長久以來她對皇帝殊無好感,只覺是個親小人、遠賢臣的傀儡皇帝,雖然有些文采,卻於國事朝政毫不經心。經過這兩日的朝夕相處,對其印象大爲改觀:他不僅事母至孝,觸動了孟麗君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心結,更顯示出行事果決、用人不疑的君王之風,若在太平盛世,未必不是一位仁德寬和的好皇帝。想到這裡,忽然憶起蘇映雪曾經轉述過太師的一番言語:“……皇上眼光是有的,能力也是有的,倘若他振作起來,定然是一個有道君王,斷不會輸於前朝的聖主明君……”當日聽了這番話語,記得自己還“哼”了一聲,心中頗不以爲然,如今對皇帝瞭解深入,卻十分贊同這話,太師到底閱人無數、眼光不凡,看人看得極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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