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鈞一髮之際,驀地眼前人影一閃!
速度是那般快捷,快到令人不及交睫。
誰也難以想到,那個看來極其斯文的書生,竟會牽扯到眼前的這個事件裡,尤其沒有料到的是,他身負高妙的身手。
大多數人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那個黑衣秀士已經置身於向陽君與鐵掌劉昆之間。
黑衣秀士人到手到,只一把就抄住了向陽君甩出的那根大辮子,鐵掌劉昆總算在千鈞一髮之間撿得了一條活命。他足下一個踉蹌,向後倒退了幾步,立刻被他兄弟劉吾攙住。
眼前情勢,顯然由於這個黑衣秀士的突然介入,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黑衣秀士能夠抄住向陽君這根髮辮,當然不簡單,只是他的表情並不輕鬆。
只見他騎馬單襠式跨着,右臂真力內斂,施展出太公釣魚式子,將對方粗若兒臂般的髮辮緊緊地抄在手裡,拉扯得弓弦一般緊張。
那其間,必然力逾千斤,使得秀士那張白皙清秀的臉,一剎那變成了赤紅。
被稱爲向陽君的辮子大漢,顯然因爲一招失誤而受制於人,心中大爲震怒。
雖說是眼前勝負未分,然而對向陽君來說,卻感到是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向陽君像蠻牛似的,強自擡起頭來。那個黑衣秀士卻致力於不讓他擡起頭來!
一個用力地拉,一個用力地擡。
一拉一擡,其力萬鈞。
這種情形使人們看得目瞪口呆。
那個紅衣姑娘,顯然吃驚不小。她雖然爲兄長捏着一把冷汗,卻並不乘人之危,在緊要關頭對向陽君施毒手。
漸漸地,向陽君終於擡起了頭。
黑衣秀士紅漲的臉上沁出了一層汗珠,那隻緊扯髮辮的右腕分明不勝巨力負荷,有些顫抖。
四隻凌厲敵對的眸子迎在了一塊兒。
“向陽君!”黑衣秀士吃力地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趕盡殺絕……請看在下薄面,放過姓劉的與眼前衆人如何?”
向陽君的頭已經全擡了起來,眼睛裡鋒芒畢射。那張淡棕色的俊臉上,並沒露出憤怒,卻有一種輕佻的含蓄。
“足下大名?”
“雷鐵軍!”
“啊——”驚訝之色猝然顯示在向陽君面頰上,同時也顯現在現場衆人的臉上。
“原來你就是雷鐵軍,某家久仰了!”向陽君那雙眸子一掃邊側的紅衣少女,“那麼這位想必就是令妹,人稱千手菩提豔紅妝的雷金枝了?幸會、幸會!”
“不錯——正是在下小妹——”
自稱雷鐵軍的黑衣秀士說着,那隻手腕上又加了幾分力道,像是施出了全身的力量,卻仍然未能使雙方的力量平衡。
是以,他不由自主地前進了一步,才緩和了雙方的均勢。
“哼!”向陽君銳利的目光盯着雷鐵軍,“既然你膽敢插手管閒事,當然不是易與之輩了,就衝着你雷鐵軍三字大名,我就暫且饒過姓劉的。”
被稱爲千手菩提豔紅妝雷金枝的紅衣姑娘聽到這話,趕忙對一旁的鐵掌劉昆道:
“劉大班頭,你可聽見了?帶着你的人趕快走吧!”
鐵掌劉昆一聽雷金枝的話,臉上一陣發青。他雙腕折斷,此刻早已腫起老高,自知以本身武功和向陽君比起來,不啻以卵擊石;若非這個雷鐵軍即時仗義出手,自己這條命萬難保存。
光棍一點就透!劉昆深知,如果還要不識趣賴着不走,可真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
劉昆由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鐵青着臉道:“賢兄妹仗義援手,保存了姓劉的一條性命,劉某人也不是石頭做的,早晚有一份人心……”
劉昆說到這裡,微微一頓,目光掃向場中的辮子大漢,禁不住咬牙切齒地道:“向陽君——今天算你厲害,金磚不厚,玉瓦不薄……我們還會有見面的時候,後會有期,告辭啦!”
他說罷,一擺脖子,吩咐道:“弟兄們,跟我走!”
儘管是敗軍之將,卻也有其威風!
十幾個人巴不得早些離開,劉大班頭這麼一吩咐,頓時各自收拾兵刃,扶着受傷的同伴,爭相離開,匆匆下樓,轉瞬間走避一空,和來時的那種盛氣凌人,其勢派相差得不知如何形容。
現場只剩下了三個人:
雷氏兄妹及向陽君!
最奇妙的是,向陽君頭上那根挺粗的大發辮,仍然抄握在黑衣文士雷鐵軍的手裡—
—即使後者似乎已現出後力不繼的困窘,卻仍然死死握住辮梢不放,像是隻要一鬆手,便會落得不可收拾的地步。
反之,向陽君雖被對方抄住了髮辮,卻沒有絲毫敗象,也不曾現出什麼痛苦姿態。
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兩個人都在運用內力向外掙着。
四隻腳結實地移動了半個圈子,又自站定。雷鐵軍已是全身汗下,並且微微現出了哮喘……忽然,他身子半側,空出的左手猝然一翻。變成了雙手合抄之勢。
如此一來,才勉強平衡了彼此均勢。
向陽君冷森森地笑道:“雷鐵軍,你敗象已露,當真要某家施展殺手,你才肯鬆手不成?哼,只怕那麼一來,姓雷的你身上可就要多少帶點彩頭啦——說不定還關係着你的生死存亡呢!你可得仔細地衡量一下,到時候休要怪某家事先沒有關照你;這麼對你,已是仁至義盡,居心不謂不仁厚了!”
雷鐵軍在向陽君說話時,臉色由白而紅、由紅而白,轉瞬之間,數度變化不已。
他聽了向陽君這番話,現出了一絲苦笑,冷冷道:“在下功力確實不及你深湛,甚難求勝。只是——你又豈能否認,被在下搔在了癢處……向陽君,你我之間原無仇恨,只是在下看不慣你這種狠心辣手的作風,才仗義出手;既已出手,自然要分個上下高低,不會中途罷手。你有什麼厲害高招,只管施展出來就是!”
雷鐵軍邊說邊重複着一上來時的姿態,足下跨馬分襠,把身子微微向下一矮,雙手力抄着對方的髮辮,有如縴夫握纜,死也不肯放手。
向陽君神色一凝,冷冷笑道:“雷朋友,你好高的招子,竟然看破了某家的練門。
只是,憑你這身功力,只怕還難以制我於死地。你放了手,我們有話好說;否則的話,你應當知道某家血炸一條龍的厲害,你敵得了麼?”
雷鐵軍果然神色一愣。
微微猶豫之後,他苦笑着搖頭道:“話是不錯,我卻信不過你。只怕我一鬆手,即着了你的道兒,有本事你只管施展就是。只是有一點,我卻要提醒你,我既然看出了你的練門所在,當然知道剋制的辦法。你在出手之前卻要先仔細地想一想,這件買賣劃不划得來。”
向陽君聽了,只是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他那雙眸子裡閃閃冒着精光,證明對於雷鐵軍的話並未置若罔聞。
原來,向陽君自習太陽神功之後,全身上下各路穴道已能自行運功封鎖,很難傷得了他,惟獨頭頂天池一穴是其練門,最爲軟弱,所以特留髮辮,用以掩護其頂,並收防範之功。
想不到他的這一秘密,竟然爲冷眼旁觀的雷鐵軍窺破,一出手即以分鬃勒馬功力抄住他的髮辮。雷鐵軍原來認爲,在自己內力牽扯之下,定能使其俯首認輸,彼此既無仇恨,只交待幾句場面話,用以警誡他下次出手見好就收。他哪裡知道,辮子一抄在手裡,才發覺對方功力竟是大得驚人!以雷鐵軍自幼練過混元一氣霹靂功之傑出造詣,竟然覺得難以對付敵手,致使他有些恐惶。
然而,正如他所說,真是應了“羞刀難入鞘”這句話。換言之,以雙方之名望身分,既已出手,勢必分出一個強弱高低,只怕是二虎相爭,必有一傷,越是高手對招,就越會發生這種情形。
雷鐵軍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是不甚託底。
他雖已知道對方練門必在頭上,卻未能確知是頭上那一處穴道;一擊不中,再想出手可就大是不易。所以,他心裡猶豫再三,久久不發招兒。再者,彼此並無深化大怨,對這等大敵,更不願結仇,出手之前不得不考慮到“忠厚”二字。
然而,無論如何,這番較量對於向陽君是個奇恥大辱。雷鐵軍既然不肯鬆手,怎能讓髮辮久置對方手中?
“雷鐵軍,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某家心狠手辣!”向陽君面色一沉,叫道,“你要小心了!”
話聲出口,只見他全身驀地一陣疾顫,淡棕色的面頰迎着陽光,忽然像着了胭脂般地起了一層紅彩。
雷鐵軍見狀,不禁大吃一驚,心知對方情急之下,必定再次施展太陽神功。
他原以爲向陽君的要害被自己控制之下,萬萬不能如此施展,想不到對方竟然存心一拼。只聽雷鐵軍一聲喝叱,陡地分開右手,身子快若旋風般地向裡面一個疾閃,來到向陽君正面,右手一舉,分開五指——夜叉探海,直向着向陽君頂門插下來。
因雷鐵軍不知對方練門確切之處,纔不得不使出這麼一招五指兼顧的絕招。
在他五指勁力之下,向陽君的整個頂門,包括“天池”、“百匯”、“玉枕”三處大穴全被夜叉探海所制——確是厲害之極!
兩股強烈的勁風,陡地迎在了一團。
雷鐵軍揮掌下拍,向陽君舉掌上迎,兩隻手“啪”一聲迎在一塊兒,其勢絕猛,力量萬鈞,整個樓堂都爲之大大地震動了一下。
那只是極爲短暫的一剎那。
就在兩個人猝然迎合的勢子尚未固定之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其勢恰似兔滾鷹飛:
向陽君是兔子。
雷鐵軍是鷹。
即以前一招而論,這一招灰兔滾撲施展得太漂亮了。相形之下,卻使得猝然下襲的雷鐵軍這一隻鷹吃了大虧。
黑色的衣衫糾葛着,發出了“噗噗嚕嚕”一股疾風,雷鐵軍的身子突地彈了起來,在向陽君盤開的辯花裡整個身子斜飛了出去。
“颼!”箭矢似地疾快,足足飛出三丈開外,直向樓角猛撞過去。
一旁的那個紅衣姑娘——千手菩提豔紅妝雷金枝,見狀不禁大吃一驚。她嘴裡尖叱一聲,足下一上步,雙手陡然遞出,迎着前撲的向陽君猛力擊去。
只是她敵不住向陽君那股勁道,身子才一撲上,即像凍蠅衝窗般地彈了回來。
這時,空中的雷鐵軍,在即將撞在牆柱上的剎間,就空一個翻滾,飄身落地。
他顯然已失去了原有的風采,身子甫一落地,連着打了兩個踉蹌;若非是雷金枝及時撲上掩護住他,幾乎要倒在地上。
眼前人影再閃,向陽君當面而立。只見他怒目張睛,面紅如火,表情極怒。
然而,在他目睹了雷鐵軍的模樣之後,一腔怒火頃刻消失了。
雷鐵軍在雷金枝扶持之下,胸口頻頻起伏不已,表情無限痛苦,只是在面對向陽君時,卻力圖振作,故作矜持。
“老兄功力驚人,雷某咎由自取,領教了。”雷鐵軍頻頻冷笑着,“佩服!佩服!”
說罷,忍不住發出了幾聲咳嗽。
向陽君用冷峻的目光打量着他:“我生平說話絕不欺人,閣下已中了我的火龍毒掌;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能將火毒引開,即有血炸之危。正如你所說,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告辭啦——”
然後冷笑一聲,轉身而去。
就在他身子轉過的一剎那,猛可裡一股疾風直襲身後。但見紅影一閃,雷金枝來到了他身後。
雷鐵軍見妹妹金枝行動起來,忙驚呼道:“不可——”
話方出口,卻見眼前寒光一閃,一口短短薄刃已經執在她的手上。
有其兄必有其妹——這個雷金枝的身手也必然可觀。只看她袖中出刀,絲毫不現痕跡,便知其身手不弱。想是心銜兄傷之大恨,雷金枝這一刀毫不留情,刀尖乍然上挑,銳利的刀鋒閃出了一條銀色的亮線,由下而上直向着前行的向陽君背後撩了過去。
這一刀看似無奇,其實很厲害:蓋因雷金枝料定對方有金剛不毀之體,是以集全身功力於刀鋒之上,施出名謂指掌透點,用以刀劍則爲開線,真是無堅不摧、厲害之極!
以向陽君之身體靈巧、功力萬鈞,雷金枝這一刀萬難奏功。
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向陽君竟然偏偏有此一疏,也許他自以爲有金剛不毀之功,對於這個姑娘猝然發招兒,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然而,在雷金枝刀鋒劃破他防身遊潛的一剎間,卻陡然覺出了不妙,只是來不及躲閃了。
“哧”的一片刀風掃過,緊接着在向陽君背上現出了一片血光!
千手菩提豔紅妝雷金枝一招得手,大爲驚喜振奮,清叱聲中,左掌倏出,隨同着前出的刀勢,一時力貫掌心,一掌擊出。
一刀一掌,無疑聚結了雷金枝全身功力,只是有了前面的一刀,後面的這一掌,卻是萬難奏功。
難以想象出那個負有刀傷的向陽君身法有多麼滑溜,雷金枝那麼猛厲的一掌,竟然拍了個空。
一掌拍空之下,再想抽掌換式,哪裡還來得及?
湖青色的長衣,激捲起一股巨大的風力。凌人的勁道,似拍岸的潮水。
面迎着這股巨大的反震之力,雷金枝整個身子霍地向後倒翻了下去!
一隻有力的手陡然抓住了她那隻持刀的手,五指一收,力可碎石。只聽得“叮噹”
一聲,那把緊握在雷金枝手裡的短刀墜落在地。
雷金枝只覺得全身一陣發麻,登時動彈不得;面對着向陽君那張怒火中燒的臉,不禁打心眼兒裡感到害怕!是時,雷鐵軍見其妹遇險,負傷挺身而上,乍見此情,亦不禁突然止步。
“向陽君。”雷鐵軍大驚道,“手……下留情……”
大片鮮血,在向陽君背後浸染着,一滴滴淌灑在樓板上!
一個練武的人,尤其是一個精於內功的人,對本身氣血極爲珍貴,絕不欲有所虧損,眼前的向陽君更不例外。
這一剎間,他臉上交織的怒火,真恨不能一口把雷金枝生吞下去。
“丫頭……”幾乎是從牙縫裡發出來的聲音,“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暗算於我……
我要你當場濺血而亡!”
於是,霍地揚起右手,待向雷金枝當頭拍下去。
驀地,那隻揚起在空中的手掌,竟然停住沒動。
雷金枝驚駭失色,面對死亡,即使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大英雄,也不能不爲之動容。
是以,她身子起了一陣強烈的顫抖!
雷鐵軍把握着瞬間的良機,踉蹌前進一步:“向陽君——”
他的自尊,雖不容他再次開口向敵人求饒,其實這聲呼喚已強烈地顯示了他這方面的意圖。
向陽君那隻舉在空中的手,竟然久久不曾落下。一雙虎目在雷金枝臉上轉了一轉,忽然凌笑一聲,右腕振處,雷金枝被摔出了丈許以外。她空中作勢施了一招雲裡翻,沉重地落在地上。儘管沒有摔着,卻也嚇得臉色蒼白!
雷鐵軍既知此人是有名的心黑手辣,況乎金枝更曾暗算過他,簡直難以想象他會對她施以何等殘酷手段致死,想不到竟然大悖常情,對她網開一面——這番舉止顯然違揹他的一向作風,令人大惑不解。
兄妹倆驚心之下,惟恐向陽君另有殺手。是以,雷金枝在一度驚心之後,急忙與其兄會合在一起。
在雷氏兄妹既驚又懼的眸子注視之下,向陽君卻已緩緩地轉過了身去,徐徐向樓下步去。
雷金枝目睹着他的背影自梯口消失之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頭道:“好險呀!”
雷鐵軍冷笑道:“你好大的膽子,這條命真算是便宜撿來的——此人功力之高,更是出我想象;只怕當今天下已鮮有敵手,可怕極了……”
說到這裡,一時氣機涌起,由不住發出幾聲咳嗽,身子不得不坐下來。
雷金枝忽然想起他身上的傷勢,不禁心裡一驚,趕忙上前道:“哥哥!你的傷要緊麼?”
雷鐵軍搖了一下頭,頻頻苦笑着道:“妹子,咱們栽了,這個跟頭可栽得夠慘的……
我……只怕……”
“你……”雷金枝嚇了一跳,“你傷在什麼地方啦?”
雷鐵軍的臉色白中透青——原本看上去就有幾分病容的他,這時更顯得無限憔悴,白皙的臉上沁出了一片汗漬。雷金枝伸手摸了一下,覺得冰涼冰涼的,不禁大吃了一驚!
“哎呀,這可怎麼是好?”雷金枝花容失色,“你的真氣已經……散了?”
“你說得不錯……”雷鐵軍的身子微微顫抖着,“我身上已中了他的火龍毒掌,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能將火毒引出,即有血炸之危……我惟恐火毒蔓延,所以自行將上半身真氣散開,用以緩和火毒之勢……”
雷金枝打了一個寒戰,道:“這……該怎麼辦?哥哥……要用什麼法子才能將火毒逼出來?你……快想個法子纔好呀!”
“沒有用。”雷鐵軍苦笑着搖了一下頭,“先回到客棧再說。”
他邊說邊緩緩地自位子上站起來,雷金枝連忙上前攙住他,卻見岳陽樓的幾個管事、賬房、夥計,紛紛自後面出來,慌不迭地上前叩頭稱謝。
兄妹二人少不得與他們周旋一二,才擺脫開來。等到來到客棧之後,已是午後未時。
雷鐵軍屏退一干閒人,獨自運功調息,強行將上身渙散的真氣聚結起來。
半個時辰之後,雷金枝來到他的榻前,發覺到他的面色已不像在岳陽樓時那樣青白,似乎有了點紅潤,不禁內心暗喜。
出乎意外的是,雷鐵軍臉上不僅沒有絲毫喜色,反而較先前更爲沉重。
雷金枝疑惑地道:“哥哥,你覺得可好些了?”
雷鐵軍搖搖頭,冷笑道:“向陽君火龍掌看來有十成功力,我用師門內淬洗濯之功居然未能將火毒洗脫絲毫,反倒引得火毒遍佈全身。此刻百骸如焚,苦不堪言!”
雷金枝驚嚇得花容慘變,道:“這該怎麼是好……那個向陽君不是說過了麼,一旦火毒散佈,即有血炸之危,這……可怎麼是好?”
“唉!”雷鐵軍淒涼地嘆息一聲,苦笑感嘆道,“說來,我確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向陽君手狠心毒……”
他說到這裡,由不住發出了一聲嗆咳,那張臉陡地變成赤紅,全身更是情不由己地發出了一陣子顫抖。
雷金枝驚叫一聲,慌不迭地上前扶住他,一時熱淚滾流。
“哥哥……這可怎麼是好?”她淚水漣漣地道,“你得趕快想個法子呀!”
“妹子!”雷鐵軍緊緊咬着牙,“聽我的話……把你的那把短劍拔出來。”
“幹……什麼?”雷鐵枝大驚道,“你要幹什麼?”
“放……血……快!”雷鐵軍全身戰抖着,極度痛苦地道,“慢了可就來不及了!”
事關緊急,雷金枝心中雖是震驚,卻不敢不遵兄命,匆匆將隨身短劍拔出。
雷鐵軍歪斜着坐向牀頭,右手緊扣在前心部位。剎時之間,他臉上佈滿了汗珠,原先鋒芒內斂的眸子,因陡然充血,變成了赤紅之色!
“哥哥……”
雷金枝手上握着劍,情不自禁地低泣着。
“你先不要哭,只要聽我的話,暫時還死不了。”雷鐵軍咬牙忍着遍身奇痛,道,“你注意聽着。”
雷金枝振作道:“哥哥你說吧……你快說吧!”
“你聽着,”雷鐵軍氣喘地道,“我現在血走上盤,如果不即刻將流躥不停的怒血放掉,即可能有炸血之危。那時七孔流血,可就非死不可了!”
“所以……”頓了一下,他又喘息着道,“你必須選擇我上軀要處,開口放血……”
雷金枝打了一個寒戰:“這……這不太危險了麼?”
“當然危險……”雷鐵軍有氣無力地說道,“如果不這樣,更是死路一條……你只要按我的話行事……也許還能暫保一時之命……”
雷金枝點點頭,強自鎮定地道:“哥哥你說吧……”
雷鐵軍閉了一下眸子,訥訥地道:“現在,氣血已被我內功強自壓下去,集於雙足。”
說時,擡動了一下兩腿,雷金枝才忽然發覺到他的腿腳已腫大如桶,原先呈現在臉上的一片赤紅,由蒼白之色所代替,足證他說的並非假話。
“但是,”雷鐵軍定了一下神色,道,“這陣子血馬上還會衝上來,如果你不能把握住良機,選一處地方大肆放血,那麼這一次血衝之勢,將要比前一次更猛烈得多,很可能因抵受不住而喪失了性命!”
雷金枝強忍着心裡的驚怕,只得連連點頭道:“我知道,既然這樣,爲什麼不由腳上放血?”
“這一點我早已想過了,”雷鐵軍微微地搖頭道,“但是行不通……”
雷鐵軍喘息了一下,接着道:“因爲腳下涌泉一穴,乃人身大穴之一,一經刺破,固然可收快速放血之效,卻是不能立時收止。那麼一來,在極短時間之內,勢將我全身血液耗盡,豈不也是死路一條……”
“所以萬萬施不得……”雷鐵軍又苦笑着道,“只有上額左右兩處眉衝穴路較爲適合,你當在最恰當的時間裡,在那兩處穴路上下手;等到血勢緩平之後,即刻收住……
妹子,這些事你可做得來麼?”
雷金枝噙着兩江眼淚,頻頻點頭道:“我……做得到。”
忽然,雷鐵軍身子搖了一搖,道:“不好!”
說話之間,他倚坐的身子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張先時蒼白的臉,陡然間變成了赤紅之色,整個臉部在極短的一剎間像是脹大了一倍,怒衝直上的血勢,真似翻江倒海。
果然如雷鐵軍所說的,這第二次衝血之勢,比之前一次猛烈得多。
陡然之間,雷鐵軍滿頭長髮全行炸動,聳聳欲起——他雙手力撐着牀板,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怪嘯!
眼看着那陣上衝而起的怒血,一發不可收拾,值此性命相關的俄頃之間,雷金枝已揮出了手中短劍。
由於事先得了雷鐵軍的指點,雷金枝出劍的動作格外謹慎。
劍光電閃,分別在雷鐵軍頂門稍下的一雙眉衝穴上開了兩處血口子。
剎時間,兩股血箭怒衝而出,血柱衝到頂棚上,爆射開兩片血花,屋子裡頓時灑下了一片濛濛血雨!
雷金枝心裡雖然已有準備,但目睹此情亦不禁嚇得全身發麻。
眼前情景,正如雷鐵軍所說,如果雷金枝稍有遲緩,雷鐵軍的全身血液必將在極短之一霎消耗乾淨,亦不免死路一條。
目睹着眼前驚心動魄的一刻,雷金枝總算沒有忘了哥哥的囑咐。
就在血花噴射的一剎之間,她拋下了手上的那隻短劍,一雙纖纖玉手電閃而出,緊緊按在了雷鐵軍頂門破口子上。即便這樣,那股子衝起的血勢亦十分猛烈。
雷金枝強行以內力鎮壓住,不使他體內怒血上衝。相持了一段時候,見出現了緩機,遂施展定穴手法,將他兩處穴道封鎖住。
雖然只是幾個小小動作,卻也甚爲吃力!
再看雷鐵軍,似乎已經解除了危境,只是表情極爲疲憊。他強自睜開鬆弛的眼皮,含有欣慰與感激的目神,向着妹妹看了一眼,然後閉目不言,少頃已自入睡。
雷金枝又爲他兩處傷口上了刀傷藥,扶他睡好。費了半天時間,纔將屋子收拾乾淨。
牀上的雷鐵軍仍在沉睡之中,一時半刻還不會醒轉,雷金枝便換了一襲乾淨衣裳,悄悄關了房門來到前院。
一個年約三旬左右、丰神俊朗、留有短短鬍鬚的年輕道人,正在注視着她。
雷金枝原已由他身邊走過去,忽然定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打量了他一眼。
道人青冠鵝服,眉長目炯,一口青鯊魚皮鞘長劍系扎肩後,渾身上下不沾絲毫煙火氣息。一眼之下,即可看出是個傑出的三清教下子弟。
雙方目光交接之下,雷金枝心中微微一動。那年輕羽士禮貌地欠了一下身子,想是要上前說些什麼。雷金枝女孩子家臉皮嫩,不慣與陌生人搭訕,匆匆轉頭向外步出。
前院是客棧附設的一家酒館,兼賣茶水吃食,生意很不錯,因天氣熱,四面窗戶都開着,兩個小夥計用力拉着懸在屋樑上的一面長布招子,整個食堂裡飄動起習習涼風。
雷金枝在靠窗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要了一杯清茶,腦子裡仍在想着剛纔照面的那個年輕羽士。
像是在哪裡見過他,可就是記不起來了;又好像見過不久,她終於記起來了!
自己攙扶着哥哥步向客棧時,在棧門口遇見過他……當時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向她兄妹二人打量着,像是有什麼話要說的神態?
心裡想着,眸子情不自禁地往上一撩——咳,還真是巧,想着誰誰就來了。
那個神采飄然的年輕羽士可不是來了麼,而且就坐在自己前面座頭上。
四隻眸子對交之下,雷金枝臉上微微一紅,忙把目光移向一邊,心裡不禁產生了幾分煩惱。
年輕羽士嘴角上現出了一絲微笑,模樣兒甚是瀟灑,只是對一個姑娘家這樣笑,總是有失於輕佻!
雷金枝再回過眸子來,年輕羽士欠身爲禮,臉上笑態猶是不端。
要是平時,雷金枝早已忍不住發作,給對方一個厲害看看。只是今天她沒有這個興頭,因爲一番傲氣早在向陽君手裡折騰光了。再說,哥哥重傷之下,生死未卜,心裡發愁還來不及,哪裡還再能惹事生非!
她忍着氣丟下了幾個制錢,匆匆離了座,向外步出。
雷金枝在跨出店門的一剎那,眼角已經瞅見他了,卻故意裝着沒看見。她一徑出店,快步前行。
青冠羽士亦步亦趨,雙方僅隔丈許左右。很顯然,他是存心跟蹤。
青石板道上來往行人絡繹不絕。
雷金枝放快了腳步,一徑穿過了這條行人熙攘的大街,往左拐進一條冷僻長巷。
巷子兩側栽種着柳樹,狗在吠叫。
一個揹着箱子,搖着撥浪鼓的貨郎走過去之後,巷子裡可就只剩下雷金枝一人了。
她一個轉身,掩藏在柳樹背後。
巷子口人影閃動,那個青冠羽士復又出現——嘴角還是帶着微笑,向巷中走進來。
雷金枝咬緊牙,心裡盤算着。好小子,這可是你自己找打,今天看我不好好教訓一下你這個冒失鬼!
她正想着,那個神態從容的青冠羽士已來到了近前,自柳樹邊擦身而過。
雷金枝冷叱一聲:“看打!”
叱聲未落,左手倏出,施了六成功力,直向對方右肩拍了下來。這一手,看似無奇,其實並不簡單——
雷金枝因見對方身背長劍,神采飛揚,卻也想到了必有傑出身手,是以這一掌真力內聚,明似拍抓,暗中卻藏着厲害的定穴手法。
玉手纖指之下,對方“雲門”、“中府”、“天侯”三處穴道,皆在她拿捏之中。
雷金枝心恨對方的輕薄,決心要給他吃些苦頭,是以先出手後出聲。當她聲音出口,纖纖玉手就接近了對方肩頭。
青冠羽士原是背向着這邊,可是在雷金枝遞掌之初,他卻有了感覺。
隨着雷金枝落下的手掌,只見他肩頭驀地向下一沉,接着又一閃。雷金枝那奇快的一抓,竟然落了個空。
青冠羽士端的是好身法——他這一微沉,竟暗含着三式不同的身法——“沉肩”、“擰身”、“出掌”,而且三式融於一招。隨着他閃電般的轉過身子,雷金枝嫩若春藕般的一隻皓腕,已被他緊緊握住。
雷金枝只覺得腕子一陣發麻,暗驚可能爲對方拿住了脈門。左手正待出招,取對方那雙精芒閃爍的眸子,青冠羽士卻已鬆手退身,風舞桐葉般地飄出丈許以外。
這情形,真似兔起鶻落,不驚纖塵!
青冠羽士明明拿住了對方脈門,卻不加害,存心相讓的心意昭然若揭。
雷金枝臉上一陣子燙熱,冷哼了一聲。她正待奮身撲上,青冠羽士忽然抱拳一拱,道:“姑娘掌下留情——在下有所冒失,這裡賠禮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麼一來,她倒是不好再出手了,儘管瞧着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氣惱。
“你這個人,真是好沒來由!”她冷冷一笑道,“你幹嘛跟着我?”
“雷姑娘你誤會了!”青冠羽士抱拳歉然道,“在下只是敬仰賢兄妹人品武功,存心結納而已……”
“哼!”雷金枝道,“可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青冠羽士笑道:“姑娘雖不認識在下,在下卻是久仰賢兄妹的大名。這一次爲了救助公門內的劉氏兄弟,賢兄妹仗義援手,尤其令人欽敬!”
雷金枝目光微微一轉,冷冷地道:“那麼你是誰?”
“這個——”羽冠隱士神秘地一笑,“在下原無隱瞞姓名之理,只是刻下確實不便相告,尚請姑娘海涵!”
雷金枝點點頭道:“這也罷了,你緊跟着我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羽冠道士一笑道:“方纔已經說過了,在下只是對賢兄妹敬仰,存心結納而已!”
“既然如此——我們相識也就是了。”
說完這句話,雷金枝掉頭就走。
“姑娘且慢!”青冠羽士原地抱拳道,“在下還有話不曾說完。”
雷金枝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來:“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既然你對我兄妹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你應該知道我現在心情很壞,我實在……”她微微一頓,終不願拒人於千里之外,便輕嘆道,“好吧,有什麼事,請說吧!”
青冠羽士這才微微一笑:“也許姑娘還不清楚,在下實在是與令兄妹立場一致——
姑娘你可明白?”
雷金枝搖搖頭:“我不大明白!你還是說清楚一點好些!”
青冠羽士雖是一連遭受奚落,臉上卻無絲毫怒容,語氣還是那般斯文——設非天性如此,即是別有用心!
“姑娘應該明白!”他緩緩說道,“我的意思,自然是指姑娘當前大敵而言。”
“當前大敵?”雷金枝撩起眸子在這人臉上一轉,“你指的是那個向陽君?”
青冠羽士點頭道:“不錯,我們是同仇敵愾!”
提起向陽君,雷金枝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憤意,臉上立時罩起了一片青霜!
青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如果姑娘有意,在下頗想與賢兄妹研究出一種聯手對付向陽君的方法……”
雷金枝心裡一動,不覺細心地打量了他一眼——老實說,對方這等丰神俊姿,確能給少女良好的印象,只是對於她來說,對任何陌生人都存有戒心,而不願假以詞色!
“哦——”她轉過身子,姍姍步向柳樹,“他也認識向陽君?”
青冠羽士微微笑道:“豈止是認識……”
同樣的微笑,這一次卻顯得太牽強了。
雷金枝回過身來:“你們是仇人?”
“那倒不是。”
“敵人?”
“可以勉強這麼說吧!”
雷金枝沉默了一下,懷疑地看着他:“據我所知,能夠對向陽君稱敵的人並不簡單。”
青冠羽士微笑道:“姑娘言下之意,無疑是認爲在下還能活着而大感驚異,可是?”
雷金枝道:“你很聰明,我正是這個意思!”
青冠羽士臉上現出了一種冷峻:“你的話固然有道理,只是天下很多鐵定的事情不免因人而異!對於我來說,也許是個例子!”
雷金枝撩起眼皮看着他:“這麼說,足下必然身負相當的功夫了?”
青冠羽士一笑道:“姑娘莫非有所懷疑?”
這句話說得很含蓄——事實上是說,剛纔我們不是已經較量過了,你還不知道我的武功如何嗎?雷金枝冰雪聰明,哪能不懂得對方的意思?
她冷笑了一聲,如實地道:“不錯,你的功夫的確很高,只是……”
“只是未見得是向陽君的對手!是不是?”青冠羽士臉上強自作出一副笑容,繼續說道,“有關疑問,只有留待以後解答了。”
雷金枝臉上微覺訕訕——對方果真存心結交,共研破敵之計,自己的應付方法顯然有失分寸;設若是自己遭遇到對方這類情形,是否能保持這等風度,那就難說了。
她心裡這麼一想,不覺有些歉然!不過,對於這個青冠羽士的出現,仍然諱莫如深,不得不使她存有戒心!
她想了一下,才說道:“我對你這麼認爲,並非是僅憑臆測,而是有原因的。”
青冠羽士斯文地道:“姑娘請說!”
雷金枝微微笑道:“那是因爲你剛纔說到聯手對付的話,因此才使我懷疑如果你的武功高過向陽君,又何必找人聯手,豈非是多此一舉?”
青冠羽士微微一笑,想不到這麼個纖嫩姑娘的詞鋒會這般犀利,使得他一時無言以應;只是微微一笑,暫不置答。
雷金枝看着他,繼續道:“而且,你應該知道,我們兄妹根本就不是向陽君的對手,我哥哥如今重傷在牀,生死未卜,而我……”說到這裡,她苦笑了一下,汗顏地道,“不怕你見笑,比起那個向陽君來,我的武功簡直差得太遠了,可以說連他的身邊也偎不上——”
“你卻傷了向陽君一刀!”青冠羽士打斷了她的話,插口道,“就這件事而論,那是極不尋常的。”
雷金枝驚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原來什麼都知道——不錯,我是傷了他一刀,但是那一刀是乘他不備,而且是他失之於太大意。他或許以爲,我在那種情況下出刀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纔會僥倖得手。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因爲那一刀對他來說,根本構不成什麼傷害!”
“不錯——”青冠羽士道,“但是,下一刀就能使他致命,這是毫無疑問的。”
雷金枝不解地道:“下一刀?”
青冠羽士點點頭:“只要姑娘願意與在下合作,就會有下一刀的機會!”
雷金枝哼了一聲,搖搖頭道:“我實在看不出有這個機會!你倒是說說看,這個機會在哪裡?”
青冠羽士道:“這道理很簡單,姑娘只須想到一點就明白了,向陽君如果不是對你網開一面,姑娘豈能活到現在?”
這句話雖然頗不受聽,但是言中了實情。
雷金枝苦笑道:“這又怎麼樣?”
“這就顯示了一點,”青冠羽士道,“那就是姑娘對於他,有一種反常情誼……”
雷金枝面色一冷,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青冠羽士道:“姑娘不要誤會,在下並非影射姑娘什麼,只是感覺到向陽君的舉動很特別,不能不令人奇怪……”
雷金枝原本想反脣相譏,可是一想到對方所說確實不無道理。事實確是如此,以常情而論,自己之所以能逃得活命,的確有些違背常情!
她頓了一下,冷冷地道:“以你之見呢?”
青冠羽士道:“我雖然不知道確實原因,卻知道這個人似乎對於婦道人家心存相讓,甚至於特別畏懼!”
雷金枝聞言,不禁十分驚異地問道:“畏懼?”
青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姑娘可曾聽說有一個叫畢無霜的姑娘?”
雷金枝反問道:“你說的是江湖上盛傳來自天山冷魂谷的女劍客?”
青冠羽士點頭道:“不錯,就是那位姑娘!”
“據在下所知,”青冠羽士頓了一下,接着說道,“向陽君就在逃避她——”
這倒是個令雷金枝想不到的消息,不禁提起了她的興趣!
近一二年以來,江湖中對於來自冷魂谷的那位畢姑娘傳說紛紛。或許傳說得有些誇大,因此在雷金枝的感覺裡,這位來自天山冷魂谷的姑娘被神化了。
傳說中的這位畢無霜姑娘,非但武功出從,冠絕天下,甚至姿色也是壓倒羣芳無人能及。是以,在她甫經出道的短短一兩年裡,已使得武林激起軒然大波,人人繪影描形地爭相傳頌。
雷金枝猝然聽見了這名字,頓時充滿了好奇;尤其令她驚異的是,這位姑娘的名字居然會與向陽君那個殺人魔王相提並論——這可是一件充滿了不凡意味的事情!
“你是說……”停了一會兒,她才訥訥地道,“……那位畢姑娘曾經與向陽君動過手?”
青冠羽士搖了搖頭,道:“是否交過手,在下還不能斷定,不過,那位畢姑娘一直在找向陽君卻是真的;向陽君一直在躲避她,也是不假。”
他冷笑了一聲,又接着道:“因此江湖上纔有向陽君畏懼她的傳說——他們曾經有過幾次見面的機會,向陽君卻不戰而退,遠遠避開。這一點,顯然有違於他稱強鬥狠的素日習性……也許是他這種人,生來就怕見女人,尤其怕見漂亮的女人!”
雷金枝微微一笑,盈盈秋波地道:“既然這樣,你顯然找錯了合作的對象,你應該去找這位鼎鼎大名的畢無霜,而不該找我。”
青冠羽士怔了一下,含笑道:“畢姑娘俠蹤無定,在下無處尋訪,姑娘盛名卻亦是久仰之至!”
雷金枝笑笑道:“你如果把我與畢姑娘相提並論,顯然是不當的。畢姑娘能使向陽君聞聲遠避,而我……是他手下敗將;設非他心存憐惜,我很可能早已喪命,實在看不出能幫你什麼忙!老實說,由於家兄負傷,還在昏睡之中,我心情紊亂,無暇想到報仇雪恨之事,因此對你的好意,只好婉拒了……不過,也許有一天,我想到了替家兄報仇的事,我會仔細地考慮與你聯手對敵這件事。”
說完,點首爲禮,徑自往巷外走去。
青冠羽士一時間無言以對,但是他不願意失去這個機會,還要給對方留下一個最後的印象。
“姑娘請留步!”他一面說一面追了上去。
雷金枝回頭道:“還有什麼事?”
青冠羽士抱拳道:“姑娘顯然不知道我的來歷——”
雷金枝微微一笑,道:“我記得請教過你——”
下面一句她沒有說,卻暗責對方故示神秘。
青冠羽士輕咳一聲道:“如果姑娘答應保密的話,在下倒無意隱瞞一切。”
雷金枝微笑不言,既不答應也不回絕,一切由對方自己決定。
青冠羽士頓了一下,遂道:“在下姓鄧草字雙溪,人稱青冠客便是——”
雷金枝微微一驚,道:“原來你就是青冠客,久仰之至!如果我記憶不差的話,尊駕應該來自青城了?”
青冠客鄧雙溪立時現出了笑容,道:“姑娘閱歷豐盛,令人欽佩,在下果然是來自青城。”
雷金枝盈盈秋波再次從他臉上掠過:“青城山離這裡間關千里,你是有什麼特殊原因纔會前來的吧?”
“這個——”鄧雙溪點頭道,“當然是有原因……”
雷金枝道:“是爲了向陽君?要伺機向他尋仇?”
鄧雙溪搖搖頭:“姑娘誤會了,在下方纔已經說過,在下與向陽君之間並無仇恨!”
“敵人也是一樣的,”雷金枝淺淺一笑,道,“哦——我明白了!那麼……你是……”
鄧雙溪微微現出了不自然的神采:“姑娘想到了什麼”?
雷金枝道:“我知道了,武林中不會有什麼特別大事,能夠驚動你這樣的奇人——
看來必然是爲了參加一項特殊的盛會,纔不遠千里而來吧!”
青冠客鄧雙溪神色微微一變,付諸一笑,道:“姑娘的想象力實在很奇特,在下倒不曾聽說過什麼盛會,自然無意參與。”
雷金枝一雙瞳子在他臉上轉過,思忖道:“這個人原是深藏心機之人,我卻不得不對他留心一二!”只是轉念一想,彼此毫無瓜葛,風馬牛不相及,既無利害衝突,自無防範之必要——
她微微一笑,犀利的目光盯向對方,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倒有個好消息樂於奉告!”
青冠客表情冷淡地道:“姑娘請說,在下洗耳恭聽!”
雷金枝冷冷地道:“論說這件事,尊駕應該比我清楚得多,不過你既是不知,我就不妨相告。據我所知,武林中四年一度的南嶽論劍,將在今秋舉行!”
青冠客鄧雙溪劍眉一揚道,“竟有此事?”
可是他立刻搖了搖頭,微微一笑,道:“即使是真的,在下也不會對它發生興趣!”
雷金枝微微一哂,並不說破,因爲上一次衡山論劍,傳說中鎩羽而歸的幾名劍客之中,就有青冠客鄧雙溪其人。對方居然自稱不感興趣,此事一旦揭破,卻與對方顏面相關。初次見面何必揭人之短?當下也就不予道破。
青冠客鄧雙溪忽然心中一動,進而刺探道:“姑娘對於這件事,看來知道得很清楚,莫非令兄妹也有問鼎衡山之意?”
雷金枝點頭道:“你猜對了一半!”
鄧雙溪道:“姑娘的意思是——”
雷金枝一笑道:“武林中誰都知道,能夠接到論劍請柬的人實在不多,我還不夠資格,不過家兄雷鐵軍卻有此榮幸,接到了一張——”
“啊——”鄧雙溪失聲道,“失敬,失敬,這的確是一件極爲榮幸的事情!”
“可是家兄顯然失去了這個機會。”
雷金枝臉上浮起了一片傷感,黯然地垂下了頭。
鄧雙溪機警地道:“是了,在下幾乎忘記令兄爲向陽君火龍毒掌所傷害之事——這件事確是不幸得很,否則以令兄之精湛武技,這一次衡山論劍,很有奪魁的可能。”
雷金枝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這話說錯了——能夠有資格接到五柳先生飛書相邀的人,無不是一方俊彥,普天之下不過十六七人;在沒有正式比試之下,誰也沒有資格預卜獲勝。”
鄧雙溪嘻嘻笑道:“姑娘這句話說得極爲睿智,比較起來,倒是在下論事不深了!”
雷金枝搖頭道:“你不必謙虛,其實當今天下,哪些人具有真正實力,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家兄固然忝爲一方俊傑,只是較諸那幾個最傑出的奇人,武技還相差甚遠。”
鄧雙溪劍眉微軒:“那麼以姑娘之見,這些奇人都是何許樣人?”
雷金枝看了他一眼,娓娓道:“我只隨便舉出幾個人——這幾個人的實力,都應該列於家兄之上!”
鄧雙溪作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抱拳道:“請姑娘明示,以開茅塞!”
雷金枝既知對方明知故問,就想乘機殺一殺他的銳氣!
“第一個,”她緩緩地道,“當推上屆盟主,青海柴達木的五柳先生!此人我雖然沒有見過,不過聽說此老已練成二氣分功,一手雷音掌天下無雙。這位老先生的武功,當然在家兄之上。諒必閣下知悉得很清楚,我也就不必多說了。”
鄧雙溪點頭道:“不錯,此老功力確是跡近化境,舉世無雙,然而……”
“然而怎麼樣?”雷金枝從對方笑容裡,覺出了弦外之音,“莫非此老有了什麼意外?”
“這個——”略爲考慮了一下,鄧雙溪遂笑道:“詳情是否如此,在下可就不知道了,不過江湖上已有了傳說——此老目下不慎,中了風毒之症,在癱瘓之中。如果這一傳說屬實,這一次衡山論劍,此老即使仍然強自出頭,卻也只能敬陪末座了!”
雷金枝驚愕了一下——這倒是她事先不知道的,然而消息既然出自眼前這個鄧雙溪之口,定有真憑實據,絕非空穴來風了。
她微微驚訝之後,遂點頭道:“果真那樣,那實在是太不幸了!事實上這位老前輩,是我心中極爲敬仰的一位長者,我還打算這一次藉助陪同家兄之便,請教他老人家一些心法呢!”
鄧雙溪搖搖頭:“看來這一希望,姑娘將要落空了。以在下看來,這位老人家即使勉強出場,也得藉助門下扶持,很可能連說話都十分困難!”
他在說這句話時,臉上雖然力持鎮靜,並作出一副同情的樣子,雷金枝卻很容易地體會出他內在的欣悅與“幸災樂禍”!
他終於綻開了一片笑容:“姑娘可以說第二位了!”
雷金枝點點頭:“再一位以我看,應該是來自滇南的野鶴崔奇——崔老前輩了!”
鄧雙溪情不自禁地點頭附合。
雷金枝道:“這位前輩確是如同他的外號一樣,生平飄忽,居無定所。只是,談到武功方面,此人已成金剛不壞之身;真要較量起來,就連五柳老前輩能否是他的對手,也仍在未知之數哩!”
鄧雙溪冷冷一笑,說道:“姑娘說得不錯,只可惜這位異人目前也有了意外!”
雷金枝驚異地看着他,等待他的進一步說明。
鄧雙溪輕輕“哼”了一聲,道:“姑娘如果留意到以往的幾次論劍,當然應該知道,自開始論劍以來,這個崔奇就沒有參加過——”
雷金枝吟哦了一下,微一點頭,道:“不錯——這件事我曾聽家兄提過,爲什麼呢?”
鄧雙溪冷冷地道:“那是因爲這位前輩,有一個厲害的對頭。”
雷金枝原想草草訴說幾句,殺一殺對方銳氣,不意反被對方講的奇異武林秘聞深深吸引,很想詳聽下文。
小巷雖然並無人跡,可也不便久站不去。
鄧雙溪立刻看出了她的心意,遂道:“此去不遠,有一荒亭,倒也安靜……”
雷金枝聽了,連連搖頭,表示不贊成這個去處。
鄧雙溪道:“姑娘想必心念令兄傷勢——既然這樣,我們就回住處,邊行邊談也是一樣。”
雷金枝想了想,移步前行,鄧雙溪立刻跟了上去。雷金枝有意向旁閃開一步,保持距離,鄧雙溪明白對方的心思,微笑不語。
朝前走了幾步,雷金枝才啓口道:“剛纔鄧兄說到那位崔前輩有一個厲害的對頭?
不知說的是誰?”
鄧雙溪道:“這個人姑娘一定也聽過,就是二十年前名滿天下的一代大俠紅葉居士任秋蟬——姑娘豈能不知?”
雷金枝輕輕“哦”了一聲,點頭道:“我幾乎忘了這位老前輩——我已經很久沒有聽說過這位前輩的事情了!他老人家是怎麼與崔奇結下仇恨的?”
鄧雙溪搖了搖頭,道:“詳細情形,似乎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不過,他二人結有宿仇,在武林中卻也不算是秘聞。當年的紅葉居士已削髮爲僧,大概皈依在三湘地面。
據說落髮之前曾與崔奇已有默契,雙方有生之年,絕不朝面;否則,二人之中,絕不併存!”
雷金枝這才明白,苦笑道:“這麼看起來,他二人所以不曾參加南嶽論劍,原來是心存顧忌嘍!”
“正是如此,”鄧雙溪道,“姑娘請想,南嶽衡山地當三湘之地,很可能離那位皈依佛門的紅葉居士相去不遠,崔奇心存顧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頓一下,鄧雙溪臉上遂又帶出了一片笑容,“這麼一來,能夠參與姑娘所說的南嶽論劍的強者就不多了。
姑娘請想,是不是這樣?”
雷金枝道:“如果以上三人,果如鄧兄所說,當然南嶽論劍勢必失色不少。不過,卻也未必盡然——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有幾個出色的年輕人,實力也着實可觀,並不見得比以上三人差在哪裡!”
似乎這纔是鄧雙溪所想要知道的——他臉上頓時失去了原有的笑容,變得很嚴肅。
雷金枝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當下冷冷一笑,道:“就拿眼前的這位向陽君來說吧,他的火龍毒掌,內斂太陽神功,說得上爲武林中獨開一秘。這個人如果也接到了五柳先生的請柬,這一次南嶽論劍將會掀起前所未見的軒然大波——”說到這裡,她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原想五柳先生與方纔談到的崔、任二位前輩,可能是僅能予這個人威脅的勁敵。現在看起來,他們原來都有隱衷,或身懷重症,或遁跡空門……看來普天之下,想要找到制服他的人確實很難!”
鄧雙溪英俊的臉上罩上了一層忿容——
雷金枝嘆息了一聲,又道:“家兄原是有能力與他抗衡一番的,只可惜失之大意,落得如此下場……”
鄧雙溪冷笑道:“不然,你顯然忘記了一個人——”
雷金枝精神一振,瞪着亮亮的眼睛,道:“噢——我居然會忘了她——畢無霜!”
鄧雙溪點點頭,臉上綻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雷金枝秋波一轉,斜眼對鄧雙溪道:“當然,如果鄧兄你也曾接到了邀請柬帖,卻也是一份實力——”
她沒有明顯地把他與向陽君相較,僅說他是具有實力之人,卻使得鄧雙溪大爲不悅,只是他外表沒有現出來罷了。
鄧雙溪微微一笑,緩緩地道:“姑娘言下之意,是懷疑在下接到了五柳先生的邀請柬帖?”
雷金枝淡然笑道:“這是鄧兄你自己的事情,我無意忖測!”
鄧雙溪站住了腳步,道:“姑娘詞意冰寒,似對在下頗不友善,這又爲了什麼?”
“不爲什麼!”雷金枝仍然帶着淡淡的笑容,“我爲什麼要對你表示友善?事實上,我們彼此並不深知!”
鄧雙溪冷冷一笑:“可是,姑娘對在下已有耳聞。既然如此,當然也就知道在下並非惡人!”
雷金枝點點頭:“這一點我承認——可是天下的好人太多了,我總不能對每一個自稱不是惡人的人,都表示友善好感吧——鄧兄,你說可是?”
鄧雙溪碰了一下軟釘子,神色微微一變。
須知,他秉性剛毅,一身武功在當今武林年輕輩份裡算得上一個極爲出色的人物,平時自負過人。他自尊心極強,設非心懷異術,簡直沒有理由相信他能夠當面忍受對方的奚落。然而,他畢竟忍受下來,而且欣然忍受下來的。
他含蓄着微笑,從容不迫地道:“姑娘錦心繡口,聰明睿智,實在是在下近年所見的最傑出的一個姑娘。不瞞姑娘說,姑娘的風儀實在使在下傾慕之至!”
雷金枝機警地察覺到他眸子裡流露出的情緒變化,心裡不禁浮起了迷惘——老實說,對方在她心目中的印象並不壞,尤其這幾句話,使她平靜不染纖塵的少女心扉,像是驀然投落進一顆小石子,激起了片片漣漪!
這只是她內心一時間的微妙變化,而顯現在她外表的神情卻更顯冰寒!
“謝謝你的誇獎!”她臉上的表情冷冷的,“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並沒有像你所說的那種出色風儀——哦,客棧到了,我要回去了。”
鄧雙溪道:“令兄傷勢如何?在下薄通歧黃,或許能力令兄效力一二!”
“不了!”雷金枝臉上微微一紅,“家兄本人也通醫理,而且眼前似乎已經渡過了危難,謝謝你啦——”
她那雙盈盈秋波,情不自禁地在對方臉上轉過,遂向客棧步入。
鄧雙溪搶上一步道:“姑娘請放心,無論面對何等大敵,在下永遠與令兄妹站在一邊。”
雷金枝沒有說話。
鄧雙溪道:“再者,剛纔在下談到的話,姑娘不妨三思——向陽君爲姑娘刀傷失血,目前正是下手爲令兄復仇的最好時機!在下現在有事到郊外去一趟,午夜前後可以回來。
如果姑娘決心復仇,在下願將整個計劃提出來,並願助姑娘一臂之力!”
雷金枝點點頭:“我記住了!”
說完,舉步進入客棧。
鄧雙溪一直佇立在原處,注視着她離去的背影。
雷金枝穿過飯堂,剛踏入通向後院的甬道,忽然定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當發覺到鄧雙溪仍遠遠地向她注視時,她忙回過身子,並且加速腳步拐過廊道,步向自己居住的客房。
她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等到感覺不對時,才發覺走錯了路。
她站住腳步,微微地冷笑了一下:“我這是怎麼啦?”
定下神仔細想了想,又覺得鄧雙溪這個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甚輕,如果不是後來的一些談話,這個人給她的印象是屬於心術不正的人物。然而,又是什麼力量,使得她修正了當初的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