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章鹿佑小明稚在用夜宵,只有馮俏陪着。小明稚看了看馮俏身後,嬌聲問:“爹爹呢?”馮俏笑道:“爹爹有公務在身,今晚不吃。”
小明稚憂心忡忡道:“怎麼能不吃飯呢。”她食不知味的攪着勺子,最愛喝的玉米甜湯也沒喝幾口。章鹿佑看了妹妹一眼,偷偷跑來問馮俏:“爹是不是有煩心事啊。”
馮俏一愣,章鹿佑漸漸大了,她不想再事事糊弄兒子。她摸着章鹿佑肩膀道:“怎麼這樣說?”
章鹿佑認真道:“剛剛我從書房路過,看見爹的影子在窗戶上,一動也不動。我知道爹在發呆。”他老氣橫秋的嘆口氣,“爹如果忙的話,影子會動的。”
馮俏張了張嘴,還沒開口,章鹿佑軟軟的環着她脖子,沮喪道:“我能幫幫爹就好了。”馮俏心裡一陣暖意,喟然不已,“你幫不了他。”誰也幫不了他。
“爲什麼?”
“因爲……你爹要做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和我們家有關嗎?”
“恩。”
章鹿佑眼珠一轉,機靈的問,“和當官的有關嗎?”
“恩。”馮俏勉強一笑,摸摸他的頭,正欲讓他好好吃飯。章鹿佑湊到她耳旁小聲問:“和皇上有關嗎?”
馮俏一愣,半晌不知道怎麼回答。章鹿佑卻不再問了,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端過小明稚發愁吃不完的點心,塞進自己嘴裡。小明稚愁眉苦臉立即喜笑顏開,開心的親了他一下。
章鹿佑嘴角一彎,看了眼馮俏,眨眨眼睛。似乎在說,我知道答案。馮俏撲哧一笑,“鬼精靈。”
門外一陣騷動,珠珠一臉喜色的進門,“小姐,老爺來看望你了。”
爹?馮俏一喜,立即起身去迎。馮承輝大步跨進門,章鹿佑和小明稚一起放下筷子,齊聲喊,“外公!”馮承輝彎腰抱起兩個孩子,親暱的不得了。
馮俏望了望天色。夏日苦長,天空泛着微光,還沒有黑。時辰卻不早了,馮俏令人給馮承輝取過一副碗筷,一家人一起用膳。馮俏一邊舀湯,一邊問父親,“這麼晚了,爹是特地過來的?”
馮承輝點頭道:“是有事。”他盯着馮俏,“我剛從你張叔叔府上出來。”
張恪?父親知道章年卿帶劉俞仁去天牢的事了。馮俏手一顫,灑了點湯。馮承輝看在眼裡,嘆氣道:“章年卿呢?”
“三爺在書房。”馮俏小心翼翼道,討好的遞過甜湯。
馮承輝面無表情的接過,看都不看馮俏一眼。章鹿佑給小明稚使個眼色,小明稚挪挪蹭蹭,爬到馮承輝膝蓋上,甜甜的問,“外公,是不是爹惹你生氣了。”
小明稚玉濡可愛,笑容甜美,像極了幼時的馮俏。馮承輝心軟成一灘水,將小外孫女抱在膝頭,疼惜道:“小丫頭,知道疼爹,來求情了?”
哪知小明稚一本正經的搖搖頭,童聲脆脆道 :“爹爹愛訓人,外公來了,可以訓爹爹了!”她很興奮,“總算有人可以管爹爹了。”長舒一口氣的樣子。
馮承輝瞥了眼馮俏,竟認真的問明稚,“阿稚不喜歡爹爹嗎?”
“不喜歡!”小明稚斬釘截鐵道:“爹爹只疼娘,我和娘都讓他抱,他只抱娘。”
馮俏鬧了個大紅臉,斥道:“明稚!”從孩子口裡聽到這種事,馮俏兩頰紅雲,又燒又燙。都怪天德哥沒正形,總以爲閨女小不記事,一點都不避諱。
其實沒明稚說的那麼想入非非,前兩天她月事,腰痠背痛腿腳發軟,帶着兩個孩子在花園玩耍。章年卿回府後,一家人一起回內院。馮俏本就不舒服,又照顧了一天孩子,一直腰險些摔了。章年卿眼疾手快的逮住。
小明稚一天沒見父親,章年卿回來自然是要撒撒嬌。張着手要抱抱,章年卿猶豫片刻,讓丫鬟抱她回房。自己打橫抱起馮俏,回到屋子裡便親自摟過噘嘴的明稚一番好哄。
這話卻沒辦法對馮承輝解釋,越描越黑。誰知小明稚話音一落,馮承輝居然露出抹笑意,態度忽的溫和下來,覷了馮俏一眼道:“你放心,我閨女現在拿捏在別人手裡。我不敢對他怎麼樣。”語氣微微苦澀,暗不可查。
吃完飯,馮俏親自帶馮承輝去書房。到門口後,馮承輝對女兒道:“你回去吧。”馮俏腳步遲疑,還想討價還價。馮承輝一瞪眼,馮俏縮縮脖子,灰溜溜的走了,什麼也沒敢說。
“馮先生?”章年卿聽到動靜,主動來開門,詫異道:“您怎麼來了。”
馮承輝一進門,便看見書案上的聖旨和信。他看着‘外公親啓’四個字嘆氣,“張恪說你幾乎親眼看見劉宗光之死,我便擔心你會衝動。果不其然。”
章年卿苦澀道:“馮先生即知前因後果,當真不曾生過兔死狐悲之感?”
馮承輝沒有直接回答,反倒讓他坐下,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天德,你覺得當今聖上,什麼時候對人的威懾力最大。”
章年卿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不解道:“現在?如今滿朝文武,皆一心向着……”
“錯,他在齊地稱王的時候。”馮承輝語出驚人,“和景帝在位時,對這個一母同胞的親生弟弟,可謂忌憚不已。和景帝一繼位,便封年僅十九的歲的胞弟爲齊王,遠遠打發到齊地。逢年過節都不許齊王回京探望。好在齊地富庶,堵着天下悠悠之口,這些年也沒人說過什麼。”
章年卿品出一點意思,以前,譚宗賢給他說過類似的話。他有點猜到馮承輝的來意了,面上平靜如水,依舊洗耳恭聽。
馮承輝繼續道:“當年強如齊王,稱帝前可曾想到自己會面臨內憂外患。內有父兄遺子虎視眈眈,外有鄭乾、陶金海伺機奪取。還有朝堂上冥頑不靈的兩朝元老,整整十六年,直到今日皇上才坐穩江山。天德,你明白我這些話的意思嗎。”語重心長。
章年卿下顎微斂,淡淡道:“明白,攻守易難。即便陶家謀反成功,打的下這大魏江山,卻不一定守的住在大魏江山。”話已至此,他索性放開道:“我知道,無論誰在那個位子上,總有人苦心積慮的把他拉下來。”陶家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安穩。
馮承輝見他不以爲然的樣子,微怒道:“士擇明主,明主盛則天下昌。天德,你是文人,不是武伐天下的武將。我不和你商討征戰生靈塗炭之苦。我只問你,陶家若反,江山爲誰而打,四皇子?陶金海?亦或,你——章年卿?”
屋子裡靜可聞針,馮承輝嗤笑一聲,“怎麼,害怕了?都敢謀反了,這個問題不敢回答。”
章年卿道:“我不知道。”他平靜道:“我沒有肖想過。我寫信給外公,不過是怕有一天陶家和劉宗光一個下場罷了。我所做的一切,不過爲自保而已。馮先生,你說士則明主,平心而論,你真的覺得開泰帝是位明主嗎。”
馮承輝道:“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
章年卿道:“我不這樣認爲。一個連用人道理的分不清的帝王,不是一位好帝王。天下能人異士多如牛毛,若各個計較前嫌,不讓其各展所長,遲早有一天會成爲禍患。到時反的不是陶家,也會是王家、李家。人常言民怨沸騰之可怕,學生卻覺得,官怨沸騰比民怨沸騰更可怕。”
“民怨,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官怨,是木能成舟也能破舟。一艘破舟,遠遠比一艘翻船沉的更快。木板卻會一一飄起來,重新搭建一艘新舟。”章年卿說着有些哽咽,“馮先生,您不知道我在柳州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若不是想着俏俏還在宮裡等着我,我怕早和孔穆行一樣死在那裡。”
“外公是我求他出兵的。他若不出兵,皇上一時半會還不會如此忌憚他。以前皇上不過是懷疑,是我,是我將大軍引到皇上眼皮子底下,證明了確有其事。”
章年卿低頭,嗤笑一聲,“可天德怕死啊,天德父母雙親,有妻子兒女。呵呵,我爹孃還好。在河南有外公護着,還沒人拿他們怎麼樣。我章年卿的妻兒可在皇上手裡捏着。我怕我這麼去了。黃泉路上一回頭,俏俏和阿丘阿稚便追隨我而來。”
“你……”馮承輝第一次啞口無言,滿腹大道理都覺得虛。他忽然意識到,章年卿對馮俏的愛體現在,他幾乎所有的決定都是爲馮俏做的。他最後能走到那一步,是因爲愛,也是因爲被逼無奈。
作爲一個女兒的父親,馮承輝很欣慰。可作爲章年卿的先生,章年卿有點兒女情長了。馮承輝嘆息一聲,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勸不下去,“原想着怕你衝動。想來勸你三思,謀反的路不是那麼好走的。萬一兵敗,後果不堪設想。”
“來之前我總想着陶金海若想當皇帝早都反了,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學生,我亦知你沒有稱帝的野心。如今你雖和四皇子走的近,陶家也不盡然喜歡爲他人做嫁衣。我信心滿滿,想着你不過是爲求自保。接受內閣的邀請,成爲譚宗賢第二人,總比謀反來的穩妥。”
馮承輝苦笑一聲,搖搖頭,“倒是我思慮不周了。天德你有你的考量,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今日,你就當先生沒來過。”說着便要離開。
“等等。”章年卿拿起桌上的信,放在蠟燭上,火焰迅速吞噬了信封。章年卿鬆手,信灰落在火盆裡。對着馮承輝詫異的目光,章年卿含笑道:“馮先生說的極是,即是爲求自保,辦法多的是,何必一定要走上那條路。”
馮承輝躊躇道:“你不必如此。先生老了,看事不如你明白。這件事還是按你的心思來的好。”
“這就是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