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年卿顫着手去摸,指尖赫然一道血跡。章年卿聲音微弱又悲痛,“孔公。”期待着把人喚醒。衍聖公已然沒了鼻息,躺在出牀上,口中含着一口污血,鼻子也留下兩行鮮血。
章年卿跌撞的衝出屋子叫丫鬟,自持冷靜道:“叫孔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過來。”聲音一直在顫,見丫鬟露出狐疑的目光,探頭探腦朝屋內看,喝道:“還不快去。”
丫鬟大着膽子問:“要叫大夫嗎。”
章年卿陰沉的看着她許久,道:“叫。”
細雪紛紛揚揚,雨夾着雪粒落在窗棱上。寒風穿堂而過,章年卿雙手冰涼。雪花漸漸大起來,細密的雨絲也在也打不化雪。地上很快積起薄薄的雪意。
世人都說衍聖公近百歲高齡,瓜熟蒂落,自然而死。他死這天,老天爺都捨不得他。天流淚,地帶孝,雨夾雪下三三天三夜。有小孩子問母親,“娘,什麼叫天流淚地帶孝啊。”
婦人捉住小手,指着遠處一片白雪皚皚道:“喏,看那一片白。這就是地帶孝。”不待孩子再問,握着他的手接着天上細細密密的雨絲,難過道:“這是天流淚。”
衍聖公去了,長壽近百年,幾代人記憶。坊間唸書,不念書的,都知道京城住着衍聖公。路過他家門上,都要恭恭敬敬的嗑三個頭才走。
衍聖公府上逢紅白喜事,給街上的小孩子們散糖果散銅錢。糖果都被家人如獲至寶的帶回家,給家裡寄託最大希望的孩子吃了。銅錢有被供起來的,有被編成掛飾戴在脖子上的,還有系在玉佩上,掛在腰間的。
衍聖公府上的所有東西,都備受人追捧。用過的舊衣、舊物,衍聖公會定期讓人送給城隍廟的乞丐。偶然一次,碰到落魄書生,丫鬟以爲是乞丐,將衣物送給他。第二年開春,書生高中探花。衍聖公更被人傳的神乎其神。
有好幾年,孔家的大門口都不用小廝掃。天不亮就有人起來,偷偷給衍聖公府掃大門,擦石獅子。甚至還有掃門前灰。回去給將死的病人治病的。嚇的衍聖公忙讓人追出十里外,要回土,請了大夫給人治好病纔回來。
後來,孔家索性在城隍廟附近開了家醫館,免費給人治病。後來也成了義診郎中最愛去的地方,不請自來。漸漸地,孔家每年只擔藥材費,省了很多事。
如果說,這世上真有誰做什麼事。全天下人都不會懷疑他的動機,那一定是衍聖公。這也是皇家爲什麼一直養着孔家的原因。孔家歷屆子孫一直被教導仁善,因爲孔家堅信,善良是裝不出來的,必需從骨子裡仁善,才能服衆。進而保證衍聖公千百年來的位子。
初衷很功利,但後續效果很好。幾千年下來,衍聖公一族一直兢兢戰戰的爲國爲民。這也是‘衍聖公’這個稱謂真正被尊敬的原因。不一定每個皇上能做到愛民如子,但每屆衍聖公一定能。
是的,一定,就是這麼絕對。
馮俏和章年卿坐着密不透風的馬車裡,聽着沿路都在議論衍聖公的死。無數人替衍聖公披麻戴孝,沿路都是路祭。馮俏紅腫着眼睛,啞聲問:“他們說,外公是老死的……瓜,瓜熟蒂落?”
章年卿艱難的點點頭,衍聖公死時他就在身邊。坊間會是這樣的言論他也很驚訝。
馮俏垂頭問,“是外祖母的意思嗎。”聲音很輕很輕。
章年卿猶豫道:“恐怕不是。”
說來殘忍,此時開泰帝和謝睿爭的關鍵時候,衍聖公之死不亞於一把致命的刀——誰握,都可以致對方於死地。這幾天章年卿一直在怕,衍聖公之死會被大做文章,讓人死後都不得安寧。瓜熟蒂落,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馮俏肩頭一直顫,輕輕啜泣。她堅強的給自己打氣,堅強的下馬車、進府。一直都沒讓丫鬟扶,馮俏原以爲她會一直這樣堅強的邁進奠堂。可是一進衍聖公府,她便潰不成聲。
走上回廊,看見掛在籠子裡的畫眉鳥,她想起衍聖公。衍聖公喜歡逗鳥,偏生畫眉傲氣,衍聖公一逗它,畫眉好幾天不吃不喝,直到衍聖公誠懇的給它賠禮道歉,才肯動一動高貴的嘴琢食。
路過三省堂,馮俏又忍不住落淚。想起昔日在三省堂讀書,和穆行哥菀菀姐一起讀書識字氣外公的場景。一草一木都讓人觸景生情,倍加感傷。
馮俏這才發現,原來生死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他死了,他躺在棺材裡被埋葬下去。而是這個人不在了,吃飯的時候他不在,品茶的時候他不在,永遠不在了。再也不是猶豫,什麼時候閒了,回去探望探望。什麼時候想念,又被孩子絆的推脫不開,寫一封充滿藉口和抱歉的信。
沒有機會了!
他不在了,再也不是你想念就可以回去看一眼了,他不等你了。
馮俏一路軟着腿,被章年卿強饞到奠堂,丫鬟和婆子還來不及將馮俏扶到蒲團上。馮俏已然崩潰,哭的撕心裂肺,儀態全無。
滿屋子人,章年卿不好再扶着馮俏。眼睜睜的站在一羣丫鬟婆子後面,看着馮俏哭的渾身打顫。進府的一路上,馮俏都在神志不清的說着什麼,“不需要藉口,不需要道歉認錯了……他不在了。”
章年卿心裡很慌張。
宮裡,韋九孝乾兒子拖拉着一雙腿,滑出一路血跡。被人扔進天牢,郎當落鎖。韋九孝乾兒子和韋九孝只隔着一副欄杆,哪怕明知道,是有人有意安排,藉機套話。韋九孝也不得不冒着風險,壓低聲問:“怎麼樣?”
乾兒子舔着嘴脣上的血道:“死了。”
“死了好啊,死了好。”韋九孝滿意一笑,渾身傷痕累累,顫一顫都疼,他仍然顫着身子笑了許久。乾兒子殷殷問道:“爹,我們要被關到什麼時候。四皇子什麼時候回京啊。”
韋九孝不答反問:“禮部那麼多大人,沒傷到其他人吧?”
“沒有。”乾兒子得意的擺着手,自得道:“我看着器具呢,不會弄錯的。”
韋九孝眼中精光微閃,公鴨嗓滿意道:“沒弄錯好啊,沒弄錯好啊。”梆梆拍了兩下牆,不一會兒,張恪帶着幾名獄卒走來。
乾兒子似乎意識到什麼,渾身一哆嗦,尖聲道:“爹,爹。你可不能害我啊。”雙腳蹬着後退,“爹,爹,我是你兒子啊。您不能害兒子啊!”
韋九孝陰□□:“兒子?老子連蛋都沒有,哪來的兒子。”
乾兒子掙扎的被拖走,一路上都在喊,“韋九孝你個王八蛋,老閹種!”“大人大人,是韋九孝指使我的,真的是韋九孝指使我的。”
張恪停在牢房外,盯着韋九孝半晌,忽然道:“欺在衍聖公頭上,你也不怕有損陰德。”
韋九孝躺在散發着腐臭味的爛草堆上,無所謂道:“陰德算狗屁,老子這輩子做的惡事多了去了,就沒想着有下輩子。”啐一口道:“人皮難背,以後當牛當馬當臭蟲也比做人強。”
張恪沉默了。腦海浮現章年卿以前還沒成親的時候,那時候章年卿還是個十幾歲的毛孩子,竟然就開始穿着官服進出翰林院了。小孩子行事不穩重,家裡遭難。他操着心去找衍聖公和馮承輝商量對策……一眨眼,這麼多年都過去,衍聖公死了,馮承輝老了,他也老了。
章年卿的兒子都成人了。
韋九孝壞笑着問張恪:“張大人從和景年走到現在,也老練的很嘛。”損張恪會做人情,將來四皇子繼位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張恪聽出韋九孝的畫外音,笑了笑,沒說什麼。他早就習慣被人瞧不起了,當年章年卿不就是瞧不起他,才從刑部走的嗎。淡淡走出大牢,這世上沒有誰天生會做人,被世道摔打慣了。權當自己是個沒骨氣的。他比不得衍聖公,比不得章年卿、陶金海。
人有家有室,就想活得長長久久。年輕的時候,他還能像柳州的學子一樣,吵一吵,鬧一鬧。現在不行了。人和人,沒有一樣的路。你看,同是皇子,三皇子就沒有二皇子的勇氣,四皇子的謀劃。
四皇子當年回宮的時候,多少人罵他是野種,上輩子燒高香了,走大運。誰能想到他從泥濘裡把自己洗乾淨,臥薪嚐膽十三年,爆發了。
張恪不知道誰會贏。總之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分別,他希望着世道上安寧些,安安穩穩幾代皇帝。別再鬧騰了。
謝睿已經逃跑八天了,還是沒有消息。可開泰帝不死心,京城還沒有解禁。每一寸土地和江面都被反覆巡查着。張恪望着陰雲沉沉的天空長嘆一口氣,“真難熬啊。”
京郊,河面上。
船劇烈的搖晃,跳上幾位不速之客。小魚兒和章鹿佑扒着窗子朝外看,數十名官兵和打着通州船行標識的船隻向他們的船靠攏。小魚兒問扭頭問章鹿佑:“怎麼辦?”
章鹿佑愁容滿面的看了眼身後淡定喝茶的謝睿,喪氣道:“我不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收尾艱難,更新的很慢,讓大家久等了。
晚安。愛你們!